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便服简从,趁着月色登上北外城城头,城头上每隔十几步就燃着一支火把,兵士们正上上下下地搬砖。崇祯向城外张望,近处果然已不见金军,十余里开外却是影影绰绰人喊马嘶。
崇祯手按城垛,见城墙加高加厚了尺许,风化的酥墙被新砖夹牢,泥浆灌缝,平整无隙。
崇祯看见一处碎石累叠,缝中泥浆格外饱满,遂用手抠缝,竟抠不动一片黄泥,崇祯大为高兴:“此处谁负守陴之责?”
王承恩拦住一名兵士:“你们长官是谁?”
这些兵士谁也没见过皇上,但见这位说话的是内官打扮,知道来头不小,便道:“是礼部尚书钱大人。”
“他人在哪儿?”
兵士向身后一指:“那边搬石子呐。”
王承恩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回崇祯道:“是钱象坤钱大人,那边搬石子的就是。奴婢招呼他过来?”
崇祯不答,径直走去。奇寒天气,钱象坤挽袖至肘,衣摆掖在后腰上,抱着一块尺来宽、尺来厚、二尺长的大青砖,低头猫腰往前挪,忽见一双脚挡在面前。他抬不起头,更想不到皇上会上城来,没好气道:“你眼珠……掉啦?看不见我这强、强……撑着?快躲开!”
王承恩小声道:“钱大人,皇上来啦!”
钱象坤一哆嗦,左手一滑,大青砖掉下,差点儿砸了脚面,抬头一看,扑通跪倒,头直磕下去:“臣死罪!臣死罪!臣死罪!”周围的兵士一听是皇上,呼啦全跪下了。
崇祯双手扶住钱象坤:“弘载起来。你调度督促就可以了,为何与兵士一起卖体力?”钱象坤起身道:“回陛下,城内兵力本就不足,兵士们还要守城,人手不够,臣不忍心袖手旁观。”
崇祯点点头:“你无罪有功。”说完转身向东城去了,身后响起一片“吾皇万岁”的欢呼声。走到东、北城防分界处,情景大不一样了。加厚的城墙不到一里长,其中竟有多处不是用砖石加固,而是用数根一尺多长的粗木捆扎累放,厚而不固。其他的地方还裸露着风蚀的酥墙,满布裂纹,看上去一推就掉。
崇祯眼角嘴角一齐耷拉下来:“此处是谁负责?”
王承恩又截住一名兵士询问,然后回答道:“是张凤翔张大人。”
“他人呢?”
王承恩还不及问,张彝宪气喘吁吁跑了上来:“皇……皇上,狱牢中的犯人越狱了!”
“什么?!”崇祯双眉立起,“越狱?怎么会越狱?”
“推倒了牢栅,夺、夺了兵器,杀了牢卒,就、就跑了。”
崇祯已是怒不可遏:“追!追!都追回来!统统处死!”说完来回猛转了两圈,“把乔允升、张凤翔和刑、工二部那帮侍郎、郎中给朕叫来!”说完匆匆下城回宫。刚进承天门,就听身后一阵杂沓声,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乔允升、侍郎胡世赏、工部尚书张凤翔、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小跑着赶上来,李标也闻讯赶来了。崇祯当街站住,拿眼一遛扫过:“狱牢都不牢了,这大明还有牢的地方么?还有,朕上城观敌,见城防工事处处敷衍潦草,要尔等何用!先各打八十棍,再下狱!”
李标站出道:“陛下,敌来突然,城防工事昼夜赶筑也是不及,张大人等已是尽力了,请陛下宽宥。”
“宽宥?目下与敌只隔一墙,宗庙社稷都靠这堵墙。这墙一倒,宗庙社稷都没了,岂可不重处?打!”
这地方上哪儿找板子去?高起潜拿眼一寻溜,指着承天门,向锦衣卫道:“拿那五根门闩来!”那门闩有碗口粗,可怜工部三个郎中两个年老、一个体弱,哪禁得住如此痛打?八十棍没打完,张彝宪就报,“皇上,工部三位郎中大人咽气儿了!”
“拖下去!还有,那个蓟辽总督刘策,丧城失地,处死!”崇祯说完甩袖而去。刚进文华殿,却见太监杨春、王成德杵在门口。
……
杨春、王成德的话证实了一直包裹在崇祯心中的疑虑。
崇祯在文华殿坐了一夜,王承恩、曹化淳、高时明、高起潜、张彝宪也战战兢兢陪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崇祯就连颁四道旨:命乾清宫太监王应朝监视行营,司礼监太监沈良佐提督九门,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皇城门,司礼监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总督忠勇营,将皇城内外守卫整个换了个个儿。
这几人都是信王府的旧人。
皇太极没想到玩命儿拼死打了一天、五成还剩三成、没了一个囫囵兵的袁崇焕,还敢偷袭十倍于己的强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拔寨而走。几次想组织有效反击,都没能立住脚,被追出十余里,直到天明,逃到运河边。
袁崇焕眼瞅着金兵扑通扑通掉进河里,人挤人淹死不少,大为激奋,正想趁热打铁,挥师急进,忽传圣旨:速进宫面君,不得耽搁。
袁崇焕无法,只得见好就收。
传旨的是新任提督京营的太监李凤翔。接了旨,袁崇焕问:“李公公,出什么事了,圣上这般急着召见?”
“听说是议饷,祖将军也同时召见。”
“议饷?”袁崇焕心里琢磨,议饷何必如此着急?但听说没什么大事,也就放下心,派人唤来祖大寿,一同赶往皇宫,远远就看见新任皇城门提督太监吕直等在午门口,见他俩过来便疾步迎上,便道:“万岁爷在平台,速入!”二人不敢怠慢,蹽大步趋入平台,见阁臣和满桂、总兵麻登云、黑云龙已先到了。
行过礼起来,崇祯脸色极难看,盯住袁崇焕道:“袁崇焕,你真是料敌如神啊!你居然能算准鞑子要从西边儿来?再有,就算你派出哨探了,你又怎能比鞑子提前两天先到了京城?”袁崇焕刚要答话,崇祯抬手止住了,逼问道:“说什么五年复辽,你在宁远,是只守不攻,如今仇人打到京城根儿了,你还是只守不攻,你究竟存个什么心思?”
崇祯态度大变,大出袁崇焕意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臣用的是孙子兵法。《孙子》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你算了吧!”崇祯截断袁崇焕的话,“你派的教官,竟把炮弹打到满桂头上,又怎么说?”
袁崇焕毫无精神准备,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成基命道:“陛下,兵科给事中陶崇道曾与张凤翔亲至城头阅火器,上疏说,‘见城楼所积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询之将领,皆各茫然,问之士卒,百无一识。有其器而不能用,与无器同;无其器以乘城,与无城同。臣等能不为之心寒乎?’袁崇焕所派教官虽教以操炮之法,但只有一天时间,又未实射,操炮兵士见鞑子来了,更是心惊胆寒,怎能打得准?再说城上督战的是兵部尚书李邦华,臣以为不能归罪袁崇焕。”
“好一个糊涂的成基命!朕问你,我军守城,主要靠的是什么?”
“是……火器。”
“你还知道!袁崇焕当初也是如此说。我看那炮弹打得挺准,直奔到自己人堆儿里,直奔了满桂!如果满桂被炸死,那德胜门自然瓦解,朕和你们如今早是阶下囚了!你说这炮弹打得准是不准?”
这话如当空炸雷,成基命脸都白了:“陛下,千万不可这般想啊!是袁崇焕以少敌众,拼死力战,大败皇太极的呀!是袁崇焕守住了北京城啊!”
崇祯心说,那还不是有密约在先,使的苦肉计?但毕竟无证据,这话还不能端到桌面上:“守住?守住了吗?鞑子跑了吗?鞑子在城外烧杀淫掠,糜烂地方,他袁崇焕干什么了?连百姓都说他‘胁和纵敌’,这还不够吗?”
成基命扑通跪下:“陛下,千万不要轻信流言!京城的官民何曾见过这种阵势?百姓顾的是自己身家性命,达官贵人大多在城外置有田地宅院财产,现在惨遭金兵蹂躏,自然心疼得很,他们拿金兵无奈,把怨怒发泄到领兵打仗的人头上,可袁崇焕他们是士不传餐,马不再秣,饿着肚子跑了几天来勤王的呀!兵临城下,大敌当前,局势危急,非平时可比,圣上慎重,万不可自割股肱啊!”
“慎重?慎重即因循,何益!”
韩爌终于不忍了,袁崇焕要是被拿下,北京城非破不可,大明非亡不可!咬咬牙站出来:“陛下,辽东副总兵杨春曾对臣讲过一事:宁远大战时,清兵猛攻,眼见城破在即,百姓大骂袁崇焕害人。清兵退后,又扶老携幼去见袁崇焕大哭拜谢。百姓不明情势,人云亦云,以伪为真,今日也是如此。临敌易将,兵家大忌呀!”
“韩阁老,你是袁崇焕的座师,当然护着他。朕问你,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是何居心?督守一方的钦命大员,就是撤免,也要报朝廷批准,何况处死?你说他袁崇焕有多大胆?他何来这么大胆?朕替他说了:杀了毛文龙,不但收了东江的兵,而且再无监督、妨碍他的人了,辽东成了他一统天下,而他自成了一方势力!朕要抗御北虏,少不得倚仗他,皇太极要南侵,也少不得过他这一关。他是想议和就议和,想胁朕就胁朕!”
听了这话,袁崇焕才明白这小皇帝原来城府如此之深!知道了皇上心思,也就知道命不由己了。
生死置之度外,也就镇定了下来,心无挂碍,袁崇焕坦然道:“请陛下容臣说一句:臣说过五年复辽,不想反被敌打到皇城脚下,是臣之罪。敌虽未走山海关,但臣督师蓟辽,难辞其咎。臣擅杀大将,是臣越权。但臣杀毛文龙,正是因毛文龙与敌通款!先斩后奏,是陛下曾授权于臣,更是防毛文龙得知消息投敌。臣数年所为,当有公议,臣只痛陛下不知臣!”
崇祯毕竟没有十分的证据,怕袁崇焕说多了,将住自己,遂不理他,扭过头道:“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逞狂。袁崇焕身任督师,却致敌深入内地,虽兼程赴援,又钳制将士,坐视淫掠,功难掩罪!将袁崇焕拿掷殿下,发南镇抚司监候!收了他的总理京城防务大印,满桂总理各路勤王之师。”
等到崇祯一声“退下吧”,祖大寿如逢大赦,强撑着走出紫禁城,这员身经百战的猛将,连马背都上不去了,两腿抖个不停。连拉带拽上了马,猛加鞭跑回大营,谢尚政正在营门口守着,他也不理,直奔中军大帐。谢尚政见他一人回来,心中纳闷儿,跟了进来。
何可纲正在大帐外转磨,见了也跟进来。祖大寿一屁股坐下,号啕大哭!二人见他这般模样,已明白了八九,何可纲急得面红耳赤,道:“大帅怎么了?”
“下大狱了!”
“啊!为什么?”
“擅杀毛文龙,炮打满桂,纵敌深入。”何可纲沉默不语了,眼中两行清流潸然而下。祖大寿哭痛快了,问:“咱们怎么办?”何可纲还是不语。祖大寿一拍大腿站起,“货要卖与识家,这种昏君不值得为他卖命!咱们走,回锦州,指望着满桂能守住?哼!去当亡国之君吧!”
“啊!那不是反叛吗?”谢尚政大惊。
“反叛?如果不走,你我的脑袋也要挪窝了!”
“等等,”何可纲有气无力道,“等等,再等等,皇上很快会想明白的……”
“你是没看见今天殿上他那副凶相!成大人、韩大人据理力辩,也挨一通数落。刑、工二部尚书当殿挨打,三名郎中当场打杀!你说他是不是疯了?”祖大寿一席话,听得何可纲两眼发直,愣了半天,祖大寿向外高叫:“拿酒来!”马弁拿来酒,二人各自斟满,仰脖而尽。
何可纲道:“还是再等等,万一大帅获释回来,见我们走了,皇上没杀他,也要被我们气死了。不但前功尽弃,大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们也就留下了临敌逃跑、弃君父百姓国家、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谢尚政道:“不能走,走了,咱们的脑袋更保不住!”
“你个王八羔子懂个屁!”祖大寿气得大骂,“大帅若不入关,皇上再疑心也不敢动他,懂吗?”
何可纲想了想:“等三天。今明两日诸臣必力救,圣上或可回心。三日之内大帅若不回,则圣意难挽,我们就走!”
“你们走吧,我不走!”谢尚政气哼哼道。
有一个人料到了祖大寿的心思。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听说袁崇焕下狱,立刻找到顶头上司梁廷栋:“大人,奈何使功高劳苦之臣,蒙不白之冤?兵临城下,而自坏万里长城,这是何道理?”
“此乃上意。”梁廷栋不满地看一眼余大成。
“袁督师不但无罪,实有大功,满朝文武焉能不知?今日城中,舍袁崇焕谁堪御敌者?功罪倒衡若此,朝廷置兵部官何用?大人,您现在已擢兵部右侍郎了,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及四方援军,兵权在手哇!您要力争,皇上会听的!”
“袁崇焕也是兵部尚书,也是总理援军,也是兵权在握!哼,满朝文武?甭说朝廷上下,就是城中百姓皆言袁崇焕蓄逆!”
“敌兵由蓟入,袁崇焕自辽来。闻报入援,誓死力战。所逆何事?所蓄何谋?不过是城外有中官勋戚庄店丘墓,有百姓禾田庄稼,痛恨他遭蹂躏劫掠,咸谓袁崇焕玩兵养敌,流言日布,加以叛逆之名,致使皇上生疑!”
梁廷栋面色不怿:“朝廷之事,自有圣虑,要你一个职方司郎中来多嘴?”
“自有圣虑,要大臣们何用?圣虑何来?来自职在有责的臣子!”余大成大喘口气,提出个让梁廷栋意外的问题,“大人,您一年之间由兵备副使而加右参政,再迁右佥都御史,再擢右侍郎,令廷臣侧目,这是为何?”
梁廷栋瞪着他:“你是何意?”
余大成笑笑,缓和了语气,替梁廷栋回答:“因为您奏对明爽,深惬圣心。为何您能奏对明爽?因为您有才知兵。为何您知兵?因为您带兵多年,跟努尔哈赤打过仗,并且是宁锦大战的功臣之一。袁崇焕是功是过,其实不用下官说,大人心里比下官清楚。”
“哼,清楚又怎样,是臣子能主的吗?”
“臣子不能主,臣子能谏,能为剖白!”余大成压住火气,“大人,天启年间,您为永平兵备副使,督抚以下为魏忠贤建祠,独大人不往,并乞终养归,真是铮铮一条好汉!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大人力持匡扶,大人当年的正心勇气呢?”
余大成所言正是梁廷栋一生最得意之笔,被余大成问个尴尬:“你想要本官去说什么?”
“敌势正炽,辽兵无主,不败即溃,就在今日!”
梁廷栋心中一震:“胡扯!有祖大寿在,怎就溃了?”
余大成冷冷一笑:“焉有巢倾鸟覆而雏能独存者?大寿一武夫,又是袁崇焕心腹,虑自身尚不及,决不会存山头之想。”
其实梁廷栋也隐隐有此预感,听余大成一说,就更心悸了,沉吟片时,道:“好,你同我去朝房。”
去朝房的路上正遇上周延儒,梁廷栋知道周延儒圣眷正隆,迟早入相,由他说给皇上最管用,还不会惹恼龙颜,便拦住他述了一遍余大成的话。听梁廷栋说完,周延儒问余大成:“余公是虑祖大寿会反?”
“不反即走。”
周延儒想了想:“迟速?”
“三日之内。”
“哦?为什么?”
“袁崇焕始就狱,祖大寿心存希冀,认为朝内必有申救者,袁崇焕当可释还。两天一过,也就知道上意真不可回了。祖大寿为袁崇焕臂膀,袁崇焕所为祖大寿都有份,岂能自免?不反何待?”
“那你说该怎么办?”
“今日之策,唯有释出袁崇焕以系军心,让他驱虏出境以自赎,既可以夺鞑虏之魄,又可以存辽左之兵。”
周延儒叹口气:“只怕圣上不准啊!”周延儒是怕碰钉子挨骂,“我明日去向圣上说吧。”
余大成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就去朝房打听消息,好不容易等到梁廷栋回来,忙问:“事有可为否?”
“不必了,”梁廷栋一脸得意,“祖大寿不会反了,你没言中。”
“言而不中,国家之福。但大人为何说祖大寿不会反了?”
“圣上已下旨给祖大寿了。”
“圣旨怎么说的?”
梁廷栋边想边道:“大意是:袁崇焕自任灭胡,今胡骑直犯都城,震惊宗社。袁崇焕不能布置方略,退懦自保。关宁兵将,乃朕竭天下财力培养训成。令总兵满桂总理关宁兵马,与祖大寿、黑云龙督率将士,同心杀敌。”
余大成一跺脚:“祖大寿必反了!”
“为什么?”
“因为不但袁崇焕释出无望,而且关宁铁骑也归了满桂了,祖大寿要不走,他手中就剩不下一兵一卒了!”说完叹口气抬脚走人。
果不其然,当天晚间梁廷栋就叩访余大成寓,急道:“被你言中了,祖大寿、何可纲尽起辽东之兵,走了!你果然有先见之明啊,周大人也心折了。”
余大成听了露出惨笑:“只怕是日后构陷下官的借口了!”
“这是何意?”
“先见之明,也就是预先与谋了!”
“你多虑了,快随我走。”
“去哪儿?”
“进宫面君。本官已告诉圣上说余大成能先见,圣上召你呢。”
余大成自是不敢怠慢,随梁廷栋来到文华殿,周延儒正在殿外等候,三人进殿见崇祯。见他们进来,崇祯劈头就问:“余大成,你看祖大寿会不会投敌?”
“臣本来判断祖大寿非反即走,现在看祖大寿非敢反朝廷,只是因袁崇焕下狱,惧罪而走。他若是反,调转炮口轰击城门,冲进城内劫走袁崇焕易如反掌。以此判断,祖大寿不会投敌。”
崇祯听出一身冷汗,祖大寿手里有大明最精锐的军队,又有十几门大炮,北京城没人挡得住他,他若冲进城,也就不仅仅是劫走袁崇焕了,怕是自己要跟袁崇焕换个了:“余大成,你既能先见,也当能预后。你说该怎么办?”崇祯道。
“臣以为如今能战之兵,首数辽东。祖大寿走,京师难保!应快马召回祖大寿,赦其背君之罪。”
“嗯,好,朕这就下旨,追他去!”
“陛下,”余大成近前一步,“祖大寿正是怕陛下加罪于他才跑的,陛下怎能召得回他?臣想欲追回祖大寿,非有一人说话不可。”
“谁?”
“袁崇焕。”
“……你是说,释出袁崇焕?”余大成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这话,只好低下头不答。崇祯可犯难了——这是一支袁家军,祖大寿的走证明他们只效忠于袁崇焕,根本不听命于皇上!如果被祖大寿一逼就把袁崇焕放出来,甭说袁崇焕再不把自己放眼里,在大臣们眼里也是个无能之君了,各镇总兵岂不要拥兵自重了?这还得了?于是阴阴地一笑:“余大成,你说,如果放出袁崇焕,是他听朕的,还是朕听他的?”
甭说这话,只这笑就把余大成拍趴下了:“陛下,臣不是说要纵袁崇焕,臣是说须得有袁崇焕的手书。”
崇祯不说话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先把人家下了狱,再去求人家召回部属,天家颜面何在:“王承恩,去叫孙承宗、成基命来。”
“陛下,孙承宗在通州呐。”
“哦——去唤成基命吧。”崇祯转向周延儒,“玉绳,今儿早上朕让你拟的旨,拟好没有?”
“拟好了。”周延儒双手呈上,王承恩刚要过来接,崇祯道:“念!”这自然是让周延儒念,周延儒展卷读道:
建虏本我命夷,越辽犯蓟,入我边城。将吏玩法忘戒,致彼蹂躏,谩薄都城。已命六师警备捍卫于内,关宁诸兵堵截于外。蠢尔丑类,尚肆咆哮,凡我臣民,共宜蕴愤。入卫兵将,自大同、宣府、保定先至,山西续报,山东、河南、延绥已经遣调,尚未速赴,迁延日久,扫荡无期,赤子虔刘,朕心何忍!前特诏谕省镇文武官吏,凡督府有勤王之责,即选精锐,简授贤将,星驰赴援。近地抚臣,躬提入卫。京城内外,不论官士军民,能募士出奇,或夜劫营,或焚攻具,论功叙赏,朕无所吝。若奉调兵将,逗留不前,坐视罔闻,逮问惩处,有祖宗之法在!
“就这样,连夜发出!”崇祯一甩袖子道,“山西巡抚耿如杞、延绥总兵吴自勉、甘肃巡抚梅之焕各统劲卒五千入援,加上满桂、侯世禄、黑云龙、麻登云、尤世威、曹鸣雷等部,也有四万之众吧?”
“各部日夜兼程赶来,已是疲劳不堪,战力大减,敌则是以逸待劳。我四万之军难敌十万之军呀!”余大成道。
这话就十分在理了,甭说四万,更甭说疲劳不堪,就是十万对十万,也难说胜负。“陛下,徐光启上的《守城条议》陛下阅了么?”周延儒道。
“嗯,看了,你以为可行?”
“是,炮乃是敌所短,我所长。辽阳、宁远之役,正是凭城用炮,而获全胜。”
“那是辽阳、宁远,这是京城!偌大天朝,让鞑子千里直趋,畅行无阻,把朕围在孤城里,那些拿着朝廷俸禄、吃着百姓粮米的官兵却龟缩在城里,让朕受天下人耻笑!养你们何用?主辱臣死,你们懂不懂?!”周延儒不敢说话了。说到徐光启和大炮,崇祯蓦地想起一事,正要发问,成基命跟着王承恩进来,刚要跪下,崇祯一挥手,“免了。”对王承恩道,“叫徐光启来。”再对成基命道,“成基命,朕要你去阅刘之纶、申甫所部兵,你去了没有?”
“臣去了。臣以为不可用。”
“为何?”
“那些攻具倒是新颖,只是都是木制,恐怕不耐久用。招募的兵卒都是市井流民,乌合之众,如何能打仗?更何况对手是八旗兵。”
“不试怎知?叫他们出战!”崇祯轻叹一口气,再道,“关宁兵将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他应可召回祖大寿吧?”
成基命在来的路上已听王承恩说了祖大寿之事,抬手上揖道:“陛下,大寿危疑已甚,又不肯受满桂节制,因此讹言激众东奔,非部下尽欲叛。只要孙大人大开生路,曲收众心,辽东将士必解甲来归,祖大寿不必虑。”
崇祯高兴起来,连连点头,高声道:“张彝宪!”张彝宪应声进来,“速命孙承宗修书追祖大寿!”张彝宪答应着跑出去。崇祯换了话题,“朕知道徐光启曾于万历四十八年和天启元年两次奉旨襄理军务,训练新兵,听说成效颇著。他一个书生,知天知地,朕是信的,果然知兵?”这一问只有成基命能回答了:“是。徐光启,人杰也。他师法西术,不光通晓天象数术,而且于西洋兵法颇有心得。西人惯远战,靠的是大铳火枪,威力巨大。光启练兵,主要是造炮筑台练火器。”
崇祯正要再问,周文炳跑进来:“皇上,承天门外当街跪着一个人,大声嚷嚷,说、说……”
“快说!”崇祯被搅了兴致,又见他结巴,很不耐烦。
“说皇上错了!”
周延儒一瞪眼:“何人如此大胆?”
“他自称是布衣程本直。”
“他是说朕治袁崇焕错了吧?”
“是。”
崇祯皱眉挥手:“将他赶走!”沉了一下,再转对梁廷栋道,“尔部运筹何事?动辄张皇!事有可行,宜急图无缓!”
梁廷栋愣了一下才想明白,皇上想要袁崇焕的手书。
徐光启自敌骑东来,就奉旨与李建泰一同负责京营的练兵,把朝房当成了议事所,与自告奋勇担负守城之责的钱象坤住到了这里,还请旨邀了西人耶稣会教士龙华民、邓玉函共同谋议城守用炮之事,所以一叫就到。崇祯看他进来,不等他说话便道:“子先,去年七月李逢节、王尊德奉旨去澳门购募炮师和西洋大铳,朕记得今年初他们有一疏,说已经购得大铳了,为何现在还未抵京?”
徐光启答道:“李军门、王军门不但购得大铳,而且募得三十一名铳师、工匠和傔伴,由荷兰人公沙的西劳率领,都司孙学诗和耶稣会士陆若汉督护,已于今年二月自广州进发,共携大铁铳七门、大铜铳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
“唯因大铳体重难行,以致行程屡稽迟,至十月始行至山东济宁,由于漕河水涸,公沙等乃舍舟从陆,昼夜兼程,十一月二十三日到达涿州,十二月初抵琉璃河时,闻良乡已破,因前无据守之地,只得回转涿州。彼时州城内外士民怖贼势凶,咸思束装逃避,公沙的西劳、陆若汉、孙学诗乃会同知州陆燧及致仕归里的前大学士冯铨商议,急将运送的大铳入药装弹,推车登城拒守,并在四门点放试演,声似轰雷,敌军闻声而不敢攻城。”
“这么说,这大炮现在是运不来了?”
“臣以为现在启运确有危险,一旦落入敌手,后果十分严重,还是待敌稍怯再运的好。”
徐光启话音儿刚落,崇祯就沉了脸:“待敌稍怯?怕不是等敌再进吧?敌退了,要那大炮还有何用?”崇祯想了想,叫道,“王承恩,拟旨,给陆燧:西铳选发兵将护运前来,仍侦探的确,相度进止,尔部万分加慎,不得疏忽!”说完挥挥手,“都退了吧。”
待几人退出,崇祯叫过王承恩,低声道:“你去告诉满桂,朕的大明就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