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何如宠主持会试入闱,温体仁暂代行首辅之责。等周延儒出闱,却发现朝堂之上形势大变:钱象坤、王永光、梁廷栋连串罢职。
温体仁同乡闵洪学接替王永光任吏部尚书,原南京刑部尚书熊明遇接梁廷栋任兵部尚书。朝臣都知道钱、王二人附周不附温,钱象坤因周延儒是首辅而听命于他,王永光自钱谦益一案与温体仁结了仇。
梁廷栋虽与温体仁无仇,还一起害死了袁崇焕,但温体仁知道梁廷栋害袁崇焕是因夙怨,早在周延儒入阁前梁廷栋就已党附于周,心在周而不在温。明摆着,这三人去职是温体仁鼓捣的。
才观察了三两日,周延儒就看明白了,自己虽还是首辅,但已是孤掌难鸣。王永光历仕最久,又掌吏部,京官、外放官多是他的门生。梁廷栋掌兵部,己巳之变后新任的边臣又多是他的举荐。这二人一走,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立刻就去巴结温体仁。而温体仁已是树大难撼,要想扳倒他已是不可能。周延儒差点把自己腮帮子咬瘪了。思来想去,决定与温体仁摊牌,看看他究竟是何心肺。如果是觊觎首辅之位,就让了与他,反正已是难有作为,而且事事都会有人出来作梗,若被其抓住把柄,必被置于死地。蜂虿入怀,解衣去之,不若先隐鳞藏羽,推位让国,搜罗其劣迹,待他圣眷衰了,再杀他回马一枪。
转天晚饭后,周延儒找上门去,不想温体仁热情接待了他,吩咐重新摆上酒馔,周延儒忙阻止道:“延儒是不请自来,也用过饭了,温大人不必客气。”
“哪儿的话,下官早想能与首辅大人一叙,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大人亲自登门,下官怎能放过?虽是用过饭了,也不妨小酌一杯。”说着硬拉他入了座。
周延儒推开面前斟满酒的杯子,说道:“延儒正是喝了酒,才壮了胆子登门造访的。”然后就单刀直入,“延儒只是想问温大人一事。延儒那边奉旨入闱,温大人这里便来个犁庭扫穴,究竟出了何事?”
“下官知道首辅大人必有此一问,大人误会了,请听下官从头道来。”温体仁举杯示意,见周延儒不动,便自饮尽,向后一靠,“大人入闱的当天,给事中葛应斗就疏纠御史袁宏勋和锦衣卫张道浚,说袁宏勋得参将胡宗明银三千两,以嘱梁廷栋,又得主事赵建极银一千七百两,以嘱王永光,谋取进身,说张道浚助吕纯如翻案。
“不想第二天梁廷栋就上疏,明言确有其事,并交上贿金,又说袁宏勋、张道浚日夜入永光之幕,夤为奸利。圣上便下旨,把袁宏勋、张道浚、胡宗明、赵建极都革了职,由此永光与廷栋结怨。未几给事中吴执御又疏论永光诲贪崇墨,不可以表率群僚,永光便上疏请告回籍。不想又杀出个行人司副水佳允悍然操戈,替永光抱不平,直攻廷栋。偏是水佳允疏分给钱象坤票拟,象坤是廷栋的房师,自然左袒廷栋,被水佳允抓住把柄,再疏揭之。就这样,都被皇上赶走了。”
周延儒将信将疑:“梁廷栋与王永光素无纠葛,为何要攻他?”
“大人这还不明白?”温体仁冷冷一笑,“国家多难,内有悍盗,外有强虏,有几个兵部尚书是做得长久的?他是觊觎吏部,一来为众吏之长,二来免将来之灾。”
周延儒也冷冷一笑:“我与康侯在闱子里,将他三人免职的票拟自然是你的事喽。梁廷栋想做吏部,温大人是不是想做首揆?”
温体仁倏地站起,双手连摆:“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听信谗言!圣上震怒,下官也是勉为其难,奉旨行事而已。下官绝无任何奢望,能尽职尽责,为圣上和首辅大人分忧,便很知足了。”
周延儒再冷笑一声:“温大人,你说,圣上为何不经会推,便指你我二人入阁?”
温体仁坐下:“当时是非常时期。”
“错!如果会推,你我谁也入不了阁!就是因为我俩不植党,无亲疏,才得圣宠。而如今啖温大人狐涎的大官小吏满朝都是。圣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好自为之吧!”周延儒说完端起酒杯仰脖灌下,一抱拳,“告辞了!”
“大人留步!”
周延儒停住脚道:“温大人还有话说?”
温体仁一笑:“此次会试,大人取了张溥等复社成员二十二人。自今而后,朝堂之上,怕都是大人门生了。”
复社是继东林而起的民间文人社团,盟主张溥在苏州创立应社,团结吴中有识文人,发愤之作多指宦官、贪官;二十七岁入太学,又与北京文人结成燕台社,作檄文发阉党之罪;后来发起召集了尹山大会,倡导兴复古学,合大江南北文人社团为复社,其文多涉国家政事和民族兴亡。周延儒当然明白温体仁是指他借会试行私植党,冷冷一笑:“温大人这话可有大不敬之嫌啊,那可都是天子门生。瞿式耜、文震孟等朝臣也都是复社中坚,难道也是延儒门生?”
温体仁摆摆手:“当然都是天子门生。下官留大人,是还有一事须与大人商议,大人请书房坐。”温体仁将周延儒延至书房,向外大声道,“上茶!”待周延儒坐下,便道,“自圣上下诏求言以来,求来的那些‘言’都说圣上严刑峻法,苛待朝臣。这些‘言’恼了圣上,认为这帮朝臣与自己离心离德,便又派出内臣监军了!”
周延儒大惊:“内臣监军?这、这……”他想说这岂不又要弄出魏忠贤来!但立刻意识到这话不能对温体仁说,“派了哪些内臣监军?”
“先是两日五派,随后又一日四遣,大人稍待。”温体仁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张纸递给周延儒。
延儒接过细看:乾清宫太监冯元升查核军队编制及饷额,乾清宫管事太监王应朝监山海关、宁远军,乾清宫牌子太监张国元监蓟镇东协,乾清宫太监王之心监蓟镇中协,乾清宫太监邓希诏监蓟镇西协,乾清宫牌子太监王坤监宣府军,乾清宫太监刘文忠监大同军,乾清宫太监刘允中监山西军,乾清宫太监李茂奇监陕西军,监视各镇粮饷兵马及边墙抚赏事宜,乾清宫管事太监唐文征提督京营戎政,司礼监太监张彝宪任户、工二部总理。
“乾清宫、乾清宫,”周延儒念叨了两句,问道,“朝堂之上就没人说话么?”
“当然有!殷鉴不远,如此下去,岂不要重蹈覆辙?一连串的抗疏递了进来,下官虽然想到圣上此举会遭反对,但也没想到会如此激烈,就连六科给事中宋可久、冯元飚、宋鸣梧等十余名六七品小官也纷纷上疏论谏。工部右侍郎高宏图新官上任,张彝宪约见他,他耻与宦官共坐,拒绝会晤,随后就上疏。”温体仁起身从书案上拿起几份奏疏抄本,找出一份递给周延儒。周延儒打开一目十行拣主要的看下去:
工部本有公署,尚书居中,侍郎旁列。而今内臣张彝宪奉命总理户、工二部,位居尚书之上,不亦辱朝廷而亵国体乎?臣今为侍郎,副尚书而非副内臣。国家大体,臣不容不慎。
等周延儒看完,温体仁又道:“随后管盔甲主事孙肇兴也上疏纠劾张彝宪,巡抚御史胡良机上疏弹劾王坤,圣上不理,高宏图竟连上七疏引疾求去,惹得圣上大怒,责他无人臣礼,将高宏图、孙肇兴削籍,胡良机降职。本以为杀一儆百立见成效,不想给事中魏呈润又上疏为胡良机喊冤。圣上将魏呈润罢职,却接着又来了南京礼部主事周镳更大胆,为高宏图、孙肇兴,胡良机、魏呈润四个人喊冤。”温体仁又拣出两份递过去。周延儒又眼中了了、心中匆匆地看下去。魏呈润说:
胡良机在先朝因纠逆而遭削籍,是个良臣。我国家设立御史巡九边,职卑而任巨。今日即使有罪,还有回道考核之法在。如今边事日坏,病在十羊九牧。既有将帅,又有监司;既有督抚、巡方,又有监视。一宦出,增一官扰,中贵之威,又复十倍。御史偶获戾,便遭严惩,谁还以国事为己任?他日九边声息,监视善恶,陛下还能从何闻之?
周镳说:
内臣用易而撤难,此从来之通患。圣上因内臣而疑廷臣之事屡见,用廷臣而疑内臣之事未见。如用张彝宪而斥退高宏图、孙肇兴,用王坤而处分胡良机、魏呈润。尤可叹息者,每读邸报,大半都是内侍奏报。从此以后,草菅臣子,秽亵天言,只徇中贵之心,将不知所极!
看周延儒合上本子,温体仁道:“圣上怒不可遏,立马将周镳削籍。看来圣上是下决心谁上疏劝谏就罢谁,来一个罢一个。”
周延儒明白了,温体仁是示意他不要劝谏。他没想明白的是,温体仁是好意,还是歹意?
殿试结束,士子们陆续离开皇极殿。周延儒和何如宠匆匆浏览了一遍试卷,就捧了卷子奔了平台。崇祯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二人进来,却见温体仁在侧。二人行了礼,递上卷子。崇祯接过卷子却没马上看,推置一旁:“这些卷子二卿都阅了?”
“臣等知道陛下在等,只是一目十行略看了看。”周延儒答。
“毕竟还是看了。依二卿看,头名是谁?”
二人互看了看,还是周延儒作答:“一甲之内是圣上钦点,臣等不敢妄议。”
“是朕让你们说,不是妄议,说吧。”
周延儒看了眼何如宠,道:“臣二人尚未合议,依臣看,江苏士子吴伟业和陈于泰文章最好。”
“你是说那个太仓的吴伟业,宜兴的陈于泰?”
周延儒心中一震,皇上怎么知道这两人:“是,陛下知道他们?”
不想崇祯冷笑一声:“朕早听说会试还未放榜,你就放出话来,说吴伟业高中首元。”崇祯说着翻出一份折子,读道,“‘密嘱诸公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朕本不信,现在看来是果有其事了!你与吴伟业家是世交,与陈于泰是同乡,又是姻亲,对不对?”
周延儒大震,立时发出一层汗!这些事怎么露了出来,是谁背后捣鬼?他斜一眼温体仁,扑通跪倒:“陛下说得不错,但臣并未在放榜前放过话,只是阅卷后与各考官评论,赞赏过某文,揭卷之后,才知是吴伟业文章,并未赞过陈于泰。这是有人构陷臣,请陛下明察!”说完再瞄一眼温体仁。
“你不必看长卿,他又没主考去,不是他告诉朕的。你身为主考官,不等揭卷先下赞语,这还不是放话么?你还对了不成!”
“臣知错了,请陛下责罚。”
崇祯转向何如宠:“康侯,你看谁家文章可拔头筹?”
“臣以为吴伟业、陈于泰、夏曰瑚学问、文采最好。”
换了旁人,崇祯是定要深究的,毕竟是偏爱周延儒,心里也明白是有考官故意把周延儒的话露了出去,又见何如宠也赞这两个士子,心想这二人可能真是个能领袖群伦的人物,就不再追问:“夏曰瑚?嗯,这名好像是取自《论语》吧?”
“陛下真是博闻强识,是出自《论语·公冶长》。”
“原句是怎么说的?”
“‘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宗庙之器贵者。’”
“他老子可真会起名。他是哪儿的人?”
“江苏淮安人。”
“周延儒,你拣出这三人的卷子给朕看。”
对何如宠以字相称,对自己却呼名,周延儒知道皇上心结未解,答声“是”,上前翻出三人的卷子,铺到案上。崇祯先拣出吴伟业的卷子,细细看下去,眉宇间渐渐有了喜色。看罢沉思,然后提笔在卷子上写了起来,写罢把卷子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再递给周延儒。周延儒展开一看,皇上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字,心头立时大松快了。
“长卿是来给朕报喜的。”崇祯拿起一份折子,眉眼绽开,“这是杨鹤的第三份折子了。前两份说官军击贼于郧阳、略阳、绥德、宜川,耀州参政洪承畴击破王左挂,捕斩周大旺,参将曹文诏斩杀王嘉胤,王左挂、王子顺、苗美向杜文焕请降,还有……瞧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不沾泥、点灯子、王虎、小红狼、一丈青、掠地虎、混江龙、金翅鹏、过天星、独头虎、上天龙、满天星,一字王、钻天鹞、云交月,这些家伙先后求抚,又有张献忠、罗汝才奔降洪承畴。特别是副总兵张应昌击毙大贼神一元,其弟神一魁请降。”
何如宠掰着指头,嘴咧得老大:“……陕西大小贼寇都归降了!”
周延儒抱拳举得老高:“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杨鹤果然是个人才,不负朕望,数年盗患,荡平可期。”崇祯看着折子,嘴角微微挂起,显出嘲弄之色,“这些贼目名称,似多是绰号,不知真实名姓么?”
三人互相看看,周、温二人语塞。何如宠见他二人不语,只好说话:“王二、王大梁、王左挂、王嘉胤、王子顺、神一元等大贼是真名,还有曹操真名罗汝才,闯塌天真名刘国能,射塌天真名李万庆,老回回真名马守应,点灯子真名赵胜,不沾泥真名张存孟,蝎子块真名拓养坤,过天星真名惠登相,其余小贼,起个绰号唬人,造起反来,便以绰号口口相传,真名倒无人知道了。”
“杨鹤疏说,延安一府十九州县,即土贼流贼凡四大伙,屡剿而屡不定,缘在无处安插。如果以抚愚贼,无异以贼自愚,此非终日之计,故使抚局不易了结。须切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才可言解散。解散之后还须安插,给予耕牛、种子,使之归农复业,而后才可言平定。照此办理,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这就叫抚局既定,剿局亦终。你们说呢?”
周延儒道:“如杨鹤言,则贼已半灭,余贼已是穷途末路。妥善安置,可使余贼望风来归,朝廷可省银饷,百姓少受涂炭,胜于征讨。”
温体仁忙道:“首辅大人说的极是,臣意也是如此。”
“可省银饷?那糊口之资从何而来?”
“陛下问的是,”何如宠道,“陕甘灾情严重,百姓尚不能果腹,数万人如何取食?措置不当,死灰难免复燃。”
“还不是要朝廷掏银子?”一说到出钱,崇祯就脸挂相。
“陛下,其实正如兵部职方司郎中李继贞疏中说的,若以数万金钱救活数十万生灵,而农桑复业,赋税常供,所获不止数十万。抚非抚贼,而是抚饥民之从贼者。已从贼者有限,未从贼而势必从贼者无穷。如能尽心赈济,对就抚者推诚安插,则依贼之民自散,化贼为民,贼之党散势孤而自败。”
依杨鹤陈述,抚胜于剿,既然招抚,掏银子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崇祯心中权衡来去,沉思良久,终于道:“康侯说得对,就依你们吧,这银子只有内帑出了。御史吴甡迁陕西巡按,携帑银十万两往陕西赈饥,招抚流盗。”
何如宠心中一沉,忙道:“陛下,陕西米价如今是七钱白银一斗,一两银不过维持一人五十日,十万两银不过维持十万人五十日,杯水车薪啊。”
“你以为内帑银能养活全陕百姓吗?”崇祯挑着眉看了眼何如宠,顿了一下又道,“那个曹文诏,朕记得也是随袁崇焕入援畿辅的,怎么去了陕西?”
何如宠答:“曹文诏是熊廷弼旧部,袁崇焕知他勇力过人,是员骁将,任为游击。袁崇焕下狱后,曹文诏随祖大寿返山海关,后随孙承宗收复四城后,被马世龙任为参将,调往陕西。曹文诏不光骁勇,而且足智多谋,屡建奇功,陕西有一民谣流传,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还只是个参将么?”
“已加都督佥事。”
“这个参政洪承畴为人如何?”
周延儒原是南京职官,当然不认识洪承畴,何如宠道:“似是个人才。年初时贼人王左挂、苗美趁各镇军赴援京师,突袭杨鹤坐镇的韩城,杨鹤无将,情急之下,令洪承畴率兵进援,洪承畴从未带过兵,头一回领兵就斩杀贼众三百余人,解了韩城之围,其后屡战屡胜,已是杨鹤不可或离之人。”
“罢了那个胡廷宴的巡抚,由洪承畴接替,曹文诏迁延绥东路副总兵。抚靠杨鹤,剿就靠他们了。”
辞陛出来,周延儒庆幸杨鹤的折子来的是时候,今天是赶上皇上高兴,不然自己就不知是何收场了。不想第二天发回的御笔钦点的卷子,却是一甲一名陈于泰,一甲二名吴伟业,一甲三名夏曰瑚。
周延儒知道虽然陈于泰文章也的确才情流溢,出类拔萃,但还是略逊于吴伟业。就因为自己放榜前赞了吴伟业,皇上终不能把疑心去干净,所以才给了他个榜眼。
宁州城头,旌旄遍竖,仪仗排开。巳时刚过,大道尽头腾起一片尘土,不一会儿便滚到眼前,六十余匹战马踏蹄嘶鸣,骑马之人个个表情严肃,却遮不住眉间的豪气和一身野性。
神一魁手下大头目张孟金看看城门,又看看城头,自言自语道:“有点儿不对头啊!”
另一大头目黄友才也有同感:“是啊,城门大开,除了俩把门的没个鸟人,是不是给咱做的套套啊,把咱都闷里边,一勺烩了?”
与神一魁并马而立的茹成名闻言立刻拔刀出鞘,左右看看:“烩咱爷们儿?他只要亮出刀枪,俺就先冲进去削了那糟老头的瓢瓢!”
神一魁抬手止住他,不屑地一笑:“量他不敢!来听他絮聒的不是咱一家,还有王左挂、张献忠他们。这方圆几十里内就有各家义军数万人,他敢把咱烩了,得先摸摸自己的脑壳壳!大开城门,不设重兵,是向咱们做样子,表示他不疑咱们。”
正说着,张献忠、王左挂也先后到达。三人见过礼,神一魁有感于茹成名等人心疑朝廷,遂向张、王道:“二位的弟兄们都甘心受抚么?”张献忠哼一声,向身后一挥手,道:“你们谁不甘心,说!”
张献忠是个魔头,谁敢说个“不”字?王左挂却摇摇头道:“我的弟兄走了七百人,被李自成带走了。”
“李自成是谁?”神一魁问。
“是一员猛将,可惜呵!”
“他不愿降么?”张献忠问。王左挂点点头。张献忠赞道:“倒是条硬汉子!哪儿去了?”
“听说投了王自用了。”
“就是那个杀了王嘉胤的紫金梁?”
王左挂再点点头。忽听得三声炮响,随着一声“总督大人到”,城门楼子里开出一队武士,当中一轿,轿后四马,马上之人两文两武,文官一着从二品锦鸡补服,一着三品孔雀补服,武官着从二品绣狮补服,再后是城中军民父老齐挤出来观看。
轿子在众人面前停下,下来一人,鹤发枯容,身着二品文官的锦鸡补服,众人齐齐滚鞍下马跪倒:“给总督大人请安!”
杨鹤春风拂面,虚扶一下道:“诸位快快请起!”众人起身,其中一个汉子尤其惹眼,高出旁人半头,宽出旁人半肩,扫帚眉,铜铃眼,狮鼻虎口,颏下一部密札札乱蓬蓬的黑髯直连到鬓角。
杨鹤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条汉子!”
洪承畴道:“他就是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
张献忠听见洪承畴端出自己,一把扒拉开前面的王左挂、神一魁,抢上一步,一抱拳道:“张献忠拜见总督大人。”
这一嗓如同被窝里敲锣,震得杨鹤脑袋发蒙,不由得倒退一步:“好、好!”便看向其他人,“哪一位是神一魁?”
神一魁听见杨鹤问到自己,便也上前一步,抱拳一揖:“神一魁参见总督大人。”
杨鹤上下一打量:“嗯,也是一条好汉!”然后退一步,一侧身,“宣旨!”听这一声,神一魁、王左挂、张献忠带头跪下,身后百余人就都跟着趴下了。身着三品文官朝服的吴甡跨步到中央,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吴甡宣罢,杨鹤右手高举,掌心向上,指向城楼,正色道:“城楼之上,虚设御座,有如圣上亲临,行五拜三叩首谢恩礼!”
众人抬头看,果然城楼正中搭建了一座看去金碧辉煌的龙亭,亭中一把高大的太师椅,蒙着明黄缎子,亭两边各立着一面杏黄旗,一面上书“圣寿无疆”,一面上书“太平有象”。
杨鹤带头跪下,众人随了杨鹤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行了谢恩大礼。杨鹤起身,缓缓道:“圣上说,寇亦我赤子。尔等沾了朝廷雨露,领了浩荡皇恩,要体察圣上仁爱之心。尔等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只要设誓具结,便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或归伍,或归农。”说到此,声调一变,“还有高迎祥等一般贼寇,拒不受抚,诏命巡抚洪承畴、总兵杜文焕、贺虎臣、副总兵曹文诏协力严剿,务期荡平!再有捕获,定斩不赦,诛灭九族!”说完再放缓语气,“诸位可听清了?”
众人齐答:“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尔等随本督前往关帝庙焚香立誓!”说完转身上轿。神一魁一声吆喝,众小头目一齐抢上争抬杨鹤轿子,城中百姓蜂拥,欢声雷动,一派盛世景象。到了关帝庙,案上已摆好猪、鱼、蛋三牲祭品和一大海碗酒。杨鹤居中,众人在他身后站好,每人手擎一炷香,吴甡居侧,喝一声“跪!”众人跪下。
吴甡唱道:“我等弟兄,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报效朝廷。从今而后,共享荣华富贵,隔河山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倘有二心,名山大川、群神先公,神明鉴察,枪孥戮之,五雷殛之,家族诛之,罔有攸赦。”他唱一句众人随他唱一句,有如念经。
唱毕,一名亲兵捧过酒来,一名亲兵拎过一只鸡,横刀一抹,割破喉管,滴血入酒,随后杨鹤接刀在手,割破左手中指,把血滴入酒中,他人依次而行。杨鹤接过酒碗,先向地上洒一些,再喝上一口,递给神一魁,再依次而行。
誓毕,杨鹤向众人道:“本督在总督衙门备了薄酒,为众位洗征尘,也为众位备了房子,今天可歇在宁州,所以,众位可共醉一场!”
回到总督衙门,杨鹤下轿进门。神一魁等人纷纷下马跟着,杜文焕蹽步上前,与杨鹤齐肩走,低声道:“大人,您真的相信这些贼人是真心降我?”
杨鹤扭头看他一眼:“你以为呢?”
“下官以为,这些家伙是伪降!神一元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神一魁连陷合水、庆阳,宜川、韩城尽遭荼毒,西安、凤翔危急,正是得意之时,为何要求抚?不过是因甘陕三年大旱,颗粒全无,攻城略地也不能得食。他们是要朝廷的银两粟米,以存实力!但贼性难改,待元气恢复,必东山再起,到那时便更难收拾了。今日贼首都聚齐了,不若趁酒醉之时,一起解决了!大人若同意,下官这就去布置。”
杨鹤跺脚道:“胡说!杀了这些人,就没有贼人了吗?你现在杀了这些人,他们那几万人马上就得反,你吃罪得起吗?数万大军数年搜剿,卧雪眠霜,半作沙场枯骨,又耗去了多少钱粮?内有巨贼,外有强敌,国家不堪重负,朝廷又在加赋,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还不是一个‘反’字,岂不是越剿贼越多?干戈扰攘,何时是个了?
“本督主抚,当然要给一些赈济,让他们卸甲归农,自食其力,其后省去多少负担!贼性难改,但贼性也不是天生的,是被那些贪官污吏逼的!忠信可行于蛮貊,朝廷以德报怨,划地安置,若衣食可足,又何必再反?再说,所划各地,周围都有官兵监视,想反就反了?哼!”
杜文焕劝道:“大人不可掉以轻心!这些贼人,个个都是强悍刁蛮之徒,神一魁兄神一元为我所杀,岂能甘心臣服?其众一万一千人驻宁塞,守备吴弘器那点儿人岂制得住?……”
“你给我闭嘴!”不等杜文焕说完,杨鹤低吼一声,大步走了。
杜文焕长叹一声,洪承畴过来小声道:“大人一心成就抚局,你不可再劝了。”
“怕是有朝一日,他要栽在这抚局上!”
洪承畴也叹一声:“解散安插言之甚易,行之实难。以数千之众,村落尽成丘墟,无居无食,何以度生?押回未必尽回,散又无处可散,诚是千难万难!栽便栽在这上面!”
这顿大宴直吃到暮霭四合,一群醉汉才被领着踉踉跄跄各归各房。神一魁已大醉,混混沌沌进了屋,进门摸到炕便倒。正睡得死,被人叫醒,睁眼看,是自己的护兵,神一魁大怒,一掌打去:“日蛋蛋的,搅老子好觉,老子剁了你!”
护兵被打得转个圈儿倒在地上,脸上立时起了五道檩子:“是……是外面有个大人找你。”
“谁?”
“他自称是总督大人。”
神一魁先是一蹦老高,随着又倒下了:“谁他妈寻老子开心,撵他走,老子要睡……”
“本督可没工夫寻你开心。”随着话音儿进来一人,神一魁睁开眼瞄,果然是杨鹤。立时发出一身白毛汗,酒就全醒了,一骨碌爬起,就要单膝下跪,被杨鹤双手扶住:“不必多礼,将军请起。”
神一魁爬起,心里发毛,又不得要领,一面道“大人请坐”,一面把眼睃门外。
杨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本督今晚与将军同卧可好?”
神一魁一惊:“大人今晚要宿这儿?”
“有何不便么?”
“可是不便,小人身上腌臜。”
“哈哈哈哈,你是心里腌臜!”
神一魁悚然一惊:“大人这话怎讲?”
“你已睡了一个时辰了,想必刚才的酒已经消了,腹中也有些空了,再饮一局如何?”
神一魁已受了惊,哪还敢饮:“不不不,酒宴上轮番劝饮,已是消受不得。”
“那好,你坐下,本督与你说话。”等神一魁坐下,杨鹤突然拉下脸,“神一魁,你兄神一元死于官军之手,你怎肯实心归顺朝廷?不过是吃着朝廷禄米,养着自己实力,有朝一日,你还得反,是也不是?”
神一魁着实吃一大惊,这是来索命的,抚局不过是骗局!但很快又气沉神定了,既然落了套,只能扛住,见机而行了:“大人既然如此说,小人只有引颈受戮了。”便低下头伸长脖子。
“哼哼!别在本督面前放出这无赖手段,现在杀你,胜之不武,要取你项上头颅,只在两军前取。现在你听好了,朝廷欲将你部编入官军,授你守备之职,驻守宁塞,从此为朝廷效力。你可愿意?”
神一魁心下释然:“小人受抚,就是要改过自新,效命朝廷的。”
杨鹤点点头:“但按规制,守备辖兵四千,所以你须裁撤七千人,发给饥民印票,遣送回乡。你是否实心悔罪输诚,就看你允是不允,行是不行。”
神一魁低头沉思,然后道:“大人责小人是吃朝廷禄米,养自己实力,那么小人怎知大人不是裁撤之后要兵围宁塞,斩尽杀绝?”
“好个糊涂的神将军,这里将你斩尽杀绝,那边王左挂、张献忠不得立马就重上梁山?本督口衔天宪,又与你解衣推食,你却如此信不过本督,嗯?”
“如果不信大人,小人如何肯来?”神一魁顿了一下,道,“请问大人,什么是‘口衔天宪’?”
“就是本督与你们说的话,都是圣上的意思。”
“小人知道总督大人是真心招抚……可小人正是不知道朝廷是否真心……”
“难道朝廷也如尔等,言而无信,行而不果,不诚不义?你视朝廷如贼么?”
“小人怎敢?但小人虽是流寇,也知道个眉眼高低。小人看那杜总兵、曹总兵,看小人等却是不惯,十分瞧不起,小人如何安心?”
“招抚是圣上旨意,他人何敢多言、专断?受抚的又不是只你一部,你尽可放心。”
神一魁一拍大腿:“小人信大人,十日之后,小人向大人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