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以大炮轰击大凌河城四围台堡,尽行夺去。这使何可纲怒不可遏:“我援军大炮落入敌手了,这帮家伙降了,反过来打咱了!”正恼着,接报城外有金汗使者求见。
祖大寿、何可纲登上城头,见是一员武将。
“你是何人?”祖大寿问。
“我是孟乔芳。”
“孟乔芳?”何可纲一愣,忙道,“你可是被阿敏俘去的永平守将孟乔芳?”
“是我。”
“你降金了?”
“是。”
何可纲大怒:“你来劝降?混蛋!滚回去!咱们战场上见,看我取你的首级沤粪!”
不想孟乔芳扑通跪下,将一个大信封双手高举过头:“二位大人,不错,这是劝降书,可这不是金汗的劝降书,而是我大明二十三名文武降官,各凭己意写的劝降书,是用我们的血和泪写的啊!”说到此,孟乔芳竟号啕大哭。
“张春呢?”祖大寿道,“也降金了?”
“没有。”
何可纲一指孟乔芳,斥道:“那你这个大明罪人,还有何脸面来此摇唇鼓舌?”
孟乔芳连连摇头:“二位大人,你们知道张大人是怎么被俘的么?九月二十七日吴襄、宋伟军到达长山,与两万金兵迎头相遇。金军右翼先冲张大人营,张大人抵挡不住后撤,吴襄竟先逃。
“张大人收溃兵重新立营,大风突起,天涌黑云,张大人乘风纵火,不想天雨反风,张大人军反多被烧死,宋伟力不能支,也逃去了。张大人力战不屈,将士多战死,张大人等力竭被俘。二位大人,你们说,到底谁是大明罪人?”
何可纲刚要再骂,祖大寿抬手止住他,对孟乔芳道:“你们战败,为求活命降贼,也就罢了。却将大炮掉转,轰我台堡,尽行毁去,至我将士多死伤,从此就是仇人了,再不必多言!”
“大人,那炮是金人自己造的!”
“什么,皇太极学会铸炮了?”
“是,共四十位。”
祖大寿像吞了一粒炮弹,心沉到肠子里:“你回去吧,也不必再来,我宁死于此城,绝不投降。”
听了孟乔芳的回报,多尔衮先怒了,骂将起来。
皇太极更是恼恨,冷冷道:“祖大寿不识好歹,朕惜他是明廷少有的知兵善战的上将,有心保全于他,他却如此藐视朕,那就只有让他玉石俱焚了。你们谁愿攻打他四门?”
多尔衮、济尔哈朗、德格类、阿济格、岳托、硕托一齐站起,争先请命。“慢,”范文程慢悠悠站起来,“陛下不必急于求成,损失我子弟兵。臣料再有数日,祖大寿就该降了。”
“何以见得?”多尔衮问。
范文程反问道:“大凌河城被围多久了?”
“八十余天了。”皇太极记得最清楚。
“大凌河城是座新城,而且尚未筑成,粮食须从锦州运来,不可能有贮存。援兵不到,粮饷不济,突围不成,八十余天弹尽粮绝,不投降,只有饿死。这是一。袁崇焕被杀,祖大寿虽恨我大汗计高一筹,但他更恨崇祯有眼无珠,而且担心自己会落得同样下场。看他在袁崇焕被杀后,竟弃危在旦夕的京师和皇上于不顾,而引兵东奔之举,可知他那时就已存了反叛之心。这是二。祖大寿眼睁睁看着大凌河城四围几十座台堡被我一一攻破,台堡守将或降或逃,堡中粮食均为我所得,祖大寿会以为我军粮饷尚足,大毁信心。这是三了。”
皇太极点了点头:“先生虽是想得深透,但我军粮草也已不足,要与他比耐力么?”
“当然不是,不过尚差一把火。”
“火?你是说火攻?”
“哼!”多尔衮一撇嘴,“根本近不得城下,如何施火?”
范文程笑笑:“臣是说须陛下亲自开示于他,在他心中点一把火,烧开他的心结。”
“他有何心结?”
范文程把眼扫了一圈:“他怕陛下食言,永平屠城之事重演!”
皇太极频频点头,正要说话,豪格跑进来:“父汗,抓了个汉人,他说是来投降的。”
皇太极眼睛一亮:“哦?带进来。”等人带进来,众人都吓了一跳,此人脸色蜡黄,颧骨突出,两腮凹陷,蓬头垢面,满脸寸长的胡子,无盔无甲,一身绽开花的破棉袄显得空荡荡,一步三晃,进了门就不由自主地跪倒了。
皇太极打量他半天,与范文程会心一笑,问道:“你怎么这样一身装束?”
“回大汗,城中人已经撑不起一身铠甲了。”来人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
“王世龙。”
“为何来降?”
“饿。”
“城中绝粮了么?”
“岂止绝粮,战马都杀来吃了,只剩了三十匹,祖将军不让杀了,就杀夫役商贾吃,百姓吃光了,又杀老弱病伤的兵士来吃,也吃完了,现在当官儿的准备杀守城的兵士了。”
“哈哈哈哈……”多尔衮、豪格等人一阵狂笑。范文程拉过身边一名巴牙喇,低声道:“取十斤羊肉来,听清了,要半生不熟的。”巴牙喇小跑着去了。范文程对王世龙道:“你怎能轻易越城而出?”
“谁还有力气管别人的事?都提防着别被他人杀来吃了!”
“祖将军吃什么?”
王世龙眨眨眼:“我不知道,但祖大人一向爱兵如子,与士兵同甘共苦,想来也与我们一样。”
“那为何还不降?”豪格喝问。
“听说当官儿的议过,何中军大怒,就罢了。”
“何可纲?”范文程问。
“正是。”
看见巴牙喇端着盛着十斤羊肉的大盆进来,皇太极道:“你起来吧。”王世龙颤巍巍挪腾半天,也没能站起。巴牙喇将大盆放在王世龙面前,王世龙两眼放光,再挪不开眼。巴牙喇想将他架起,他却是再不起来,只盯着血糊糊的肉。范文程走过来,刚说了“吃吧”,王世龙就抓起这半生的肉向嘴里塞,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没吃几口就噎住了,使劲儿地抻脖掐喉捶胸。范文程一招手:“拿水来。”一个巴牙喇很快端来一大海碗,王世龙接过一口气灌下,喘了几口气,接茬抓肉吃。
众人都不做一声,看他虎咽,尿泡尿的工夫就吃了个盆干碗净。
皇太极看他吃完,向后一靠,冷笑道:“朕是该给祖大寿、何可纲一书了。”
何可纲正在巡城,被祖大寿请了回来。屏退左右之后,祖大寿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何可纲。何可纲接过道:“这是啥玩意儿?”
“皇太极射进来的劝降书。”
何可纲扔到地下:“我不看!”
祖大寿长叹一声,说道:“锦州一线已经被金兵封死了,你还指望援兵么?”
何可纲瞪大了眼:“你想投降?”
祖大寿反问:“你想让弟兄们自己把自己杀光么?”
何可纲噌地立起:“你真的想降?!”
“我不想降,可我不能看着这上万弟兄活活饿死啊!”
“你还是祖大寿么?袁大帅流着泪的嘱托你全忘了么?在锦州的老娘亲知道你降了贼,他老人家还活得了么?”
祖大寿垂下头,不说话了。“我何可纲生是大明边关一员大将,死也对得起天地、朝廷、百姓、祖宗,我宁死不降!”何可纲说完转身就走,一边还吼着,“祖大寿呀祖大寿!”
祖大寿呆坐了半天,才慢慢弯身捡起信封。副将张存仁进来道:“大人,城外又来了一位。”
“汉人?鞑子?”
“汉人,他说是张春张大人的属下。”
“又是个降了的。我不见,也不许他进城,让他把书信射进来。”
“没有书信,他说是皇太极请大人派个人去金营看看。”
“看看?看啥?”
“他说……”张存仁话噎在嗓子眼儿了。
“快说!”
“他说,金营存粮还可用两个月。”
祖大寿默然了,半天才说:“你说呢?”
张存仁进上一步:“大人,不妨先去看看虚实,再想对策。”
祖大寿想了想,点点头:“谁在城上?”
“游击韩栋。”
“就让韩栋随他去,天黑前回来。”
韩栋果然在天将黑时回来。“怎么样?”祖大寿问。
“金军确是粮草充足。”
“哼,你不会上鞑子的当吧?你怎知那粮包里是粮,不是塞些石头、草蒙你?”
“皇太极的营地有五座毡篷储粮,都是满满的,码到篷顶。他们允许我任意打开粮包查看。我打开了五六包,都是粮食。他们先是从吴襄、宋伟、张春手中夺得大批粮草,后从台堡中不但得了粮草,还得了大批火器。”
这是祖大寿的心病,大凌河城虽还没有红夷大将军,但运来了锦州自造的佛朗机铳,建台堡时都放置了大铳,现在落到了皇太极手里,人家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自己更是瓮中的王八了。“你说孟乔芳这些降将会用大铳么?”
“孙承宗老大人的属下,怎不会用?”
祖大寿长吁一口气:“见到张春张大人了么?”
“见到了,张大人绝食了,已经奄奄一息。”
“他有话么?”
“他说……”韩栋略一犹疑,“他说,被俘后被带到皇太极面前,依次叩拜,只有他站而不跪。皇太极怒极,从身边兵士手中夺过弓箭,要当场射杀他。代善等人纷纷劝说求情,皇太极才消了气,并赐他珍馔,但他不食。三天后皇太极竟亲自探访,亲手赐酒食。他对皇太极说,‘忠臣不事二君,礼也。我若贪生,金人亦安用我。’”
祖大寿又轻叹一声:“他们给你吃饭了?”
“是,羊肉饭。”
祖大寿挥挥手:“你去吧。”
“大人……”韩栋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韩栋从怀中掏出一纸递给大寿。祖大寿展纸,是皇太极的一纸胁书。大意是指责祖大寿、何可纲杀人而食,说他们是为保全名节而拒降,不顾部下困苦,并说城中杀人者和指使杀人者将来到了阴间要被割成碎肉,然后说,凡杀其长官归顺大金者,皆赦免其罪,并量功授职。
“他们说,如果明天午时前大人不给答复,就将此信缮写多封,射入城中。”韩栋小声道,“还有皇太极给大人的一信。”韩栋又递过一封口的信。祖大寿读罢,沉默不语。
孙元化招募辽兵,东江辽兵闻讯大至,本就引起山东兵不满,辽人又自恃久居边关有功,不放山东兵在眼里,遂多有摩擦,渐致引起鲁民反感。孔有德奉命援辽,行抵吴桥时,吴桥县人闻听辽兵来了,皆闭门罢市。孔有德一路走来,见家家店铺都闭扇落栓,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抱胸叉腰地看着这些兵,就有了气。
孔有德正走着,听见街拐角处有喧哗声,赶过去看,见一百姓手拎一只鸡,正与一名兵士口角,数名辽兵和一些百姓围着看。
孔有德问:“吵啥吵?”
一个小旗儿见是孔有德,忙跑过来道:“大人,弟兄们饿得慌,想找老乡赊只鸡,那老乡就是不肯,故而吵起。”
那吵架的百姓也是个盛年汉子,说话气冲,见来了长官,大声道:“说什么赊,分明是抢!你们是过路兵,吃饱了喝足了抬屁股走人,俺们哪里去要账?再说了,俺们是小民百姓,敢去那大营要账么?”
跑到关外去打仗,每天只能吃个半饱,还拿不到饷,有德本就气着呢,见这汉子无理,更是大怒:“拿鞭子抽他!”说完一夹马肚走了。
当兵的见长官怂恿,一哄而上,一顿拳脚,抢了鸡扬长而去。
那被打的汉子是吴桥大财主王象春的家仆。王氏是山东望族,其家科第极盛,因而势大。王象春的管家找上千总李应元,李应元是李九成之子,见王象春势大气大,朝中有人,自己官小职卑,怕事闹大,上面追究,自己也没个收场了,遂将抢鸡兵士穿鼻游营。
这下激怒了辽东兵,孔有德都让打,还有啥不能干的。于是众兵纠集,抢入王象春家,将那家仆揪出,一阵乱打,竟当众击杀。
王象春岂肯罢休,立刻申详抚按,必欲查办首乱之人。
李应元见事情果然闹大了,自己定无好果子吃,只好去找李九成商量。李九成也正在愁眉不展,为出关作战,孙元化命李九成去买马,李九成贪赌,荡尽了买马之钱,正琢磨如何才能免遭议罪,却是无计可施。二人一商量,决定铤而走险。
孔有德正在借酒浇愁,正灌得晕乎,忽听外面一片喧哗,遂怒冲冲放下杯,出到外面,见黑压压兵士挤满了院子,李九成父子站在前面。
“咋回事?”
李九成跨前一步道:“领不到饷,吃不饱粮,还要跑上上千里去送命,弟兄们不干了!”
孔有德盯着李九成:“是你煽乎的吧?”
“我有那能耐?弟兄们先找了我,我有啥辙?这才来找你。”
孔有德看着众人:“又不是老子不关饷,不给粮,李大人没辙,老子就有辙了?”
李应元跨前一步:“那我们就不走了!”
“对!”响起一片呼应声,“我们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这家伙都得送给皇上老子!”孔有德使劲儿拍了拍脑门儿。
“饿得两腿打晃,就这德行,不送给皇上老子,到了关外也得送给猪尾巴兵!”李应元道。
“对!”又是一片呼应,“抢他娘老子,死也做个饱死鬼!”
李九成转过身举起双手:“弟兄们,又不是孔大人不发饷,是户部不给。大家先别咋呼,让我跟孔大人商量出个道道来如何?”见没人叫唤了,李九成走到孔有德跟前,低声道:“咱们里面磨叨磨叨?”
孔有德一挥手:“都给老子回去等着!”
李应元回头使个眼色,就有人喊:“我们就在这儿等,里外就是这条命了!”
孔有德刚一瞪眼,就被李九成连推带拉拽进了屋。
桌上一盘煮花生米,一盘拌白菜心,一盘酱猪耳,酒尚温,李九成道:“你倒自在快活。”
孔有德道:“快活个屁!杀了朝里那帮狗娘养的才是快活。如何打发这帮饿鬼?”
李九成没接茬:“哥哥陪你快活快活。”不等孔有德答话,向外叫一声“拿个大碗来!”一个护兵颠儿颠儿地送来个大碗。李九成给孔有德和自己斟满,与孔有德桌上的大碗碰了一下,自顾自灌下去,向后一靠:“这帮兵,我是带不动了。”
“那咋整?”
李九成向前探过身:“王象春是什么人?他一跺脚山东就颤,他一张口朝里就有人应声。咱们得罪了他,到了关外,战败了,脑袋撂那儿了,万事全休,不用说了;即便打胜了,能不挨参?朝里那帮兔崽子能放过咱?”
“谁让你们惹那老小子的!”
“是你先惹的呀!就算不惹他,这帮兵你还带得走么?不能按时赶到宁远,又是什么罪过?”
“你少啰唆!说吧,咋整?”
“你听我的?”
“你先说出来。”
李九成又灌进一碗,夹了块猪耳朵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待咽下去,才慢悠悠道:“反了!”
“……反?!”
“咱们在皮岛那会儿,跟猪尾巴干过多少仗,胜过么?现在这帮有皮没肉的兵,甭说你拿不出银子让他们走,就是到了宁远,能给你卖命?还不是一个死?现在西边儿闹腾得多邪乎,皇上又怎着了?”
孔有德怎不知这趟差事凶多吉少?他想的是能赖就赖,可还没想过反。现在当兵的闹饷了,连李九成都这般想了,还真不能不细咂摸滋味儿了。“你让我想想……”说完端起酒灌下去。
祖大寿召集全部三十七名将领议事。看着这些昔日浑身疙瘩肉的猛汉如今个个面白如纸,骨瘦如柴,佝肩塌背,他就明白生路只有一条了,但话却不是这样说:“韩栋探了一趟金营,金营粮草尚能支撑两个月。我们若继续坐困孤城,不用两月,不到一个月,大凌河城就是一座死人城了。都说说,咋办?”心存异志的,不敢先说,一时无语。“怎么都不言声儿?”
出来一人,一抱拳道:“大人,要说生路只有一条,就是突围!”众人看去,见是参将刘天禄。张存仁一声冷笑道:“突围?笑话,人家在城四周挖了壕沟,立了栅栏,往沟里突么?就是没有沟、栅,你还爬得上马背么?何况没有马了,靠两条柴火腿儿跑过人家四条腿儿的马?现在就是个三岁娃在前跑,你撵得上吗?”
“突不出去,就战死!”又出来一个,是祖大寿的侄子祖泽洪。
祖大寿不由得心中涌起感动,甚至自惭形秽了,前胸贴后背,提刀的劲儿都没了,还要战,宁死沙场不屈膝,真是刚烈可风!可是,真如皇太极所言,自己为保全名节而拒降,上万的弟兄为这座死城和那个用人不明又心狠手辣的小皇帝丧命,值么?再者说,宁肯饿死战死也不投降的有几个?再饿下去,就该反了,怎禁得住?即便不反,有几个人偷开了城门,也就完了。祖大寿之子祖泽润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起身道:“战必死,城还是人家的,白白送了众家兄弟性命,何益?”
祖泽洪刚想争辩,祖大寿抬手止住他:“还有谁情愿战死?”
“我!”何可纲起身走到屋中央,眼光直逼祖大寿。
祖大寿不看他:“还有吗?”
见没有人应答了,祖可法道:“爹啥想法,直说吧。”
祖大寿低了头,好一会儿,抬头道:“韩栋,念皇太极信。”
韩栋走上前,面向众人,袖中抽出书信,提了提气,读道:
祖、何二将军台鉴:
夫我国用兵,宜诛者诛之,宜宥者宥之,酌用恩威,岂能悉以告尔?至东人被杀,是诚有之,然心亦甚悔。其宽宥者,悉加恩养,想尔等亦已闻之矣。现在恩养之人,逃回尔国者亦少。且辽东、广宁各官,在我国者,感我收养之恩,不待命令,自整汉兵,设立营伍,用火器攻战,谅尔等亦必知之。至于永平攻克之后,不戮一人,父子夫妇,不令离散,家属财物,不令侵夺,加恩抚辑,此彼地人民所共见者。
今大凌河孤城被困。我非不能攻取,不能久驻,而出此言。但思山海关以东,智勇之士,尽在此城。或者,荷天眷佑,俾众将军助我乎?若杀尔等,于我何益?何如与众将军共图大业?故以肝膈之言,屡屡相劝。意者尔等不愿与我共事,故出此文饰之言耶?若将军信之,遣使至我营中莅盟,我亦遣使进城与将军盟。
祖大寿把眼扫一圈儿:“这条路,谁愿意走?”
“哼,满纸胡言!”何可纲双手叉腰,“竟敢说永平攻克之后,不戮一人,什么不离散,什么不侵夺,加恩抚辑,什么人民所共见者。如此大言不惭、睁着眼说瞎话、无耻之极的人,能信他么?”
祖大寿斜他一眼:“皇太极说的是攻克永平之后,不是撤出永平之前。”静了片刻,张存仁道:“卑职听大人的。”随着便有人附和,然后便是一片声:“我们都听大人的。”
何可纲一步蹿出:“祖大寿,你是孬种!……”
不等何可纲话落地,祖大寿大喝一声:“把何中军关起来!”
张存仁、韩栋、祖泽润、祖可法应声上前,围住何可纲,张存仁道:“对不住了,何大人,您放不下死了的列祖列宗,我们放不下活着的妻儿老小,您是英雄,我们是孬种,请吧。”
何可纲冷静下来,发一声冷笑:“祖大寿,送你一个对句,看你可还记得?‘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张存仁见不是物事,架起他胳膊向外拖,何可纲嘴里还叫着,“祖大寿,再送你一首诗,看你可还记得?
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戎塞上征。
牧圉此时犹捍御,驰驱何日慰生平!
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
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人名。
祖大寿呵,我看你活着有何脸面去见老娘亲,死后有何面目去见袁大帅!……”叫声渐远渐消。
祖大寿当然记得,这一联一诗都是袁崇焕所作。何可纲的话勾起祖大寿一件心事:投降了,怎能再见亲娘面?
会散之后,祖大寿将祖泽润留下,商量了半个时辰。正午时分,一封信射入金营。
韩栋一大早就守在南城门上,时近正午,远远地来了八匹马,到城下立住。前面四人,没披铠甲,穿着官服,一人胸前补子绣狮,三人胸前补子绣豹,其中一人近前几步道:“城上可是韩将军?”
韩栋去过金营,认得胸前补子绣豹的三人,说话的是参将达海,另二人是参将宁完我、鲍承先,遂一笑答道:“将军好眼力。这位二品将军是……”达海回道:“这是我大金副将石廷柱将军,遵祖将军嘱来见将军。”
“三位将军稍候,我这就开城门。”
“且慢。”不想达海止住了他,“韩将军,在下深知祖、何二将军深得孙承宗、袁崇焕二位大将军衣钵,有吞天吐地之才,用兵奇诡,更知道何将军不愿谈判。故而如若真心,请祖将军派一员上将来我金营,石将军方好进城。”
韩栋没料到金人会索要人质,告诉他何可纲已被关押吧,这无凭无据的人家如何会信?只好道:“那就只好请三位将军多候一时了。”说完下城去禀报。
约小半个时辰,城上果然缒下一人,径自走到石廷柱面前,一抱拳道:“见过诸位将军,在下是祖总兵的义子祖可法。”
“有劳将军了。”石廷柱也一抱拳。达海向后一努嘴,金兵中一人便近前来,上下一打量祖可法,冲石廷柱点点头。“好,”石廷柱抬手道,“请祖将军随鲍将军去我金营吧。”金兵牵过一匹马给祖可法。
达海遂对城上喊道:“请韩将军开城门!”
石廷柱三人被带进中军府,大堂中张存仁、祖泽润在候着。韩栋作了引见,双方分东西坐下。张存仁道:“我二人受祖总兵委托,与三位将军面谈,请问金汗有何指教?”
“且慢!”石廷柱伸出右掌,“既是祖将军相邀,为何却只与二位将军相谈?”
“对不住石将军了,祖总兵身体不适,不能相见了。”
“哦?”石廷柱立起身,“祖将军贵体有恙,我等理应慰问。”
张存仁慌忙站起,双手连摆道:“不必不必,祖总兵……他……他……”
石廷柱看出有假,勃然大怒道:“要我大金遣使来见的,是祖将军,来了又不见,是何道理?耍弄咱不成?既然不见,就送我们出城,看你们还能挺到几时!哼!”
一直正襟危坐的祖泽润拦过话:“既然是诚心相商,就不必遮掩了。石将军,实话实说,献城之议,我军中反对者众。家父百般劝说,兼以疾言厉色,众将才同意与金使商谈,但死活不同意家父与贵使晤面,独力不能胜众口,还请石将军体谅家父的难处。”
石廷柱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坐下道:“你是说,有不少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归顺我大金?”
“正是。”
“嗯,既是祖将军多有不便,自然不能勉强。好吧,不知众位将军到底有何窒碍?”
张存仁看了眼祖泽润,道:“请问三位将军,献城之后,如何处置我守城将士?”
“处置?”石廷柱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我大金对明军没有任何要求,我皇上只有一句话:只要真心归顺,无论女真、蒙古、汉人,一视同仁,绝无厚薄、猜忌。”
“这话金汗早就说过,可永平惨祸又如何说?怎让我军将士信得过?这也是一些将领宁可战死不愿献城的原因。”
“永平之祸非关皇上事,乃是守城将领擅为,为首者已受褫职羁押的重处。我皇上言必信,行必果,今我军围攻大凌河城,留守都城盛京的便是蒙军旗。再如在下,”石廷柱向后一指,“宁完我,还有范文程,不都是汉人么?不都与女真兵厮杀过么?这些都足见大汗心胸,还望祖将军和众位将军勿疑。”
“再请问石将军,”祖泽润道,“金军得到大凌河城后,是攻打锦州,还是回军沈阳?”
石廷柱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倒没议过,不过我军已鏖战两月余,应有休整,但这有何关系?”
“对我军来说,关系重大!我们的父母妻儿都在锦州,倘得锦州,则我父母妻子亦得相见。若去沈阳,从此便成海角天涯,再难相见!自古忠孝难两全,不忠则孝,不孝则忠。归降金汗,已是不忠,再背父离母,更是不孝,抛弃妻子,又是不义,便是无君无父的贰臣逆子,还有何脸面苟活人世?更留个千古骂名!金汗若即攻锦州,家父便率部归顺,否则劝降无益。”祖泽润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信,“这是家父请三位将军转呈金汗的信,将军可先阅。”
石廷柱接过后抽出信瓤抖开:
拜呈大金汗:
前遣人来招降,时难以一言立决。盖众官不从者甚多。或云:“汗非成大事之人,诱降我等,必仍回军。”或又云:“此特诱降而杀之耳。”是以宁死不肯归顺。我对众言,前日汗所遗书,明言向曾有所杀戮,今则概与安全,此人所共知者。
今不信此言,蛊惑人心者,惟何可纲、刘天禄、祖泽洪三人。何可纲云:“汗非成大事之人,得永平先回,又屠永平人民。我等若降,纵不杀,亦必回军,我等安归?”平彝营祖泽洪,诱诳众蒙古,使不降汗。又有逃来人,言汗于敌国之人,不论贫富,均皆诛戮,即顺之,不免一死。以此众议纷纭。虽有归顺之意,一时难决。
今石副将来,我即欲相见,众官不从。幸泽润在内调停,大事似有五六分可成。此乃机密事,城中人疑我者多。
我书到时,望汗密藏,毋令阵获官员,及往来传语之汉官见之。如汗果欲成大事,我等甘心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