去金营的路上,祖可法问鲍承先:“刚才出来认我的那人是谁?”
鲍承先笑道:“将军见谅,我大金派三员大将入城,无异为人俎上肉,故不得不请将军对质。那人是将军城中因饿降金的兵卒,叫王世龙。”祖可法心中一番慨叹,人心如此,献城是唯一出路了。
祖可法被带进一座大帐,大帐正中铺着一块厚地毯,放着丰盛的酒菜,上首坐着两人,侧坐一人,鲍承先介绍道:“这是我大金济尔哈朗、岳托二贝勒,额驸佟养性。”又转身介绍了祖可法。
祖可法忙趋上前,说道:“祖可法叩见爵爷、驸马爷。”说着曲下膝欲行叩拜礼。岳托见状赶紧离座走下来,双手扶住他,笑道:“将军不可,快请起。”待祖可法起来,又道,“对垒之时,为我仇敌。今已讲和,犹兄弟也,何以为拜?”
济尔哈朗哈哈大笑道:“对对对,为敌时不能拜,为友时又不必拜,总之是我二人不受拜。”祖可法也笑了,同时心中感慨,身为皇亲国戚,又手握重兵,又是胜者,却如此礼贤敌使,虚怀大量。我大明君臣以上国自居,不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实是可悲。
岳托牵着祖可法手,至自己右手落座。佟养性端起酒壶先给祖可法面前的金碗斟满,再给济尔哈朗、岳托和自己斟满。
岳托端起大碗,客气地说道:“这碗酒,为将军洗去两月来的征尘,咱们边吃边谈。请!”祖可法心里明白,人家知道他快饿死了,故先让他吃饭,为免自己尴尬,故不明白说出,而借“洗尘”之名,真是王者之风。遂举碗示意,一口喝下半碗,便忍不住去看那饭菜。
岳托看在眼里,遂指着大盘小碗一一介绍道:“白煮肉,烤全羊,烤獐子,烧大雁,野菜炒干菌,黄米豆包,豆擦糕,酸汤子。祖将军,请吧。”说着撕下一只大雁腿,放到祖可法面前。
祖可法已经顾不得面子了:“爵爷的好意在下实受了。”说完抓起大雁腿三两下就全塞进嘴里,骨头都嚼碎了。岳托便不停地撕下獐子后腿、羊后腿送过来。待这些腿吃完了,祖可法才开口说话:“在下失礼了。二位爵爷有何问话,请说吧。”
济尔哈朗盛了一碗酸汤子放到祖可法面前:“祖将军是个实在人。好吧,请问将军,你们明知无望,宁可自相撕食,也要死守这座空城,直至自己把自己杀光吃尽,这究竟是为啥?”
祖可法喝一口汤:“十二月京师解围后,辽东兵奉皇命随孙承宗将军攻取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金汗曾四处宣说,无论官民,只要归顺,一体优待。但我军进入永平后,金军撤离时大屠杀后的惨相可是亲眼所见,全城血流成河,尸首相摞,一片死寂,不见活人!信义何在?怎知昨日之永平,不是今日之大凌河?”
岳托双手举碗齐胸:“岳托代我皇向将军赔罪了!”说完洒酒于地,叹口气道,“永平之事,非我皇之命,乃是大贝勒阿敏背旨所为。我皇即位以来,敦行礼义,仁心仁政,爱惜士卒,抚养黎民。得知永平之事,异常震怒,阿敏返回盛京后,即被拘拿,罪名不是失城,而是屠城,至今拘押。”
祖可法微微点头:“我们也听说过金汗善待富人,赈济贫民,有仁君之德。但永平之事我军亲眼目睹,毕竟难忘。金汗恩养、奖励降人的承诺……”说至此摇摇头,“怎能一说就信?”
济尔哈朗嘿嘿一笑:“此次攻打大凌河城,我大金出动十七个固山,其中大金八个固山,蒙古八个固山,汉军一个固山。汉军固山是一个炮队。”说着指着一直没开口的佟养性道,“他就是汉军固山额真。攻打你们各台的大炮,就是他造的,名天祐助威大将军。”
“那大炮是你们自己造的?”祖可法有些不信。
“威力还不够大,比不上你们的红夷大将军。”佟养性道。
“驸马爷,”济尔哈朗道,“你将皇上的两谕说给祖将军听听。”
佟养性轻咳一声:“自今上登位,明边吏民归者日众,今上籍丁壮为兵,始别置一军,号‘乌真超哈’,命养性为昂邦章京,谕养性曰:
汉人军民诸政,付尔总理,各官受节制。尔其殚厥忠,简善黜恶,恤兵抚民,毋徇亲故,毋蔑疏远。昔廉颇、蔺相如共为将相,以争班秩,几至嫌衅。赖相如舍私奉国,能使令名焜耀于今日。尔尚克效之!
又谕诸汉官曰:
汉人军民诸政,命额驸佟养性总理,各官受节制。其有势豪嫉妒不从命者,非特藐养性,是轻国体、亵法令也,必谴毋赦!如能谨守约束,先公后私,一意为国,则尔曹令名亦永垂后世矣。”
岳托给祖可法斟上酒:“此次大战,我女真八旗四万人,蒙古军四万人,汉军五千人。将军也看到了,我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如若不是我皇对各族军民一视同仁,何来如此局面?”
祖大寿独自来到关押何可纲的牢房。他担心有不服者聚众劫夺何可纲,坏了大事,故把何可纲关入大牢,并派了重兵看守。隔着木栅,见何可纲蜷缩在稻草铺的地铺上,祖大寿轻轻咳嗽一声。何可纲抬头看,见是祖大寿,“哼”了一声,复又躺下。祖大寿无奈,只得先开口道:“可纲啊,刘天禄、祖泽洪已经不抗了,你还是宁可饿死吗?”
何可纲一拍稻草:“是!”
“你说皇太极非成大事之人,我等若降,就是不杀,亦必回军,我等从此再也不能南归了。我给你念念皇太极的信。”说着掏出信,“‘我既招降尔等,复攻锦州,恐我兵过劳,难图前进。尔等降后,锦州或以力攻,或以计取,任尔等为之。’你看怎样?”
“祖大寿,你要降金,就杀了我!”
祖大寿心中发胀,两腮发酸,双手握住木栅,心中默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能杀你啊!”两行浊泪就滚了出来,“可纲啊,战是死,饿也是死,早晚是个死,城也得失,你就忍心这么多弟兄臭死在这儿?让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可纲翻身强撑着坐起:“祖大寿啊,你是大明少有的猛将,是大帅最信得过的大将,连你都降了金,这大明还有指望吗?”说到这儿,何可纲也哽咽不能语了。
“可大帅没死在战场,却死在刑场!崇祯是个大昏君,为他而死,值吗?”
“不是为皇上,是为大明,是为我父母之邦!”
祖大寿慢慢跪下:“兄弟呀,就听哥哥一句劝吧,我不能抛下老娘先走啊!”
“祖大寿,你降了金,老娘还会认你吗?死,是忠臣孝子;降,是逆臣贼子!”何可纲说完向后躺倒,再不理祖大寿。
祖大寿又跪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才缓缓站起走出去。
清晨,大队金兵开到大凌河城南门,正中为首一人,金盔金甲,正是皇太极。城门訇然大开,张存仁骑马先出,随后便是两名刀斧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何可纲,直推至离皇太极十步之遥。
张存仁行了参拜礼,向后一指道:“禀大汗,这是大凌河城唯一拒降的明将何可纲,奉祖总兵令,斩于大汗之前。”
“慢!”皇太极抬手止住,“带过来。”刀斧手将何可纲推到皇太极面前。“何将军,朕知道你是袁将军的得力臂助,是我大金为数不多的敌手,朕实不愿杀你。但若不杀你,则你是明廷大忠臣,使城中将士心中羞辱,朕委实为难啊!”
何可纲微微一笑,突然放声吟道:
忠臣血入地,地厚为之裂。
今溅帝王衣,浣痕亦不灭。
灵质偏成磷,光焰九天彻。
精诚叩帝阍,愿化一寸铁。
良土铸作剑,剑锷百不折。
斩尽奸人头,依旧化为血!
皇太极默默听完:“好诗啊,原来何将军还是个才子。”
何可纲仰头大笑:“可纲何有其才?这诗的作者,英名永载煌煌史册,他叫袁崇焕!”
皇太极叹口气,低下头挥挥手。张存仁回头一声断喝:“斩!”这厢一声“斩”,城上那厢祖大寿扑通跌倒,一声呼号撕心裂肺:“兄弟呀——”刀斧手手起刀落,热血喷溅,何可纲头颅滚落尘埃。
刀斧手收拾起尸体,拖入城中。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饥兵一拥而上,争割其肉,转眼间骨肉俱尽。
祖大寿爬起来,也不掸滚了一身的灰尘,拾步下城,抬身上马,身后跟着四名副将、两名游击,到皇太极面前翻身下马:“降臣祖大寿……”说着屈下膝去。
皇太极见祖大寿出来就已下马等候,此时上前一步弯腰双手扶住大寿双臂:“将军免礼,快快请起。朕不以降臣待将军,请与将军行我女真抱见礼。”遂主动抱腰接面。行过抱见礼,见祖大寿脸上泪痕尚在,皇太极道:“朕知道将军与何将军亲如兄弟,朕也十分痛惜!但如果不降者也能贷死,不但使将军蒙羞,恐怕城中将有不利将军的事发生。”
祖大寿微微点头,轻声道:“大汗,盟誓吧。”
“好!”皇太极向后一挥手,四名巴牙喇抬过一张供桌,上置一大盘,托着一只绑着双脚双翅的黑羽大雄鸡,盘前两只大海碗。一名巴牙喇置上三炷香,另一巴牙喇一手持刀,一手抓起公鸡双翅,一挝鸡颈,当胸一刀,便向两碗中淋血。二人捧起碗,皇太极先念道:“朕对天盟誓:凡此归降将士,如诳诱诛戮,及得其户口之后,复离析其妻子,分散其财物牲畜,天地降谴,夺吾纪算。”
双方的誓词是事先共同拟好的,祖大寿跟着念道:“祖大寿对天盟誓:若归降将士,怀欺挟诈,或逃或叛,有异心者,天地亦降之谴,夺其纪算。”念毕,各饮尽,将碗摔碎。祖大寿道:“天气已凉,久停恐伤龙体。大汗是返回御营,还是进城一看?”
这一问本不在事先商妥的范围内,皇太极一愣,还未回答,莽古尔泰一步冲上:“祖大寿,你安的什么心?你是真降还是诈降?”
这一问也出祖大寿意料:“大贝勒何出此言?”
皇太极挥挥手,笑问祖大寿:“进城看啥?”
“臣是想,大汗进城,可定军心。”
岳托走上一步,说道:“盟誓虽申,但人心不一,还望祖将军考虑周全。”祖大寿点点头:“是臣想浅了,后事听大汗安排。”
皇太极又是一笑:“朕为这座城耗时八十余天,如今为朕所有,怎能不进?”遂向后一挥手,“进城!”
后面代善大叫一声:“皇上不能进城!”几步蹿到皇太极面前,小声道,“恐城中有预谋!”
皇太极一瞪眼:“你们是干什么的!”说完大步进城。
城中将士夹道列队,个个面无表情。皇太极边走边细瞧这座只建了一半就已残破不堪的颓城,直到走进总兵衙门。皇太极让祖大寿坐自己左手,右手是代善。大寿道:“臣无以为敬,失礼了。”
“朕岂不知将军艰苦?”皇太极一摆手,“拿酒来。”立刻有两名巴牙喇捧上三只金碗,一壶酒,一一斟满奉上。祖大寿已是馋极了,略一举碗示意,便大口饮尽。皇太极只抿了一小口,“再给将军满上。”
“……臣有一事想问大汗。”
“讲。”
“……张春大人怎样了?”
“唉,朕解衣推食,他就是不受,饿死了,愚忠啊。”皇太极不想谈张春,“将军城中还有多少人?”
“只剩不到一万两千人了。”
“将军打算如何取锦州?”
“只要孙承宗回了宁远或山海关,此事易如反掌,锦州守军都是臣的旧部。如果孙承宗尚在锦州,则只能伺机而动。臣料只要臣到锦州,孙承宗必回宁远。如若不走,臣当设法除之……”话未说完,突然外面枪声大作!祖大寿噌地窜起,跑到门口:“咋回事?”
济尔哈朗和岳托也同时窜起,一起逼住祖大寿。金军迅速集结于院前院后,把个总兵衙门围了个里外三层。
祖可法跑了进来:“爹,是刘天禄、祖泽洪,已绑了。”
“砍了!”
“不,不要再杀人了,关押吧。”皇太极一招手,“将朕送祖将军的礼物拿上来。”一名巴牙喇端上一个方木托盘,“一顶黑狐帽,一件貂裘,”皇太极又向外面一指,“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千里马。”
皇太极接过托盘,亲自递给祖大寿。祖大寿单膝下跪双手接盘,道:“谢大汗。”
孙元化甫抵锦州,就当头挨了两棒。
一是大凌河城全军覆没,祖大寿败退锦州城,只带了二十六个亲兵;二是李九成、孔有德兵变。孙元化知道兵变是因缺饷而起,心中爱惜有德是员勇将,遂一面命副总兵张焘率骑兵先返山东遏制李、孔,一面移文山东巡抚余大成,力持抚议,自己亦随后回军。
此余大成正是原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因看穿祖大寿、力救袁崇焕而受周延儒赏识,知他得罪了温体仁,遂奏请将其调升山东巡抚。余大成本就心向辽兵,更知李、孔是为饷所逼,故乐得顺水推舟。
因李九成父子都带兵,孔有德便推李九成为首。他们带的是久历大战的辽兵,山东兵岂是他们的对手?崇祯四年十一月起兵,一月之内,荼毒山东三百里,连陷陵县、临邑、商河,青城、新城,山东兵触之即溃,十二月攻抵登州城外。
这登州城可不比他处,城中驻兵多是辽兵,又是孙元化用西式练兵法打造的一支新军,还是朝廷筑炮所在,有大小火器数百位。
孔有德心中没底,只将城池围住,迟迟不敢动作,直挨进了崇祯五年正月初一,不由得焦躁起来,如果援兵到来,里外夹击,则必败无疑。却是天要亡明,竟助叛逆。
这一夜,孔有德正与李九成借酒浇愁,李应元跑进来道:“爹,大人,城中射出一信。”
“哦?写的啥?”李九成问。
“是写给孔大人的。”李应元展开信,“‘兄欲攻城,弟愿为内应,已安排妥当,只等兄发,不必联系。’是耿中军写的。”
“耿仲明?”孔有德一拍大腿,“天助我也!”
“慢!”李九成道,“可有诈?”
孔有德也同时想到了。他们都是毛文龙旧属,有兄弟之谊,又一同投了孙元化,可谓患难之交,“老耿还不至于卖我们吧?”
“人心隔肚皮,何况是这年头儿。虽是兄弟,可咱们现在是朝廷反贼!孙元化有恩于咱们,他会背叛孙元化?”
“是啊,孙大人有恩于咱,老子也不想背了孙大人,可现在已经拖累他了。”
“顾不得那许多了,老耿那边,还是得探一探才好。”
二人商量一夜,没商出个稳妥之策,也就作罢,直睡到日上三竿,却被李应元砸醒了:“大人,援军杀到大营前了!”
孔有德心中咯噔一下,一骨碌爬起,披挂上马,迎了出去。隔着栅门,见来军已在一箭开外排开阵势,为首一人,却是张焘。孔有德心说糟了,这张焘烂熟西洋兵法,带的又是辽兵,城中再趁势杀出,可就完蛋了!已是无奈,先探探口风再说,遂横枪臂弯,马上一揖,高声道:“原来是张大人。”
“孔有德,你好没分晓,孙大人待你天高地厚,你却趁危背后举难,你还有人味儿吗?!”
“张大人,弟兄们饿得走不动,又拿不到饷,咱为国家卖命,山东人却拿咱辽东人不当人,赊只鸡还被穿鼻游街,违令要斩,延期要斩,还有咱活路吗?”
“哼,造反就有活路了?实话告诉你,是孙大人再三叮嘱,要招抚于你,并发文余巡抚,本镇才与你说话。否则不待你梦醒,早一阵掩袭过去,你早是梦中做鬼了!还不快开营下马受降?”
降?降了就能活命?孙元化再有厚恩,从此后也是猜忌有加,存了二心了,何况朝廷能放过?更谁知是不是个套?降你个球!孔有德想至此,低声对李九成道:“张焘远道奔命,已是疲惫之师,咱假意迎降,放他进来,趁他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一鼓歼之,如何?”
李九成更怕追究他贪渎之事,更是不肯降了,忙道:“好,我这就去布置。”孔有德大声道:“大人说话可作数?”
“你不信孙大人么?”
“好,咱降了。”大门哗啦打开,刀枪都扔到地上。张焘心中冷笑,这点儿小伎俩瞒得过咱?遂也低声吩咐了,催马进营。张焘军刚半进,李应元一声唿哨,叛军迅速拾起刀枪,抢上劈杀。张焘军早有准备,挺枪便搠。拼了半天,却是只闻刀枪响,不见人倒下。明摆着,都是辽东老弟兄,怎下得去手?
正僵持着,忽然城门大开,杀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大叫“反贼哪里走!”孔有德大惊,来人正是总兵张可大!心说吾命休矣!正拨马要走,忽又听一声喊:“孔将军,我来助你!”
孔有德回头看,见又一拨人马从城中杀出,却是耿仲明、毛承禄。
李九成抢上前:“当心有诈!”孔有德略一踌躇,断然道:“仲明生死兄弟,断不致害我!”遂向后一挥手,“生死在此一赌,杀!”
这突然的变故把个张焘弄呆了,一时竟无所措手足。李应元看在眼里,冲前一步,向张焘军大叫一声:“都住手!”还真管用,本来就不想打,听见有人喊,就都住了手。
李应元脚套马镫站起来道:“弟兄们,昨天咱们还在一个锅里淘饭吃,今天就反目成仇,刀枪相见了么?咱们曾在辽东做团儿拼敌,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他的命,都是过命的兄弟,今天就成了仇人么?”
张焘此时醒过盹来:“哼,卫国杀敌,职之所在,平叛讨逆,更是职之所在!国家危难,不去杀敌,反倒趁火打劫,纠兵造反,还有良心么?”张焘一指李应元,“李应元,你这话,对你爹说去!”
李应元不理他,话锋一转:“弟兄们,你们拿到饷了么?”
张焘军中响起嗡嗡声,一人道“没拿到”,便就一片响应。
“卫国杀敌,咱们杀敌少么?国家危难,咱们救难少么?咱们为朝廷流了多少血,可朝廷怎样待咱们?谁不是父母生养,谁无妻儿,咱们拿啥养一家老小,朝廷管咱们死活么?”李应元向孔有德大营一挥手,大声道,“孔大人是为弟兄们讨条生路,这叫逼上梁山!想活命的,就投孔大人!”
静了片时,只听一声呐喊,呼啦一片声跑,张焘半个军投了孔营。张焘大惊,转身想跑。李应元眼疾腿快,一夹马肚,一步蹿上拦住去路。张焘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李应元道:“张大人,你是和咱爷们儿一块儿干,还是下马受缚?”张焘闭了眼。
情势陡转,张可大腹背受敌,仰天长叹:“天助反贼啊!”只得夺路退回城中。耿仲明却是紧咬不放,前后马蹄冲进城里。李九成大喜,一指登州城道:“弟兄们,城里有钱有粮,有酒有肉,有枪有炮,趁热打铁,攻他娘的!”叛军一声嚎叫,扑向城门。突然之间,炮声大作,叛军顷刻人仰马翻。孔有德刚带住马,炮声却停了,接着便见城上刀光剑影,一片喊杀声,不断有人从城垛间掉下。
孔有德知道耿仲明已攻上城头,两腿一夹,一马当先冲进城。
大政殿的正月朝贺大典上,皇太极始终绷着脸。代善心里明白无非为两个人:一是祖大寿,二是莽古尔泰。不处置莽古尔泰,皇太极不会心顺,但事涉皇太极本人,他不好张口。自己与莽古尔泰同为大贝勒,自己若不提出,皇太极必起猜忌之心,所以从大凌河始返盛京,就与诸贝勒商议妥了。
待大典毕,代善便起身道:“大贝勒莽古尔泰,轻敌冒进,败战在先,御前拔刀、语侵皇上在后,如果不惩处,何以惩戒后来,朝廷颜面何在?”坐在皇太极右边的莽古尔泰噌地站起,道:“我是醉酒无状,酒醒亦是悔怕,已向皇上谢罪,还待怎的?”
“喝醉了就可跑到大汗面前撒酒疯么?”多尔衮站出来道,“照大贝勒这说法,以后谁喝醉了都可跑去闹皇上,而不受惩处?”
“不必说了,此事众贝勒已议定。”代善冷着脸道,“济尔哈朗,奏准吧。”济尔哈朗出班,咳嗽一声:“五和硕贝勒共议,去莽古尔泰大贝勒名号,降诸贝勒之列;夺五牛录属员、庄屯并份内汉民及供役汉人;罚驮甲胄雕鞍马十匹奉皇上,驮甲胄雕鞍马一匹奉大贝勒代善,素鞍马四匹给诸贝勒;罚银一万两入官。请陛下准奏。”
皇太极还是拧着眉头,一挥手:“此事以朕之故治罪,朕不予议。”不表态就是默许。代善道:“既如此,就如诸贝勒议。”
“李伯龙上了一道奏疏。”皇太极转了话题,道,“李伯龙,你说一说。”
李伯龙道:“臣司参政之职,当尽职之责。自太祖称汗,至今未定仪制和文官职制。朝贺典仪,未有规制,上朝各官,不辨官职大小,随意排列,逾越班次,实非朝廷气象。我朝以马上纵横天下,故一直未定文官职制。但马上可以得国,却不能治国。臣以为应速订礼仪,设文官衙门。再有,”李伯龙挑眉看了一眼莽古尔泰,又低下头,“贝勒莽古尔泰既因悖逆定议治罪,革大贝勒名号,可否仍令与皇上并坐?”
这后一句立刻得到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三和硕贝勒附议,多尔衮、多铎、豪格、萨哈廉、硕托诸贝勒更是一片声嚷。代善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把莽古尔泰扒拉下去了,自己这“并坐”还长得了?遂道:“诸贝勒所议诚是,但彼之过不足介怀,仍令并坐亦无不可。”不想他这话说完,一片沉寂,皇太极也不说话。
代善立刻明白了,皇太极是要都赶下去的,便马上大转弯:“我等既拥戴皇上为君,又与皇上并坐,甚不是礼。自今以后,上南面中坐,以昭至尊之体,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上侧。”
听了这话,皇太极才微露笑意,其他人自然是一体赞同。见情势一面倒,代善立刻拉住莽古尔泰下到臣列跪倒行臣礼。莽古尔泰虽不情愿,但自知孤立,又见代善如此,只好随着,其他人也都随着跪倒。
“快起来快起来!”皇太极欠身虚扶。等二人起来入臣列之首,皇太极道,“李伯龙说得对,没有文官制度,难以有效治理国家。李伯龙,你说该如何做?”
“臣以为,应该设立内三院,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还有都察院。”
“你是说仿明制?”
“是。”
“嗯,朕早说过,要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今后,凡贝勒大臣子弟年八岁以上,十五以下,都要读书。达海已翻译了《刑部会典》、《素书》、《三略》、《万宝全书》,达海,现在在做什么?”
达海躬身道:“正在翻译《资治通鉴》、《六韬》、《孟子》、《三国志》。”
“好,还有,历朝汉籍史书都要翻译,先译辽、金、宋、元四史。”皇太极放沉语气,“田畴庐舍,民生攸赖;劝农讲武,国之大经。各固山都应关心农家房屋建筑、耕牛饲养、徭役差派诸项事。记住,耕种与征战,耕种为先。都听清了?”众人齐道:“听清了。”
“嗯,再有,蒙古除了察哈尔,都已臣服,朕看应建立蒙八旗了,设个蒙古衙门,一体管理,如何?”不待众人回答,皇太极又道,“好啦,明日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吧。至于仪制,就由范文程、李伯龙、宁完我等文馆汉臣先拟出,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后颁行。”
皇太极终于南面独坐了,心中十分高兴。至晚,在宫中设家宴,命阿巴泰、豪格往召代善和莽古尔泰。代善先到,皇太极亲下座迎接。莽古尔泰再到,皇太极亦复如是,然后亲携二人手,领至上座,道:“今日家宴,只行家庭礼,请二兄受弟一拜。”说着就揖下去。
代善大惊,慌忙跪倒:“皇上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莽古尔泰也跟着跪下:“是啊,我二人如何消受得起!”
“快起快起,”皇太极扶二人起来,“朕说过了,今晚是家宴,只行家礼。”然后向后面一招手,“唤大福晋、各福晋出来拜见兄长。”随着这声招呼,皇太极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率布木布泰氏、额尔都氏、钮祜禄氏、乌剌纳喇氏、叶赫纳喇氏、伊尔根觉罗氏、颜扎氏一帮女人出来。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道一声:“二位兄长,请受弟媳一拜。”一帮女人就一齐微屈膝拜下去。
二人刚站起来,腿还没伸直,来不及多想,又单膝跪下去:“不敢领受福晋大礼!”这可是破天荒了,别说跪福晋,大贝勒连皇太极都没跪过。皇太极接连治了阿敏、莽古尔泰,代善明白,皇太极是要确立独尊的地位。皇太极是努尔哈赤诸子中唯一识汉字的,善拢人心,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将都拥戴他,就连自己的儿子岳托、硕托、萨哈廉都对他忠心不二,自此以后,不跪是不行了。
皇太极再次扶起二人,说道:“二位兄长理应受拜,哪有拜女人的道理。”又领二人手至座前,“今日家宴,大兄当中坐。”
这一会儿代善已是接连三惊了,抱拳低头:“越分之事,绝不敢为。”皇太极勉强再三,代善就是站在原地死不肯挪窝。皇太极无法,只好居中坐了,遂亲自给玉斝(音同“甲”,玉制的酒器)斟满酒,又起身绕到代善下手,双手奉代善,慌得代善赶紧避席跪受。只给父汗努尔哈赤下跪过的代善今儿个跪了好几次了:“皇上再如此,我可只好逃席了!”皇太极笑而不答,再敬莽古尔泰,莽古尔泰也依样跪受了。
皇太极不善饮,今儿个心中高兴,便相互酬酢,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便面现酡色。今日朝贺大典上皇太极独尊之位确立,对诸贝勒也是震动不小,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多尔衮、多铎、豪格、萨哈廉、硕托以及额驸杨古利、宗室巴布泰、拜尹图、巴布海等一帮好闹的年轻子弟,此时也都斯文得很,不敢大声喧哗。正在面红耳热,一名巴牙喇跑进来:“报,锦州密报!”
皇太极接过打开看,眉心便挤在一起,又递给巴牙喇:“送给范先生拟回信。”巴牙喇去了,代善问:“祖大寿怎么说?”
皇太极叹一声:“他说锦州新兵甚多,巡抚邱禾嘉对他颇有疑心,相约之事,难以骤举,只能慢慢想办法了。说暂停书信往来,待邱禾嘉疑心消除后,他自会有信儿,再图约定之事。”
“这小子耍了咱吧?”莽古尔泰道。
“不说这个,”皇太极一挥手,“将朕的赏赐拿来。”听见有赏,众人都静了声,两个巴牙喇端着托盘上来,“御用黑狐帽、貂裘、貂褂、金鞓带、靴赐代善,御用貂裘赐莽古尔泰。”二人再次下跪谢恩接过。皇太极清了清嗓,对着众人大声道:“莽古尔泰虽有大过,毕竟是朕兄,夺大贝勒名号已经是重处了。今日诸贝勒所议夺莽古尔泰五牛录属员、庄屯、份内汉人以及给朕的十匹驮甲胄雕鞍马,悉数赐还。”
莽古尔泰再次下跪谢恩。皇太极举起金觚道:“好了,咱们兄弟接着喝,不醉不许离席!”此时都已喝得半醉,年轻的宗室子弟开始放浪形骸。正在觥筹交错,闹个不停,送信的巴牙喇回来,将范文程拟好的回信呈皇太极过目:
本欲驻大凌河,专候好音。奈刍糗匮竭,难以久留。且携大凌河各官,暂归盛京,牧养马匹,整饬器械,以候将军信息。至于将军计之成否,又何必言?惟速与回音,以副予望。将军子弟,我自爱养,不必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