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也发动了一次战争——就在土蛮聚集了十数万之众,结营百里,准备大举入侵辽东的消息传到他耳里的时候,他的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个大好时机,一定要准确的把握住!”
他认为,土蛮入侵,明朝必然调派重兵护卫辽东,也必然会跟土蛮的大军在辽东打上好一阵子的仗;在这个当儿,明朝当然就无力注意到建州的问题,自己便正好趁着“两虎相斗,无暇他顾”的机会,再壮大一些自己的实力。
这套“渔翁得利”的策略,他早在十九岁开始进出李成梁府的时候就已经学到了——当时,李成梁最善于运用的一种打击敌人的方法便是挑起两个敌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使他们发生争斗火并,他便趁两敌相斗时坐收渔利;这个方法李成梁百用不爽,而且最主的施展的对象便是女真各部,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便是死在他的这种歼除、消灭敌人的方法上——
往事回到了心中,他的情绪也就增添了几许的激动,心里的那一份使命感再一次强烈的从心底深处扩展到全身,把他全身的血在瞬间烧成滚烫,他向自己呐喊着:“我是为定乱安邦而生的——祖父和父亲不会白死的,他们流出的每一滴至都在提醒我,要带领着全部的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屈指数来,已经经历了十五年的时间了;这十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夺斗者——可是,他依然因为自己这道发自内心的声音的强烈撞击而感到浑身灼势,遍体生疼,于是,他索性迈开大步就冲出屋去,也不吩咐待卫牵马,自己就奔出了大门,随手拉过一匹拴在门外的马,不问是谁的便要飞身而上。
不料就在这当儿,有个充满了兴奋的童音朝他喊了一声:“阿玛——”
一看却是皇太极,手里还拿着小弓、小箭,像是方才在门外练习射箭似的,他的心里兴起了想要赞美他几句的念头,可是情绪又全部处在激动、高涨中,嘴里便不想说话;于是,他索性一弯身,用一又胳臂抱起了皇太极,然后飞身上马。
他让皇太极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父子俩共骑着一匹马,迎着纷飞的白雪奔驰着。
隆冬里天地全是一片银白,原野上更显得辽阔壮丽,美得令人心悸;努尔哈赤策马狂奔,全身的热血随之激烈的震荡着,那股火势的疼痛却逐渐的得到了发散,奔驰了大半天之后,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了来;而皇太极却是遇上了生平第一次的难忘经验——和父亲共乘一匹高大的马,一起在风雪怒吼中奔驰前进,一起在壮丽的天地间尽情飞跃——
风雪呼呼的扑打在脸上、身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和父亲靠得这么近,他清楚的感受到父亲的心跳,也清楚的感受到父亲呼吸时呵出的热气——他觉得温暖。
因此,他童稚的脸上虽然因为面对着风雪而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巴,但是嘴巴却自然而然的往上扬起,形成一个愉悦的线条,而当马匹停住脚步的时候,他被努尔哈赤那强而有力的臂膀包下马来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得伸臂环住了努力尔哈赤的脖子。
努哈尔赤却不由自主的心中一热,连带着眼角微微的发酸;他想起了小的时候,自己的父亲也有过类似的动作,乃至于祖父,亲自抱着自己上马、下马,教导各种武艺;现在,自己抱着儿子,伫立在雪地上,却几乎怆然泪下!
他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来,索性抱着皇太极迈步而行;他走得漫无目的,而皇太极也乖巧的不出声,只把脸颊靠过来,贴着他的脸,随着他前进,父子俩人没有丝毫的距离。
走着走着,突然间,头顶上空掠过一阵旋风,夹着“呼”的一声巨响,皇太极登时出声大喊:“啊——鹰!”
果然是一只苍鹰打他两人的头上低空掠过,飞扑着翅膀发出巨响后又盘旋着飞上天去了;对于鹰,皇太极并不陌生——自家里就养了许多,都是用来打猎的,只是这只鹰出其不意的出现在眼前,引得他发出呼叫而已。
而努尔哈赤却因此而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看那只在天际翱翔的苍鹰,看着它冲破风雪,越飞越高越远,慢慢的在他的视线内成为一个小黑点,然后整个的消失;他看得出了神,两眼遥望着高远的长空,一颗心也跟着在辽阔无垠的天空中翱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皇太极对他说道:“你额娘跟你说过鹰的故事没有?”
“没有——额娘只跟我说人的故事,有大英雄、大圣人——就是没讲到过鹰!”
努尔哈赤笑了一笑道:“那么,阿玛讲一个鹰的故事给你听,你喜不喜欢?”
皇太极拍着手笑道:“喜欢——喜欢,阿玛讲的鹰想必也是一只英雄鹰,我喜欢听!”
努尔哈赤诧异了,歪着头问说:“你怎么认定阿玛讲的鹰是一只英雄鹰呢?”
皇太极一本正经的回答他:“额娘说,阿玛是英雄,所做的事都是英雄的事;那么,阿玛要讲的鹰当然是只英雄鹰了!”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着连连点头:“好,好,阿玛就讲一只‘英雄鹰’的故事给你听——你知不知道,在好几百年前,我们女真人的祖先里出了一位大英雄,因为一只名叫‘海东青’的鹰,把所有的女真人都团结了起来,建立了一个大国家、大王朝呢!”
他用这话问皇太极,皇太极当然是摇头的;于是,他接着说下去:“这立大英雄姓完颜,名叫阿骨打——”
他用简单的语言把几百年前发生在女真人中的故事对皇太极讲了一遍:辽朝末年,天祚帝荒淫无道,迷恋畋猎,为了捕天鹅为乐,他强行令生女真部年年进贡捕天鹅必用的名鹰“海东青”;弄得女真部不堪其扰,便在部长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起兵反抗,终于打败了辽车,消灭了辽朝,建立了金朝。
一段史事,他为了配合皇太极的年龄而说得极其浅显,但是皇太极却听得连眼睛都忘了眨动,全神贯注的倾听着,直到故事说完,他还兀自出神——那模样和神情都像极了幼年时的自己,于是,努尔哈赤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带着期勉的问他:“皇太极,你也想自己长大以后做个像完颜阿骨打这样的英雄吗?”
听到父亲的问话,皇太极回过神来了,用力的点了两下头之后,他的一张小脸挣得通红,而且一本正经的回答着:“是的。皇太极要做个像完颜阿骨打这样的英雄——也要做个像阿玛这样的英雄!”
这个回答,听得努尔哈赤的心中激起一股股的暖流,也融合了许多复杂的感受,他一面在心里发出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一面也用欣慰的口气对皇太极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好!好孩子!有志气!不愧是阿玛的‘皇太极’!”
而就在这一个夜里,包括皇太极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进入了梦了之后,他内心中发出的声音澎湃激昂得震撼着他全身的每一滴血——他独坐灯下,独自面对自己的心声与感受。眼前一次次的出现着白天所见的景气,是一只鹰在风雪交加的天地间振翅翱翔,高飞入天际。
“女真的完颜阿骨打——蒙古的成吉思汗——”
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心中所想的历史上的英雄就不再是说给孩子听的故事,而是自己的一个榜样了——他没有忘记多年的前的自己,也曾经和皇太极一样,期盼着自己长大以后做个大英雄。
因此,他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使命感也更强了;他不再激动的跑了出去,而是明确的告诉自己:“我是为安邦定乱而生的——”
然后,他开始陷入思考,以高度的理智工作着——在天亮前,他完成了一个新的征战计划。
这次征战的目标定在安褚拉库路——目的其实在给叶赫部一个警告。
原来,安褚拉库路本属建州,最近却在叶赫部的运作下,开始往叶赫部靠拢;而且,他所蒐集的情报也在显示着,叶赫部最近很积极的在暗中进行着一些不利于建州的举动,尤其是拉拢原本属于建州的一些小部,以及已经开始和建州建交的蒙古——这种种的消息在在都显示着,叶赫部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说不定,叶赫部已准备发动一场大战了——”
他的心里是雪亮的,即使是在古勒山战败的的当天,叶赫部也没有放弃过吞并建州的野心;安静了这几年,甚至遣使来和,以女许婚,这都只是因为叶赫部暂时没有再次发动战争的能力而已;而今,经过了几年的休息,叶赫部大约自以为实力已经养足了,可以采取行动了。
想着,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先把安褚拉库路拿回来,给叶赫一点颜色看看!”
出征的主将他也已有腹案,人选是他的幼弟巴雅喇和长子褚英;巴雅喇稳重英勇,他对这个弟弟很有信心的;褚英已娶了亲,生了长子杜度,怎么说都是个“大人”了,应该多方历练历练了——第二天,他就把两人找了来,派给他们这个任务,又特别嘱咐褚英:“你跟着五叔,一切听他的指挥之外,你更须身先士卒,越危险的地方越要抢在别人前头去打,得了什么好处要等在别人后头再拿——越是身为我儿子的人,越要懂得这个道理;而等你能确实做到这个要点的时候,便让你独当一面的带兵打仗!”
褚英连忙毕恭毕敬的向他称“是”,而后,跟着巴雅喇去点兵,准备战争的一切所需——三天后,叔侄二人便率着一千名士卒出发了。
战争如他们所预期的的一样,进行得顺利极了;建州的军队势如破竹的攻下了安褚拉库路的二十几道屯寨,收服的所有的人民,很快的就班师回来了。
但是,与辽东仅一道鸭绿江之隔的朝鲜境内所进行的战争却激烈得死伤无数,从陆上到海上,丧失了无数的生灵——
在邢玠的大力规划下,明朝的援军结合了朝鲜的官军和民间的义军开始对日军发动了主动攻势,第一阶段的目标定在收复平壤。
战争被拖延到九月初才展开,第一仗,双方在稷山对垒,首先开战的是麻贵麾下的副总兵解生,遇上了日方的毛利秀元、黑田长政的部队;解生分兵三协,左右掩杀,打了个大胜仗;第二天,更大规模的战争在平壤城的外围展开。
明、朝两国的合军被分成三路,分别进攻平壤的三面,动员的人马既多,军容当然壮盛之至,一顶顶的盔铠在烈日下反射出万道银光,马迹所掀起的泥沙则叠成层层的黄雾;守城的日军却在城上竖起了各色旗帜、长枪、大刀——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明军率先发出火炮,“轰隆”的一声,几乎震塌一块城墙角;接着,日军也不甘示弱的施放起火箭、弹丸来;一霎时,烟焰弥漫几十里,杀声更如万雷齐响,把天地间的其他一切都掩盖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双方杀得难解难分,而就在这当儿,明朝的军队得到了天助——天上忽然刮起了西风,这对于正以“火攻”的战场来说,顺风的一方当然占尽了便宜——狂风卷着炮烟飞冲入城,火烈风急,城中便四处火起,城墙上赤焰飞扑,各色旗帜全部起火而燃,守军无法再战了,小西行长不得已的率着亲信们逃慝而去;明军再次的发炮攻击后,少数残留顽抗的日军也就全数被歼灭了。
这一战大捷,朝鲜的民心、士气整个被鼓舞了起来,于是,各地的战事一路延续了下去,已经沦陷七年的城池开始逐一的光复。
而邢玠所策画、负责的范围仍是歼灭日军的主力——日军自稷山、平壤节节败退后,退到了海上,却为他所派遣的水军联合了朝鲜的水师精锐截杀。
十一月间,一场惨烈的海战在露梁展开。
明军由陈璘率领,朝鲜水军由李舜臣率领,分为左右两协军,在浦屿间埋伏备战;到了夜里,五百多艘的日方军船果然如情报所显示的从光州泽驶到了露梁海面,于是,埋伏的两军左右突发,把整个结队的日船冲散,并且投出大量的火把焚烧日船,一霎时,黑夜的海面光亮如白昼烈日当空,也烧得日般无法支持,退入了观音浦港口。
天亮后,日军看清港口的情势,衡量得没有可退之路了,只得硬着头皮迎战,于是双方展开一场殊死战,杀得整个海面尽成赤红——
李舜臣和陈璘固然志在歼敌,日军却是垂死求生,双方都使出了全力而战;尤其是朝鲜的名将李舜臣,几度处在朝鲜政擅的内斗中,险成政敌们的刀下亡魂,幸得起复领军,心情却仍处在悲愤感慨之中,遇着入侵的敌军,心头的一腔激越更得发泄,便越发的身先士卒;他亲自挺枪杀敌,壮硕矫健的身影在波涛汹涌的白浪掩映下也越发的使他望之如天神,令日军们看得心中暗惊暗畏,不敢与他对垒的占了大多数;于是,这些人、船转而来围陈璘,把陈璘所居的主战船包围了个有如铁桶。
陈璘身经百战,而对这样的包围,一点也没有乱了阵脚,他从容应战,命士卒下碇不动,鼓噪放大炮攻击;日军则施放鸟铳,飞丸四发;陈璘便命士卒们暂伏盾牌下,等到日军以为明军中了弹丸,越船来袭的时候再尽数跃起,把日军杀了个半数落水;接着,他又命收兵,暂停攻击,等到日军狐疑不定的时候,他却一声令下,发射了千万只火箭,一射中日船即起火,又烧去了无数日船。
而李舜臣也奋力杀敌,与陈璘合力血战,他的箭术极好,遥遥望见日船中有一艘大楼船,上而坐了三名指挥作战的日军主将,他便集中目标往那大楼船冲去,到得近处,他奋力一箭射去,正中一名日军主将的头颅,发时就引来己方士卒的一阵欢呼,士气再一次的高升到了顶峰。
可是,这么一来,却也引来了日船抢过来包围他,将他团团围住,赖得陈璘发炮,击碎好几艘日船才解了围,然而,就在战势炽烈的枪林弹雨中,他不幸被日军的弹丸击中了右腋。
他的身体一阵摇晃,却奋力的挺直了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而鲜血却如涌泉般的自伤口喷出;左右亲兵见了忙过来扶他,他只命人拿盾牌来遮住他的下半身,他拚着一点余力,吩咐道:“现在战况紧急,不可说我死讯,以免影响——”
话未说完,他的气已绝,但是两眼圆睁,死身不倒;左右亲兵了解他的用意,更知道轻重,因此,按照他的吩咐,当做他依然健在,依然以他的麾旗指挥督战——直到这一场战争结束,大获全胜的朝鲜海军这才得知这个恶耗,于是,全军缟素,如丧考妣——
正午时分,日正当中,露梁海战歼灭了日本水军的主力,沉船三百多艘,战死两万多人——这是日军侵入朝鲜的最后一场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