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敏败回沈阳,皇太极表面上怒不可遏,其实心中十分高兴,这本来就是他为阿敏设下的一个陷阱。在他看来,这次进击中原所以能够直捣北京,是因为明廷毫无防备,所以行动迟缓,兵不堪战。
但尽管如此,皇太极也看到明廷敢战善战之兵决非袁崇焕一支。有此教训,明廷必加强武备。明廷兵力尚厚,山海关雷打不动,占住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并不能使大金开疆拓土,只能徒耗兵力钱粮。派阿敏接防四城,就是要除掉这个蔑视大汗、觊觎大宝的大贝勒,让他不是死于明军之手,就是死于他自己丧土失地的罪名。
阿敏兵抵沈阳城外,却见城门城头重兵把守,多尔衮立马城门,见阿敏走近,立掌止住,大声道:“皇上有旨,兵士入城归家,诸贝勒大臣、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一律城外候旨!”阿敏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士兵欢呼着蜂拥入城,身边只剩下图尔格等几十名军官。
多尔衮一挥手,几十人立刻被团团围住,多尔衮又喝道:“卸下佩刀!”众人立刻听令解下战刀交出,阿敏看看左右,亦是无法,也只好解下。多尔衮阴笑道:“大贝勒,现在可以进城面君了。”此时阿敏已是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进城。
阿敏等人被一直带进大政殿,见诸王公大臣都已在座,见他们进来,齐齐地看向他,个个表情凝木。与皇太极并排而坐的三张椅子上坐着代善和莽古尔泰,空着的一张椅子本来是他阿敏坐的,现在却只能低首站在下面了。
“跪下!”多尔衮大喝一声。声未落图尔格等人就跪下了,只有阿敏站着。
“大贝勒,你还不跪吗?”皇太极语调沉缓,却透着杀气。
阿敏一愣,三大贝勒是从来不跪皇太极的,但此时是戴罪之身,不敢强辩,便把眼看代善、莽古尔泰。代善、莽古尔泰素来不睦阿敏,但亦不想开大贝勒跪皇太极的先例,便不言语。
阿敏只好自己开口:“大贝勒‘不遽以臣礼待之,列坐左右,不令下坐’,可是大汗的金口玉言,为何要我下跪?”
“朕要你跪,不是跪朕,而是跪天下。四城降民,为汉人来降者瞩目。爱养来降官民,是为日后夺明收取人心。你接防永平,尽屠降民,使汉人百姓更加仇我,以后攻城略地,汉人官民必拼死自卫,你是有意坏朕伐明大计!再有,明军围攻滦州三昼夜,你拥五旗行营兵及八旗护军坐守观望,只因那三旗精兵非你所属,便委敌而不顾,听其兵败城陷。”说到此,皇太极竟哽咽不能言,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不战而失永平,奔回时又不能妥善殿后,被马世龙穷追猛打,溃不成军,又折损数成。即便跪天下,能抵罪么?”
“我要济尔哈朗与我同守永平,皇上为何不允?”
“济尔哈朗与朕同征明京,大军回返后济尔哈朗又镇永平日久,他是你亲弟,你不但不念其劳苦,还对贝和齐、萨哈尔察说:‘我至永平,必留住济尔哈朗,若他不从,我就射死他!’贝和齐责你,你却说‘我自杀我弟,谁能奈何我?’你连亲弟都要杀,两蓝旗之外的六旗当然更不在你眼里,杀汉人自然更是儿戏。”
“我杀汉民,只是因皇上攻明京数月不克而还,我不过是杀人泄愤而已。”
“你是责朕劳民伤财,无功而返?”
多尔衮不耐烦了,大喊:“我大金痛击明军,直抵京师,扬威于朱明天子脚下,使那崇祯颜面失尽,怎是无功而返?皇上是不克而还,大贝勒,你是败绩而还,跪下吧!”大殿响起一片附和声浪。
此次战败,阿敏早知道回来不会有好果子吃,此时见已犯众怒,自己已是势单力孤,明白再顶下去后果堪忧了,回头看看一直跪着的图尔格等,就跪了下去。
“图尔格,”皇太极提高声音道,“大贝勒所行多悖,尔等为何不谏阻?”
“回陛下,奴才等曾力谏,大贝勒不从,奴才等只能跟还。”
“哼,贝勒若投敌国,尔等也随了去?”看图尔格等匍匐在地,皇太极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大贝勒阿敏该当何种处置?”
“死罪。”代善道。
“对,应处死,家人罚为奴。”莽古尔泰道。
阿敏瞪大眼,看看代善,又看看莽古尔泰,再看看皇太极。
皇太极没看阿敏,叹口气:“大贝勒毕竟是朕堂兄啊。”
“堂兄又怎么样?”多尔衮又嚷嚷起来,“叔父当年曾背太祖,出走黑扯木(地名),自立为国,大贝勒极力怂恿,追随左右,被追回后,若不是众兄弟说情,早被太祖处死了!后太祖感于兄弟情,又给了他大贝勒的名号。他不但不感恩戴德,还目无新皇,行事乖戾,屡违皇命……”
“别说了,”皇太极抬手止住多尔衮,“大贝勒阿敏囚禁,两蓝旗军官一律免死复官。”
礼部尚书成基命急匆匆赶往兵部尚书孙承宗府第,虽然乘的是一顶凉轿,还是满身大汗,一则是天儿太热,二则是心急如焚,从里往外烧。赶到孙府,见门口跪着十几号人,看打扮都是知事、总旗等下级军官。成基命不等通报,就穿堂入室,直奔书房,见了孙承宗,草草问了礼,就道:“贵府外跪了许多人,怎回事?”
孙承宗摇摇头,叹口气道:“都是元素在京的旧属。自元素下狱八个月来,他们轮番来跪,愿以身代,赎出元素。”
“为何跪到这里,不去跪三法司、刑部?”
“去了还不是大棒撵了走,真要闹大了也就抓了去!是老夫劝他们不要去。”
“明白了,既是元素旧属,也就是你孙老大人的旧属了,所以来求你转奏圣上。大人代奏了么?”
孙承宗再摇摇头,叹口气:“御史罗万涛为元素申辩,都被削职下狱,何况这些人,还不是白送了命?唉!老夫要他们进来,他们不进也不散,只是跪着。”说罢摆摆手,示意成基命坐下,送了送茶碗,“不说了。成大人亲履敝府,一定是有要紧事了?”
“是,圣上刚在暖阁召见了辅臣,元素怕是没救了。”
孙承宗张开嘴合不拢,半天才道:“变卦了?圣上可是说过‘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的话的。”
“老大人,你可知道谢尚政?”
“谢尚政?知道呀。”
“是老大人、元素、梁廷栋的老部下,元素密友,元素曾说谢尚政是他结交的死士。就是这样一个元素以为可以以死相托的人,竟捏造伪据,将元素卖了!”
孙承宗瞪大眼:“所以圣上变卦了?”
成基命点点头:“不止一个谢尚政,老大人先看看这个吧。”说着将一份折子顺桌面推到孙承宗面前。孙承宗拿起打开,是山东道御史史范的一份奏折,往下看,竟是弹劾钱龙锡的:
龙锡主张崇焕斩帅致兵,倡为和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秦桧莫过。其出都时以崇焕所畀重贿数万,转寄姻家,巧为营斡,致国法不伸。应命法司从实严讯,以查明龙锡私结边臣、擅权主款、蒙隐不举之罪。
孙承宗使劲儿一掼:“放她娘的狗屁!”想了想,抬头道,“史范是逆案中人,因职位微卑而未受牵涉。龙锡是定逆案之人。他是要将袁、钱定为逆案而翻旧案!”说着抖了抖折子,“圣上就信了?”
“只一个温体仁就连上五疏,力主杀元素!温体仁圣眷正隆,怎能不信?”成基命袖中掏出卷轴递过去,孙承宗一看知道是圣旨,双手打开,双臂伸直,眼距字有一臂距离,这是眼睛有些花了,为了看真切的缘故——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限刑部五日内具奏。龙锡职任辅弼,私结边臣,商嘱情谋,互谋不举,下廷臣会议其罪。
“既是廷臣议决,当有转圜余地。”
“老大人啊,”成基命站起身,背着手溜达,“天心严谴,做臣子的如何回天?当今这位皇上可不比前代,不但说一不二,而且容不得臣子反对。如果硬要违背圣意,不但救不得袁、钱二位,自己也要搭进去。其实圣上早起了重处之心,圣上有圣上的难处啊。老大人想一想,高第、王之臣无能,毕竟边关未破,换了个能人袁崇焕,却被人家打到家里来了,圣上颜面何在?总得有人担这个责吧?谁?只有两个人,一是身为蓟辽督师的袁崇焕,一是任用袁崇焕的皇上。
“皇上是圣明天子,袁崇焕曾有大功,用他并没有错,错只在袁崇焕。再说,圣上果真担责承认错用了元素,元素又会是什么结果?左右都是一死。举荐元素的许誉卿、钱龙锡本就脱不了责,更何况元素的一切策划钱龙锡都知情且未报。”成基命站住,看住孙承宗,“此次京师之难,圣上痛彻肺腑,心中怨怒为人臣者应能体味。如果只追究袁、钱二人,就是皇恩浩荡了!”
这番话说得孙承宗哑口无言,端茶缓缓咂着,好一会儿才道:“是啊,只怕不只是钱、袁二人,原抱奇弹劾老韩爌被贬一秩,并不甘休,又再疏劾曹于汴,史范现在又把龙锡姻亲也扯进来了,像是有谋划啊!龙锡亲家是谁?”
“锦衣卫左都督徐本高。”
“徐本高?可是徐阶长孙的那个徐本高?”
“是。徐本高已上疏否认,说钱龙锡以大学士致仕,皇上亲赐驰驿而归,恩礼优容,无疑无虑,又何必轻弃细软资财于他人呢?圣上朱批‘原参称系风闻,置不究’。可史范疏中并无‘风闻’二字,圣上心思不是不言自明吗?”
孙承宗沉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叹道:“徐阶可是一代名相啊,除严嵩而扶张居正,才有万历初年的海晏河清。神宗承位之初也是圣明之主啊!”
成基命听出了孙承宗的弦外之音,神宗初年在张居正的辅佐下也是睿智而勤政,可张居正一死,这位神宗皇帝就变糊涂了,还抄了张居正的家。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在大位还未坐稳、又无张居正这样的大臣辅助的局面下,就翦除了其权其恶都超过严嵩的魏忠贤,其智其勇又超过神宗,可他没有徐阶、张居正这类大臣的辅助,又年轻,办糊涂事就难免,你们这帮辅臣就不能做个徐阶、张居正吗?成基命心说这崇祯可不是万历,他是有贤臣而不能用,就是徐阶、张居正在也没用。成基命来找孙承宗,就是想请他出面说句话,现在只有孙承宗的话皇上还能听进。孙承宗德高望重,不但以前累有战功,而且此次京师之战又立有大功,大败阿敏,收复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逼得阿敏开遵化北门逃回沈阳。孙承宗说句话,即便皇上不采纳,也绝不会迁怒于他。但想到外面跪着的那些人的请愿,孙承宗竟不敢转呈,而且把责任推到辅臣头上,就知道此行无果了,再想到韩爌更是德高望重,不照样卷铺盖?钱龙锡历事四朝,不照样倒霉?也就不再说话,抬手告辞。
成基命离了长安右门南面的中军都督府,就奔了兵部坐等梁廷栋。余大成见是成基命,立刻问:“结果如何?”
成基命掏出张纸推过去:“自己看吧。”余大成拿起抖开:
斩帅虽龙锡启端,而两书有‘处置慎重’语,意不在擅杀。致议和倡自崇焕,龙锡亦未之许。然军国大事,私有商度,不抗疏发奸,何所逃罪。
余大成二目圆睁,抖着纸道:“这就是你们议出的结果?”成基命不回答,余大成又问,“那给他二人定了什么罪?”
“圣上命梁廷栋主持会审,众人意见不一,故尚未定罪。审后他将王永光、温体仁留下了,怕是由他三人商量出个结果了。”又等了一会儿,梁廷栋回来了,成基命迎上去,劈头就问:“袁崇焕定何罪?”
“原来是成大人。”梁廷栋作个揖,转身进里屋,“一谋逆欺君,二擅主和议,三纵敌误国。”
“梁廷栋,你明明知道这都是莫须有!”
梁廷栋冷冷一笑:“擅杀毛文龙是莫须有么?这可都是圣上的金口玉言。”
“……处何刑?”
“夷三族。”
成基命闻听怒火攻心,一拍案角,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你是公报私仇!”
“大人这叫什么话?下官主持袁案会审,可是皇命!”
“本阁部正要禀报圣上,你曾在辽东与袁崇焕共事,妒其能,忌其权,而不相协。借主持会审之机,假天命而行私,是欺君之罪!”
粱廷栋也一拍案角站起身,怒目而视道:“成大人,你不要信口雌黄!王大人、温大人都是会审之人,也与袁崇焕有隙吗?”
“就是你三人从中主持其事!王永光,谁不知道他是东林死敌?天启初年就因排斥东林被论劾而辞职,后被魏忠贤起用为南京兵部尚书,后又因纳贿事发再遭纠弹罢官,所以定逆案时他不在名单之内。文震孟早说过,群小合谋,必欲借边才以翻案。王永光非杀袁崇焕不可,正是为了翻逆案!文震孟有先见。温体仁是毛文龙的同乡,朝廷发给毛文龙的饷银,半数不曾出京!贿赂公行,谁人不知?”
“你是指温大人收受了毛文龙的公银?”
“天知地知自己知!”
“成大人,王大人曾助钱谦益等东林党人入内阁,并为此与温大人闹翻,怎是阉党?”
成基命怒不可遏,冷笑道:“王永光以为皇上除阉党,必用东林,所以助钱谦益,为自己正名。现在怎样了?你三人议出的结果,他二人意见一致否?还闹翻吗?嗯?”
梁廷栋也冷冷一笑,道:“成大人,早有人弹劾大人‘密受线索,出脱罪督’、‘闭门高坐,巧为卸担’,大人还不收敛些么?”
“哼,不就是张道浚、李逢甲么?都是逆案漏网之鱼!”
“二位大人,二位大人,”余大成听见里屋吵起来,忙进来相劝,“成大人言重了,梁大人为朝廷办案,又是如此大事,岂敢挟私?”然后看着梁廷栋,话头一转,“清兵围城,皇上震怒,所以要处置袁崇焕。不过,卑职在兵部当郎中这几年,已换了六任尚书,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袁崇焕是挂兵部尚书衔,你梁大人可是个实职的兵部尚书。袁崇焕固然不该杀毛文龙,但如果蓟门、京师无事,袁崇焕会有今日么?大人现在开了夷三族的先例,就要力保疆场无事,如果不能保边疆无事,就想想你自己的三族吧。”
“说得好!哼!”成基命死命瞪了梁廷栋一眼,甩袖而去。余大成后脚跟了出来:“大人留步!”成基命回过身,余大成贴近成基命,小声道:“袁大人守土有功,有目共睹。三条罪名,唯一有据的就是擅杀毛文龙,去敌所忌。只要扳倒此条,袁大人就有救!”
成基命叹口气道:“说的虽是,但这是钦定,如何扳得倒?”
余大成前后左右看看,见无人,遂道:“嘉靖年,在徐阶主持下扳倒了大奸臣严嵩、严世蕃父子。但严世蕃工于心计,在狱中放出话,说‘别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说我害死沈炼、杨继盛,我父子就难逃一死。’这话传到三法司,三法司果然中计,以此定了他的主罪。徐阶看了案审后说道:‘这道奏章一上去,严公子就无罪释放了。因为杀沈杨二人,是皇上下的特旨,说沈杨二人杀错了,就是说皇上错了。皇上怎会错?结果当然是释放严嵩父子。’大人想想,袁大人杀了毛文龙后,皇上是怎做的?”
成基命点点头,手抚余大成的肩膀道:“好,本官拼死一争!”
乾清宫正殿里,崇祯手握程本直的抗疏转了半天了,转到了二更天,还是没拿定主意。
皇后数次催崇祯就寝,被他轰走了。程本直已三次赴朝堂为袁崇焕讼冤,要与袁崇焕同死,这抗疏崇祯也已看了数遍,越看心里越发颤。
抗疏先将“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蓟者;有谓其往札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留城下,不肯尽力者”一一驳斥,备述崇焕之功,然后道:
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臣故不避斧钺,洒血泣陈。万恳皇上,天威一垂,群疑自解。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况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焕之门者,窜匿殆尽。臣独束身就戮,哀吁昊天,实为时至今日,非辽兵无能遏其势,非崇焕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崇焕起见也。臣无任惶栗,待命之至。
崇祯被程本直闹得心里直翻腾,虽然他十分缺觉,躺到床上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无非是做着一个比较:袁崇焕的性命和皇权的威严哪个更重要?这在崇祯本不是个难题,如果不是袁崇焕,崇祯决不会犯折腾,而袁崇焕是无可替代的。
第二天,下了最后决心的崇祯挂着一脸白霜上了平台,内阁、五府六部、督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翰林院、科道掌印官及锦衣卫堂上官等文武大臣早都奉召候着呢。崇祯阴着脸道:“山西、陕西两路援军溃散回乡,入了流寇,可是真的?”
“是。”李标答。
“哼,陕西流寇本是饥民,只会抢粮,不会打仗,这些溃兵一加入,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袁崇焕罪大恶极!”
“可是,”成基命顾不得礼了,“山、陕援军是在袁崇焕逮狱后才溃散的!”
“胡说!耿如杞军抢粮充饥,梅之焕军脱巾鼓噪,梅之焕查出带头数人正法,其他人就跑了。朕记得这话就是你说的!”
“耿如杞军是被东军击溃的,梅之焕军只跑了千余人,其他人都是在袁崇焕下狱后才……”
“你住口!”崇祯脸上已冒上杀气,“袁崇焕付托不效,转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屯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坚请入城。种种罪恶,卿等尽知,今法司罪案怎么说?”
众人心里都明白,皇上将各衙门首脑都召来,一是表示处理袁崇焕是件大事,是十分慎重又十分郑重的,二是打一圈杀威棒,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连袁崇焕这样的盖世英雄触犯了天尊也只能变作白骨,何况其他人?谁还敢说个“不”字?
“怎么都不说话?”
周延儒忙道:“其罪不宥。”
“梁廷栋,会审结果如何?”
“袁崇焕有三大罪:一是擅杀毛文龙,去敌之忌;二是擅主和议,媚敌而挟朝廷;三是纵敌误国,致敌深入,兵临京师。”
“胡说胡说!”成基命虽是豁出去了,但毕竟不能公然直面顶撞崇祯,此时抓住机会,指着梁廷栋道:“袁崇焕从未有和议之举,只是试探,乃是缓兵之计。至于致敌深入,北镇各督抚总兵都有失察、溃败之罪,偏偏袁崇焕无罪!袁崇焕三道奏疏在先,力卫京师在后,有功无罪!此三条,只有杀毛文龙是真。但圣上公布毛文龙之罪,抓捕毛文龙京师私党,嘉奖袁崇焕除奸。你将此列为袁崇焕之罪,是何用心?”
崇祯恼上了头顶,声音都有些发抖:“把成基命叉出去!革职革职!”立刻进来两名锦衣卫将成基命带了出去。
崇祯接着怒吼:“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朕未治他的罪,都是你们的缘故!”大小臣工一听皇上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了,呼啦啦全跪了。
“袁崇焕是你们全体举荐的,朕能不信你们这么多人吗?再说,一是边关无人,朕不用他用谁?二是要安抚军心,三是袁崇焕其他罪未举,朕只能信他,这不是欺君大罪吗?”
李标低着头道:“陛下曾授袁崇焕尚方剑,并允他先斩后奏,便宜行事,欺君之罪、擅杀之罪说不通。”
“哦,授了尚方剑,允了先斩后奏,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那要朕何用?”崇祯这话又把众人脑袋压到地上了。
周延儒道:“陛下息怒,是臣等之罪。”
“袁崇焕之前,大明九边大小将领,哪一个不是遇敌即溃,节节退缩,何曾前进得一步?只有一个毛文龙,胆敢主动出击,虽说败多胜少,毕竟兵力有限,却大有牵制作用。孤撑海外,朝廷力所不及,却能矢志矢忠,为朝廷分忧,难道这样的人反倒该杀?嗯?”
“陛下,”东阁大学士何如宠挺起身抬起头,“毛文龙并非矢志矢忠,而是暗通北虏,两头获益,不听节制,自成一国。毛文龙朝廷内外遍布爪牙,如果袁崇焕先行奏闻,则可能走漏消息,逼反毛文龙。袁崇焕所做,乃是为君国大计。”
崇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越发胡说了。袁崇焕所列毛文龙十二大罪,有哪几条是实罪,又有哪几条是当斩之罪,更有哪条是立斩之罪?都是欲加之罪!本来辽东有此二人,协心戮力,边事大有可为,他却偏偏自断手足,意欲何为?”
何如宠道:“陛下说毛文龙胆敢主动出击,大有牵制作用。其实毛文龙上了皮岛之后,锐气全无。宁锦大战之时,毛文龙手拥重兵,近在咫尺,既不发兵正面支援,也不袭敌之后进行牵制,而是坐观成败,以收渔利。袁崇焕看得深透,对毛文龙,能收则收,不能收则去,否则五年复辽之愿终成飞灰。但毛文龙桀骜难收,袁崇焕所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复辽大计啊!”
“毛文龙未逃未叛,身为主帅,不去收其心,只想收其权,谈不拢,就祭起尚方剑砍人家脑袋,是公是私?还是袁崇焕私与皇太极媾和,毛文龙一是握其把据,二是大有妨害,故要杀人灭口?这是谁家的复辽大计?你们屡屡为袁崇焕辩解,到底是何居心?”
钱象坤又出来力争:“陛下啊,是袁崇焕将一群闻警即逃、望敌即溃的辽东将士,铸炼成了一支死战不屈、以一当十的精锐之师啊!”
温体仁心中恨恨,他不顾朝议所訾撵走了东林派的韩爌、钱龙锡,不想皇上又塞进来东林的何如宠和倾向东林的钱象坤。他生怕皇上在众臣的力争下宽宥袁崇焕,但何、钱都是新进阁臣,还不能现在就直攻二人,遂从结党下手,置袁崇焕于死地:“陛下,御史罗万爵、毛羽健与袁崇焕往来密切,书信讨论朝廷大事,都是袁崇焕之党。”
“温体仁,你如何知道他们私论朝廷大事?”
“回陛下,是会审时袁崇焕自己供述的。”
李标赶紧接过话:“陛下,罗万爵、毛羽健与袁崇焕讨论的都是平辽方略……”
话未说完就被崇祯打断了:“罗万爵削职下狱,毛羽健罢官充军!”说完看了一圈下面的一片脑瓜顶,“都起来吧。梁廷栋,袁崇焕处何刑?”
“回陛下,处凌迟,兄弟妻子流放两千里。”
“好,宣旨!”
王承恩展旨读道:
袁崇焕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虏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酋,阳导入犯,复散援师,明拟长驱,及戎马在效,屯兵观望,暗藏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何为?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依律磔之!
崇祯声音放平缓道:“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以下给功臣家为奴。今止流其妻妾子女及同产兄弟于二千里外,家财没官,余俱释不问。”闻听此言,所有人齐刷刷低头弯腰拱手称谢。
崇祯再道:“钱龙锡何罪?”
主持钱龙锡案的是王永光,出班道:“袁崇焕杀毛文龙,钱龙锡两次致书袁崇焕,有‘处得妥当’,‘处得停当’之言。虽然其意不专在诛戮,但起其端。至于讲款,虽是袁崇焕首倡,钱龙锡却始答以‘在汝边臣酌量为之’,后则说‘圣上神武不宜讲款’。
“两事皆袁崇焕自为行止,但钱龙锡身为辅弼大臣,对关系疆场安危之大事,不能抗疏发奸,罪责难逃。不过钱龙锡人在八议之列,可减免处罚,宽严当断之宸衷。”
“他在八议中哪一议?”崇祯问。
“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钱龙锡在议贤、议能二议之内。”
“夺钱龙锡八议之权!”
崇祯话刚落,顺天府尹刘宗周大声道:“陛下此举是自塞言路!”
崇祯看住刘宗周:“怎么讲?”
“陛下朝处一人坐之曰党,暮处一人坐之曰党,又设四面之网,长此以往,朝堂之上谁还敢说真话?不是假道学,便是假事功,不是假忠义,便是假气节,人主哪还有用贤之路?
“诸臣但知党同逐异,便己肥家,用贤之路何在?”
“陛下,”又出来一位胆大的黄道周,“陛下夺钱龙锡八议之权,是要杀辅臣么?”说着站出来,不等崇祯回答,又道,“疆场事最难言胜负,如果阁臣以边事坐诛,后之阁臣必顾盼踌躇,不敢更任边事,而后之边臣亦必以阁臣片语只词为质,罅卸阁臣。陛下,现在已有街谈巷议,说漏网阉党欲兴逆案,害忠良,以报钦定逆案之仇!”
“街谈巷议?黄道周,你把话说明白,谁是漏网阉党?谁欲兴逆案?”
黄道周打个喯儿:“臣是一介书生,名貌不能动人,但心存古道,从不敢随众卖声于市。钱龙锡一旦瘐死,后世不察,圣主有杀辅臣之名,故冒昧沥血进谏。”
崇祯阴阴地盯了他半天,哼了一声道:“曲庇罪辅,以诡词支饰,黄道周降三级调任外官!”然后转向王永光,“钱龙锡处何刑?”
“如夺龙锡八议,则应处大辟(斩首)。”
崇祯沉吟片刻,道:“钱龙锡并无逆谋,大辟太重,先遣锦衣卫缇骑逮问。”
“还有那个程本直。”梁廷栋突然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崇祯看向他。
“陛下,”梁廷栋迈出一步,“程本直写了一篇《漩声记》,请与袁俱死,广为散发。”
“这个程本直到底是个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白丁。袁崇焕在外时,程本直三次求见,受袁崇焕蛊惑,投在他门下,拜他为师,京师守卫战中中箭负伤。”
“他说什么?”
梁廷栋袖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打开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即今圣明在上,宵旰抚髀,无非思得一真心实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予非为私情死,不过为公义死尔。愿死之后,有好事者瘗骨于袁公墓侧,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则目瞑九泉矣……
“够了!”崇祯的火气被拱了起来,“程本直既然自己请死,就成全他!涂国鼎!”
“臣在!”刑部侍郎涂国鼎立即出列。
“你去监刑!”崇祯说完就坐那儿喘气,好一会儿才喘匀,突然话锋一转,“袁崇焕通虏谋叛,罪不容诛。诸臣习为蒙蔽,不见指摘,从无一疏发奸!”就像房倒屋塌被砸着一样,所有人又都齐刷刷跪倒顿首。崇祯咧咧嘴,“今后自当洗心涤虑,从君国起见。有朋比行私、欺君罔上者,三尺俱在!”所有人都松口气,又都齐刷刷叩头引罪。
崇祯说到这儿想起温体仁结党的话,看来这朝中只有周延儒、温体仁是真的无党无派,便宣布道:“温体仁以本官兼东阁大学士,即日入阁。”说着起身,“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