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封的“八百里快传”接二连三的往北京城里送,由于战争频仍,这些文书中报告战况的几乎占了一半以上,但是,万历皇帝懒于理政的情况更甚于以往,因此这些章奏文书即更连由太监朗读到万历皇帝耳中的数量也是极少极少的。
万历皇帝的心情更有好长一段日子处在低潮中——他从染患无名之疾中慢慢恢复健康之后,生理上都没有问题了,心理上的问题却更多,镇日无事,心头所想的便是病中的一些不愉快的事。
打他仍在病中而神智开始恢复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过太监们的报告,说是朝中的大臣们都十分担忧他的病情,不但纷纷为他焚香祈祷上天,祝佑他龙体早日康复,而且还每天轮流由一批人来到文华门前,递上奏疏,陈请早日为皇长子常洛选妃,并早日举行册立皇太子的大典——
前面的话固然令他听得点头,后面的话却听得他勃然大怒,连壁的骂道:“朕只小恙,便当朕要撒手西去了么?催着、逼着要朕早立皇太子——朕偏不!”
他任性而倔强的个性使他即或躺在病床上吃药的时候也一样有着坚决的态度,他英勇善战的与大臣们对峙着,一点也不妥协;他的嘴唇略略显薄,紧紧抿在一起的时候,嘴角便形成了一条看来凌人的傲气和孩童式的赌气,因此,他以无可商量的独意独行的口气吩咐太监们:“这些,统统休得理会!随他们跪死在文华门外吧!”
说完,他又重重的一哼:“谁也休想过问朕的立储大事!”
太监们当然“恭奉圣命”的乖乖照办去了——
可是,他即使是这样率性的随心所欲的决定了事件,坚持不为常洛举行册立皇太子的大典,心中却依然有几缕不快乐的意念在随时的窜起,搅得他心里隐隐的生疼。
就是这场病,使他触及到一些他以往不曾察觉的感受,存在于人心中的幽深细微处,乃至于人与人间的不同,只有在非常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的一些小细节。
在病中,他每每自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总不见郑贵妃的踪影,他呼唤她的小名,没有回应,太监、宫女们也只敢唯唯诺诺的含糊解说着郑贵妃正在忙别的事;派了太监去宣,她也极少立时露面——总之,她不在乾清宫中,她不在他的身边,连带着,他所最心爱的两个孩子常洵和寿宁公主也不见了踪影;独卧病榻,他的心中慢慢的升起了一个念头:“她们只承欢,不待疾——”
他召来太监,盘问郑贵妃在“忙”些什么,太监们也只能毕恭毕敬的回答他:“娘娘有母家的人来请安,正在议事;奴婢不敢与闻——”
或者只是:“娘娘吩咐,她少时即来探望——”
而即便郑贵妃偶尔来到他的病榻前了,嘴里千柔百媚的声音中也少有关怀他的病情的内容,少有虚寒问暖的贴心,反而是一力催促着他:“万岁爷,瞧您这一病,可耽误了多少事情呀!这回,一等您康复,可要早早的安排安排常洵的事了!”
她似乎已经把册立常洵为皇太子的一切大小枝节都准备妥当了,说起关于这方面的话来,显得胸有成竹;从如何说服朝臣、昭告天下到常洵入主东宫后的太子妃人选、师保人选都已有腹案;但是,万历皇帝却听得心中涌起丝丝寒意,她不在跟前的时候,他不免几度的想着:“她全然没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只一味想要立她的儿子做皇太子,自己做皇后——她不常来看我,必是在忙着准备这些——她必然也和大臣们一样,以为我将要死了,忙不迭的先替自己打算——”
想着他下意识的便觉得心痛,勉强克制自己的思绪不想这些,过了一会儿还是又冒上来,令他非常的难受。
反而是一向与他疏远的一些人,经常的在他的病榻前出现,那是自己也在病中的王皇后、不得他欢心的王恭妃,以及他的长子常洛。
常洛已经十六岁了,脸孔长得很像他,可是,到了他的跟前却往往说不出话来——在神态与智商上,他似乎只得到了王恭妃的遗传,而不像是他的儿子——应对的时候,他的灵活度甚且远不如待候他的太监王安。
因此,常洛的前来探病虽然带给了他一点温暖的感觉,却也同时令他不快乐,而且,常洛的种种一旦在他的心中的联想到郑贵妃母子对照起来的话,他的心便陷了错综复杂的烦乱中;使他的嘴里虽然强硬的发令,心里却有着理不清的各种滋味。
而既然理不清,他也就索性不理了——他幸好已经懒惯了,面对问题时来个相应不理,就可以得到逃避现实后的平静祥和——藉着“病”的缘由,他躲在乾清宫中,安度着万事不关心的日子——
来自各地的奏疏在他的御书房中堆了好几架,为他负责整理章奏的太监们因着他的懒散态度也玩忽了职守,几乎没有什么人在用心处理这些章奏、了解其中的内容、,而只是每天按照“例行公事”的把接到奏疏整緎的堆放在贮物架上。
直到兵部收到了邢玠从朝鲜送来的公文后,大小臣僚们绞尽了脑汁,透过了各种管道,总算才让万历皇帝知道了一件重要非凡的消息,那便是日本发动长达七年的侵略朝鲜战役的主角丰臣秀吉已经死亡了。
六十二岁的他死在八月十三日——在这之前,他因日渐衰老而病了好几个月,从六月里日趋严重,令他自己感到忧心,到了七月中旬,他自知不起了,开始做身后的一切安排,也包含了对正在朝鲜作战的日军的指示。
为了不影响战争的进行,他所做的决定是要部属们暂不宣布他的死讯,等到战事逐渐减缓后再分批将征朝的军队撤回——因此,即便是征朝日军本身得知他亡故的讯息,也已是入冬的时节了。
万历皇帝听到太监们转述这个讯息的时候甚且已经岁末了;他根本不认识丰臣秀吉这个人,一时间也想不到丰臣秀吉的死会对整个局势或大明朝有什么影响,更不觉得这个消息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因此,他只是随口的漫应了一声:“哦,既逢日本国丧,朝鲜的仗大约就不打下去了!”
他随即吩咐:“着兵部部议,撤回我大明援军吧!”
过了片刻后,他像是歪头想了一下后似的说:“日本国那边,到底也曾向我大明进贡过的——也着部议,给他们个什么表示吧!”
就这样,他三言两语的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一场长达七年的跨国大战,在他心里没占上多少份量,乃至于连本国军队的战绩与死伤耗损,他全都不闻不问。
可是,当努尔哈赤接到丰臣秀吉死亡的讯息,反应却是大不相同的——原来正拿着一枝笔在纸上画着建州地图的他倏的抬起了头,睁开眼睛,射出两道锐利的眼光来,仔细的追问着:“是什么时候死的?消息到朝鲜的时候,几方的人马有些什么动静?”
他不厌其烦的口,想到的问题如果探子无法回答的话,就命他再回朝鲜去探;甚至,他紧接着再派出一批深子,去为他蒐集更详细、更丰富的讯息。
因此,再接下来好一大段日子里,他非常忙碌的工作着——他逐一的思考着、研判着这蒐集来的讯息,从丰臣秀吉的一些做法到这七年战争中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到目前朝鲜的状况,乃至于即将撤回国的明军在回师时所可能经过的路线——
他也召集了“五虎将”和弟弟们一起来议事,并且做了重点的指示:“朝鲜的仗打完了,辽东的情势可能会跟着变——咱们得牢牢的盯紧辽东的情势,一有什么变化就因应,一有什么机会机就把握——”
他常有结合过去、现在、未来的发考的思考习惯,眼光常瞻望,目标常放在长远的未来,也善于把握现在;因此,他即使处身于辽东的一隅,也极尽可能的把视野望远——打从日、朝开战前,他就荡这场战争的观察投注了相当的心血,七年来没有丝毫的松懈;而现在,战争结束了,他的思考习惯又使他不停的注意着目前的情势变化,以及未来所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
当然,在这场七年间的三国战争的进行过程中,他所获得的利益也是丰硕的;相较于辽东其他漠不关心这场战争的而目光如豆、只知注意奋取眼前一些小利的其他各部部长来,他遥遥的跑到了前方,而使得建州的实力远远的超出的许多,发展的空间与潜力都扩展到了无穷无尽——
新的一年又即将到来了,他盱衡时势,评估实力后,很有信心的告诉着自己:“下一年,建州又将有新的突破、新的发展——”
在新的一年里,他将迈入四十一岁的新里程,将率领着全部建州的子民开创出一个更大的新局面,缔创一个更强盛的新世代——除夕的前一天,他带着一小队的人马到山郊打猎,众马踏雪疾驰,扬起一地的雪泥,风雪劲而角弓鸣,他的双眼亮锐如电。
当兽踪出现的时候,他率先拉弓射箭;在风雪交加的半空中,他所射出的羽箭强劲有力的破风而去,准确的正中目标;然后,他在众声欢呼声中仰首向天,脸上带着充满了自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