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王公大臣奉诏来到大政殿,见都到齐了,代善请出皇太极。
三大和硕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以兄长之尊与皇太极并坐,受众人参拜礼,皇太极令坐,复开言道:“自太祖起兵,连年征战,逮至朕躬,实欲罢兵戈,享太平,故屡屡差人与明讲说。明廷若是肯和,咱们采参开矿,与他们交易,换来布匹,大家共享太平,岂不极好?
“但天启、崇祯二帝藐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号,禁用国宝。朕以为天与我土地,怎敢轻与他人?其他如去帝号,废国宝,朕都一一遵依,并自易汗名,请明帝赐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你们说,该怎么办?”
“陛下怎么对那朱家小儿这般卑躬?”阿敏先嚷嚷起来,“朱家天下除了一个袁崇焕还好使唤,便再无人好使了。我等众兄弟都是人中豪杰,难不成终斗不过袁蛮子?他能一胜再胜,还能三胜四胜?”
皇太极皱皱眉,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呢?”
半天没人吱声。阿敏是皇太极的堂兄,性情狂傲,对皇太极嗣汗位十分不满,常背后指摘,出言不逊,甚至公然抗命,因此谁也不敢公开表态附和他。皇太极心里清楚,遂道:“朕也这般想。”
皇太极首肯了,大殿里立时活跃起来,豪格噌地蹿起:“早该一战了!宁、锦两次大败,至太祖宾天,至今已两年,无所作为。此仇不报,如何是爱新觉罗子孙!”
“是,”莽古尔泰扬起下巴,“难怪崇祯小儿拿大,这两年我们只是在建宫造殿了,父仇不报,反与那仇人议和,眉来眼去的,自己就小看了自己,养这八旗何用?”
“战是不战?”皇太极再问。
“战!”众人全都站了起来,攘臂挥拳,声震屋瓦。
“好!既然所议一致,说说,怎么打?”皇太极三问。
代善站起道:“围城打援。袁崇焕虽是仇人,但不好对付,尤善守御。宁、锦城防坚固,又有西洋火炮,强攻难取,而且损失太大。依我之见,兵分两路,一路围锦州,围而不打,断其粮草,一路女儿河至塔山设伏。野战本我所长,袁崇焕不是对手,他必难解锦州之围。待锦州城粮断援绝,自然轻易攻破,再依此法打宁远,一年之内,拿下山海关,那北京城就在眼前了,哈哈!”
皇太极生怕有人赞同,忙道:“大兄小看袁崇焕了!袁崇焕不但修城筑垒,厉兵造炮,而且垦田屯粮,你知道那宁、锦城里有多少粮食?一年打到山海关?怕是锦州城也迈不过!而我军辎重粮秣却要长途搬运,劳师糜饷,迁延日久,如何挺得过?”
代善睁大眼睛道:“陛下是说要速战速决?”
“正是。”
阿敏哼了一声:“速战速决?那锦、宁、关三城一座坚似一座,袁崇焕只是坚守不出,远处他用大炮轰,近处他是枪炮箭弩齐放,贴城处他是滚石檑木齐下,我们又没有大炮,怎么速战速决?”
皇太极眼皮都不抬,不紧不慢道:“朱家天下幅员辽阔,难道只有山海关一路可走吗?宁、锦难撼,明廷九边,个个都如宁、锦吗?”
一言出口,举座皆惊,都作不得声。半天,代善才明白过来:“陛下是要西出?”
“对,走遵化!”
济尔哈朗首先醒过味儿来:“陛下是想直捣黄龙?”
皇太极笑而不答,立时响起一片鼓噪欢呼。
“不可!”莽古尔泰起身道,“舍近袭远,深入敌境,道路不熟,人疲马乏,如何打仗?纵使攻进了长城,明廷势必聚集各路兵马围攻,寡不敌众,如何取胜?要是后路遭到堵截,便无归路,就要全军覆没了!陛下听了何人的馊话,此人该杀!”
“五哥欠考量,”济尔哈朗也站起来,“三大贝勒不是说,除了袁崇焕,明廷没有可与我对阵的上将么,还怕他调集援兵?何况从喀尔沁到遵化,用不了一月,明廷可调之兵只有大同、宣府、保定、山海关,不过几万兵,袁崇焕都未必能赶到。就算他到了,正可与袁蛮子城下交兵,正是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离了宁、锦,与我马上交锋,袁蛮子纵有三头六臂,也踏碎了他!从此再无阻隔,岂不大好?”
“不是这话,”代善一指济尔哈朗道,“走遵化,要过喜峰口、龙井关、大安口,各处守将是谁,守御怎样,战力如何,有哪些战守器具,我们都不了解。绕道蒙古,粮草很容易接济不上,那就进退维谷了。白山黑水是我们的根本,从山海关进攻北京,是安全的进军路线,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不可冒险。”
“父亲此言有差,”岳托起身抱拳,代善一愣,便狠瞪着他,他却视而不见,说道,“再打宁、锦,必然还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既然山海关一路走不通,遵化便是最好的选择。虽然道途远了些,看似冒险,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大提高了胜算,正是上着!”
“不要争了。”皇太极抬起两手,向下一压,“山海关、锦州防守甚坚,徒劳我师,攻之何益?唯当深入内地,取其无备城邑。蓟辽总理是刘策、总兵叫朱国彦,都是无名鼠辈。取这一条路走,看似绕一些远,实是捷径,何况还有蒙古喀尔沁台吉布尔噶图的人马,就这么定了。各旗集兵一万,喀尔沁助兵两万,共十万。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朕和多尔衮自率中军攻洪山口。朕也知道此行极险,如三国时的邓艾伐蜀。传谕三军,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准酗酒,取柴草时必须众人同行,不可落单。三大和硕贝勒留守盛京,严防袁崇焕袭我后路。回去准备吧,十月中发兵。”
“且慢!”范文程站起来,“如果攻下北京,陛下打算怎么办,如果久攻不下,又当如何?”
“攻打大明都城,是要争一个平起平坐的地位,让那崇祯再不敢拿大,其余一切相机行事。”
“陛下说得好,首在争个地位,然则陛下不想日后图天下么?”
皇太极瞪大了眼:“图天下该怎样?”
范文程一字一顿说:“收取人心。”
皇太极沉默了一会儿,道:“说的是,朕仰承天命,兴师伐明,拒战者不得不诛,若归降者,虽鸡豚无得侵扰,俘获之人,勿离散其父子夫妇,勿淫人妇女,勿掠人衣服,勿拆庐舍祠宇,勿毁器皿,勿伐果木。如违令杀降、淫妇女者,斩!范先生,你来起草进军圣谕。”
皇太极三路铁骑如三把利刃,如风驰电掣,大明朝边关守将毫无准备,措手不及,被皇太极一路过关夺隘,才十几天的时间,就打到了遵化城下。
平台召见不知不觉中移到回廊上,因为崇祯不停地踱步,像一头上了磨的驴,焦虑全写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已泛青了。十一月的天气已经高爽了,崇祯的脸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内心烧灼,看着一个个噤声不语的臣子,更是又气又鄙又失望,不自觉地就踱到了外面。大臣们也跟着出来。
韩爌知道被皇上看瘪了,再不说话就该遭骂了,但除了急召各镇勤王之外也再无他法,只能寻些宽心话,想了想道:“陛下不必太过焦虑,朱国彦总能抵挡数日的,即便皇太极攻下遵化,我京师再能坚守三两日,各路兵马也就到了。”
崇祯没接这茬儿,反问道:“宁远到京师要走多少天?”
“骑兵马不停蹄三天就到。诏谕已发出两天,至迟再有三五日袁崇焕就能到了。”
“来不及了。”崇祯站定,叹口气道,“皇太极这一路上长驱直入,毫无阻拦,朱国彦就能抵挡得住?京师禁卫从未见过阵仗,更不是金兵的对手。”
“大同总兵满桂、昌平总兵尤世威、宣府总兵侯世禄、保定总兵曹鸣雷今明天应该能到。”
“他们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只能白送了人家。没有袁崇焕,挡不住人家十万大军。晚了,太晚了!唉——难道大明天下要丧在我朱由检的手里?”
听到皇上自呼名讳,韩爌领头全都跪了。李标眼泪就下来了:“是臣等无能,至圣躬自责,臣该死!请陛下另择贤能,辅佐我皇。”
崇祯警惕起来,回身瞅着李标半天:“你是想脱责,还是想跑?”
李标四肢匍匐,叩头触地:“都不是。臣想领兵出城拒敌,战死沙场,以报天恩!”地上鼻涕眼泪湿了一片。
崇祯回过身手扶栏杆看向远处,缓缓道:“你带兵?那不是白白送死!”心里却说谁知你是拒敌还是降敌。
高起潜匆匆跑上来,道:“皇、皇上,袁、袁大人的塘报(军事情报)到了!”
崇祯猛扭头:“袁崇焕?快拿来!”不等高起潜双手呈上,就一把夺了过来,颤着手翻开。看着看着脸上就绽开了花,及至看完,满怀愁烦,倏然而空,仰头向天,“啊——好个袁崇焕!”向李标一挥手,“你起来吧。”
李标爬起问:“袁督师怎么说?”
“袁崇焕已派赵率教领铁骑四千直趋遵化助朱国彦。赵率教是辽东名将,袁崇焕曾对朕说过,五年复辽,唯靠三人,赵率教即其一,想来遵化一时不致失守。袁崇焕自率九千铁骑入关赴援,已到了蓟州。随来的有——”崇祯喜形于色,边看边念出:
“中军何可纲,总兵祖大寿,副总兵徐敷奏、张弘谟,参将杨春、谢尚政、邹宗武、张存仁、郑一麟、王承胤,游击满库、蔡裕、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刘应国,都司刘振华,都是悍将。已与金兵在蓟州马伸桥等要隘接仗三天,每一仗都胜,金兵已暂退。同时,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已留兵布防。”
大臣们以手加额:“真是神兵啊!”“是呵是呵,这叫做‘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
听到这话,崇祯心头忽然泛起一点疑惑:皇太极大军压境的消息是两天前才传到京师的,袁崇焕今天就到了,显然是并未接到诏谕就出兵了,几乎和皇太极同时到达,他怎么知道金兵入侵?
赵率教率三千铁骑疾驰三昼夜,子夜时分抵达三屯营,屁股都颠成四瓣儿了,见终于到了,都赶紧下马,想活动一下腰腿儿,不料都站立不稳,叽里咕噜全倒下了。那马见主人下去了,也都四膝着地趴下了。只因这三天几乎没睡一个囫囵觉,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早已饿扁了乏透了,浑身酸软,双腿无力,就都站不住了。
赵率教示意兵弁叫门,城上当然早看见了,听说是赵率教的骑兵,立刻去禀报朱国彦,朱国彦大喜,刚要吩咐开城门,副总兵朱来同伸手止住:“大人,不能开城。”
“为何?”
“大人怎知真是赵总兵,怎知不是鞑子冒的?黑灯瞎火,无法辨认,正是鞑子赚城的机会。”
朱国彦不以为然地一笑:“你想多了,皇太极自然知道我边关各镇总有上万兵马,岂能只派几千人来赚城,那岂不是白送了人家饺子馅儿,千里奔袭就为了把自家肉送了人家口中?”
“不是卑职想多了,是大人想少了。袁崇焕远在宁远,他怎知道鞑子从西边儿打过来了?赵率教从山海关赶到这儿马不歇蹄也得三天,袁崇焕又怎能三天前就知道鞑子进来了?”
这话十分在理,朱国彦不笑了,决定亲自上城观察清楚再说。
来到城上,朱国彦亲自喊话:“来人可是赵总兵赵大人?”
“我是赵率教。”赵率教已饿得有气无力,早没了底气,嗓子眼儿冒烟儿,火烧火燎,疼痛喑哑,那声音比蚊蝇振翅大不了许多。
朱国彦听那声音细小,含混不清,心里起了疑惑,又问了一遍。
赵率教示意一名身体壮硕、还有余力的兵弁答话。
兵弁大声道:“正是赵大人,还不快开门!”
朱国彦疑心大起,他当然认识赵率教,声音自是熟悉,既是赵率教本人来了,为何自己不答话,却要人代答?
“赵大人自己不答话,要卑职如何辨得?”
“赵大人嗓子哑了,高声不得!”
朱国彦就更不信了,但没十分把握,还不敢造次:“既然说不了话,就请点起火把,照照面吧。”累了三天的兵士们又饿又渴,好不容易赶到了,只巴望着大嚼一顿,大睡一场,不想却被这老小子左盘右问,只是不开门,早就火窜脑仁儿,只是袁家军一向纪律严明,主将不发话,谁也不敢放肆,只好憋着。
赵率教理解朱国彦,吩咐点上火把。但火焰灼烤,不能离得太近,又城高数丈,离得太远,朱国彦看不真切,心中冷笑一声,大声道:“卑职还是辨不得。不过既是赵大人,当然知道守土之责重大。私情事小,国家事大,将军不要怪卑职无情。兵不厌诈,深夜叩城,卑职不能不防鞑子冒充大人兵马。既然无法辨识,卑职当然以国事为重,只好委屈大人,待天明认真切了,才好迎大人入来。到时卑职自会为大人洗尘谢罪。得罪了!”说完,径自回府。
这一来三军便忍无可忍了,七荤八素破口大骂起来。赵率教叹口气,扬手止住,道:“抓紧时间吃点儿干粮,咱们奔遵化。”
“大人,朱国彦守得住么?”有人问。
赵率教打量一下城墙:“他挡不住八旗兵,但顾不得了,八旗兵已近在咫尺,不等天亮就会到这儿,咱这四千人马与人家几万骑兵城外决战,岂不白搭性命?只有守住遵化一条路可走了。”
好歹吃了点儿干粮,四千人上马绝尘西去。
刘懋接手整理驿务,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驿站,力度极大。连接西北和中原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自古就是军防要地,地处其间的银川驿站也被裁掉了,十几个驿卒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大多数人家中无地,就靠驿卒俸银供养全家。有地的也早不种了,西北连年灾荒,地中早已寸草不长,除了饿死的和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凡是还能站着的,不是逃荒要饭,就是聚众为寇。这十几个人也似乎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
看着驿站大门上的封条,十几个人围在门前,叹气流泪揩鼻涕。
“李大哥,你说,咱们该咋办?等死吗?”
“唉,老天逼咱,皇帝老子也逼咱,既然谁也不拿咱当人,咱就自己找活路吧。李大哥,吃大户咋样?”
“啥?也当强人去?”
“强人咋了,我告诉你,现在满世界都是强人。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何等快活!”
“高杰,你是光棍儿一条,我这一家老小咋办?”
“别争了,”被称作李大哥的人打断众人话头,道,“俺有一条路,不知哥儿几个愿不愿走。”
“大哥你说。”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
“当兵打仗。”
“打仗?跟谁打仗?那些强人?那可都是些跟咱一样的庄稼人,我还想做强人呢,不去!”
“不是打强人。我听说辫子军打进来了,皇上召各路军马去打仗,甘肃巡抚梅之焕正招兵呢,你们愿不愿去?”
“跟鞑子开仗?”几人面面相觑,谁不知道鞑子铁骑厉害!
“大哥你呢?”
“我要去投军。”
“李大哥,你有一身好武艺,敢情不怕。咱们去跟鞑子干仗,不是送给人家切瓜瓜?”
“我李自成不过是个马夫,当兵吃粮,是求一条生路。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赤条条无牵无挂,战死总比饿死强。你们不去我不勉强,李过,你跟叔去。”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但年龄相差只一岁多,痛快答道:“行,侄儿听叔的。”
“嗯,我也是。反正全家都死光光了,讨饥荒也是个死,这身皮囊就交给皇帝老子了。我去!”高杰道。
众人想想也是,终于达成了一致,凡是没有家室之累的,都决定跟了李自成去当兵。可当他们投了梅之焕的驰援军,却发现上当了。
每天只有两餐,每餐只能填半个胃。最让李自成后悔的是,欠饷不发。如今又要拖着疲惫之躯跑上千里去救皇帝老子。一路上,年轻气盛的骂骂咧咧,年老体衰的唉声叹气。
进入陕西境内之后的一天,李过找到李自成:“叔,快到家了。”
“嗯?你咋知道?”
“到金县了。”
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米脂在金县东,相距一百多里地,奔京城方向正要经过米脂,他问侄儿:“你想咋?回家看看?休想吧!”
“我不是要回家看看,我是想跑!”
“啥?你当这是哪儿?这是驰援京师!开小差是杀头的罪!”
“叔,这不发饷又吃不饱还得去送命的兵有啥好当的?咱跑吧?”
李自成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又道:“那这些天不白干了?”
“白干总比送死强吧?”
一个想法在李自成脑瓜仁儿里渐渐形成:“要跑也得把饷要来!”
“叔啊,老兵说已欠饷三年了,延绥、甘肃、宁夏等军镇都这样,咱咋要得来?”
“哼!饷都被当官儿的龟孙填了肚肠肠了!不能这么就便宜他们!咱闹饷!”
两个人分头去鼓动。这些兵早就憋胀了肺,一点就炸。听说金县知县正在请带队的参将王国吃饭,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县衙门口就聚集了近千号人,声言不发饷就不走了。
喝得半醉的王国闻报大怒,大步出来,喝道:“你们要饷?要个鸟毛毛!老子这没有!告诉你们,皇上是限了期限的,不能按时赶到京城,巡抚、总兵大人的脑袋就没了!你们带头闹事的吃饭家伙儿更得割下来!是要钱还是要命?都回去,准备出发,再闹就地正法!”
看看一时无人说话,李自成怕这群人被镇住,以后就再也闹不成了。他心里早打好了一把算盘,把这群人逼上梁山!遂向李过使个眼色。李过排开众人走上前,道:“大人,作战得拼气力,我们都饿得半死,咋打仗?我们去给皇上卖命,送死,皇上总得让我们娘老子活吧?不发饷,咋养活娘老子?让我们全家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王国盯着李过走过来,骂道:“好你个龟孙孙,敢跟老子撒野!你就是带头闹事的吧?你不想去送死是吧?好,老子就成全你,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给你收尸!你不是想要饷吗,老子先给你发这个饷——”说着举起马鞭照着李过脑袋抽过来,但还没落下,腕子就被另一只手掐住了,悬在半空,扭头一看,一个壮汉,冒着毒气的眼盯着他,被他抓着的手腕骨头嘎嘎作响,“妈的,反了你们啦!”
眼冒蓝光的壮汉正是李自成,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现在就发饷,不拿到钱我们就不走。你要敢动粗,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收尸!”
“真他妈要造反呀!老子先赏你个全尸,再把你吊在这衙门口……”王国仗着酒劲儿,使劲一抡胳膊,挣脱开来,马鞭顺势抽下来。李自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往怀里一收,王国一个趔趄栽过来,松开手,李自成反手抽过来。王国从后脑勺直到尾巴骨立时起了一道血痕,“来人,来人那——”李自成知道现在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一把拎起王国,拔出腰刀,向前一送,直入心脏。
王国一声不吭向后仰去,胸前血水突突直冒。
李自成走上台阶,面向众人,大声道:“弟兄们,崇祯小儿要我们饿着肚子用身家性命去护他那个北京城、那把龙椅子,却不管我们爷娘妻子儿女的死活,就是有点军饷,也被当官儿的装到狼心狗肺里了。
“我们的爷娘早就饿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连树皮观音土都没得吃了,我们的儿女连哭的劲都没了。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狗官,值得为他们送死吗?咱们土坑坑里刨食,要交粮纳税,人家开仗了,咱们要去拼命送死。天下太平,是百姓苦;天下大乱,更是百姓苦。我们的苦日子还有头吗?要祖祖辈辈苦下去吗?今天我杀了这狗官,可你们都是聚众闹事的,都是问斩的罪过!你们想想还有退路吗?生路在哪儿?”
众人早被李自成的举动惊呆了。沉静了半天,高杰道:“李大哥,你说生路在哪儿?”
“现在,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义军,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庄稼汉,他们是为活命而与官军作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咋就不能打出个不怕官府的天地来?生路只有一条,投义军!”
“说得好!”一个大汉蹿上来,“这些狗官儿早该杀,皇帝小儿也早该杀!李大哥,我跟你去投义军!”
李自成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眉如鹘,眼如鹰,鼻若豹胆,口似虎盆,身长六尺,熊背蜂腰,两个肩膀虎头肌隆起疙瘩,果然是条好汉!
“你叫啥名?”
“刘宗敏,打铁的。”
众人想想也是,留在军队里即使不受处置也得战死,回家要饿死,于是一片声嚷,纷纷站出来,约有五六百人。
李自成在心底里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既然是去投义军,总得有个领头儿的。弟兄们都是一个心眼眼,咱们就推个头儿吧。我看这位刘大哥是条汉子,就让他来做首领吧。”
刘宗敏先是睁大眼张大嘴,然后使劲一拍巴掌:“说啥呐!这事本就是你带的头,这狗官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咱的山大王了!”说着转向大伙儿,扯开嗓子嚷道,“咱们都听李大哥的,有不服的吗?”
下面刀枪高举,一片赞同之声。李自成抱拳揖了一圈儿:“咱们时间不多了,官军得到信儿,就要调集大军来剿咱了。我李自成就先权充个带路的,以后有了高人,咱们再换。现在要做一件事,”说着举刀指向衙门,“官府都是一班贪官蠹贼,咱们肚脐眼贴着后脊梁,他们却在吃酒吃肉。这县衙里的银子,不也是从咱穷汉子身上刮的吗?咱们去投义军,总不能再瘪着肚子,就让这县太爷的银子权充咱的军饷吧。”说完转身走向县衙大门,众人一声呐喊,涌了上来。
那知县本是跟了王国一起出来的,到门口看见这阵势没敢往外走,躲在门后看着,此时早已是走了真魂!见李自成奔自己来了,转身往里跑,却是迈不动步,被李自成赶上,抓着脖领拎起:“把你衙门里的银子全都拿出来!”知县忙不迭声答应,可抬头看,衙役们早跑光了。
李自成一挥手:“弟兄们,挨屋搜!可有一条,谁也不许揣兜兜里,那是咱大伙的钱。”说完把知县扔到地上,“刘宗敏,县老爷交给你,叫他去拿银子。”众人听后,四散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各路弟兄陆续回来,金银细软堆了一小堆儿。
李自成略扫一眼,道:“好,装袋袋,马驮了,咱们走!”然后看了眼知县老爷,对刘宗敏道:“交你了。”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好,老子先开荤!”说完抽刀在手,寒光一闪,手起刀落,知县大人的脑袋就滚到台阶下去了。
李自成带着队伍先奔了老家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这是他在投义军前要先办的一件事。大明立国以来,陕甘茶马交易活跃,李自成曾祖父李世辅以养马为业,祖父李海、父李守忠谨守家业,家道渐饶,自成还曾被推为里长。但一连几年大旱,把陕西折腾穷了,茶马交易也淡了,李家遂中落。官府逼租,但地里颗粒无收,农户们交无可交。官府催逼得紧,李自成不忍穷逼农户,便向当地大户举人艾万年借了高利贷,替农户们交了租。债期届满,艾举人逼李自成还债,李自成如何还得上?艾举人家丁一条索把李自成绑到县衙。知县晏子宾与艾举人早有勾连,遂把自成绑在树上,打个半死。农户们闻讯赶来,向晏子宾求情,晏子宾终是不饶,结果恼了众农户,一哄而上,砍断绑索,簇拥着送李自成逃出米脂。今天他带兵回老家,就是要还了这笔夙债。
骑在马上的李自成忽然长叹一声:“果然被那老家伙说中了。”
李过不解,问道:“哪个老家伙?”
“私塾先生。”
李过想起来了,李自成十六岁时曾与李过同入私塾,秋日蟹肥之时,一日学生向先生进蟹,先生命作咏蟹诗,李自成赋成一首: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月暗偷营。
双螯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饵,捉将沸釜送残生。
先生看了他的诗大吃一惊,道:“异时虽有好日,终是乱臣贼子,不获令终。”
“叔,还记得先生让你对的那副对联吗?”李过说着吟出上联,“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
李自成略一想,便豪气冲天地吟出下联:“烟迷雾起,须臾难辨江山。”又抬起马鞭横着一扫,“江山本就是抢来的,这朱家江山已经破败不堪了,正是烟迷雾起之时,何事不可为?败了是乱臣贼子,胜了就是王侯将相!”
李自成屠了举人艾万年全家,杀了知县晏子宾,一把火烧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