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畔的景色绝美,三万六千顷的碧波上随着天时的变化而气象万千,晴雨霜雪与春夏秋冬、日夜黄昏混和组织,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幅水墨画,美得令人目不暇给,美得令人心醉,更美得令人在心中与这大自然的灵秀合为一体。
高攀龙就在这绝美的寸湖畔筑了一座小楼居住,题名为“可楼”——他是取“无所不可”之意,兼为勉励自己之用——筑楼于此,他是打算在这里遯迹终老了。
日常的生活里,他仍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有时,他携带小童徜徉于湖上,或伴清风明月,或伴夕阳水影,他澄明宁静的心灵专注的思考学问与真理。
他不事生产,罢官之后便无俸禄的收入,日常的生活所需便全赖父母的遗产——由于他是过继的嗣子,嗣父母去世后,他独得所有的产业——这份产业颇丰,他却不善经营,便任由闲置,幸好他的生活简朴,所需不多,用以维持衣食是绰绰有余的了。
不久前,他的生父母也相继去世了,遗言将财产均分为七份——他本家生有兄弟,父母并未因他过继外家而未予遗产——但是,他的心中向来只存有学问而没有金钱,自认已得嗣产,便不肯再受父母的遗产,因此便把个己所应得的这一份遗产设置了“义田”,用来赡养亲族;他自己仍然沿续着一贯的生活方乡,做个纯粹的读书人。
可楼中收藏了好几万卷的书籍,其余的家具陈设虽然简单,却十足的是他精神上的琅嬛福地,带给了他踏实的归属感。
但是,他却非因此而成了个“万事不关心”的方外人;读书、静坐、思考之外,他的心非但没有与世隔绝,反而更加的关心人群,关心世道人心;他与顾宪成、史孟麟等等师长、朋友的来往更加的密切,在各种讲习、研探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的学问精进了不少,与这多位师友的心志也更接近——尤其是顾宪成,给他的启示和与他所发出的共鸣,早已与他自己融成一体了。
顾宪成一再痛心的呼吁着:“读书人的第一要务在于挽救世道人心——”
这个话讲了许多次,可是,听的人非但不觉得他重复、罗嗦,反而每一次都觉得这话是道暮鼓晨钟,深深的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内心,也使得这句话几乎成了这群友辈的共同理念了。
这天,顾宪成又具函来邀,他和每一个受邀的朋友全部欣然赴会,一起到达了无锡。
顾宪成的身材略胖,脸也略略显圆,一双燃烧着理想的眼睛与那股抑遏不住的热情组合成一股特殊的感染力、影响力和领导力;他穿着一身家居便服,笑呵呵的迎接着朋友们,一面向大家说道:“今日的天气晴和,实是上天作美——我等以往总是局促一室之内讲谈,今日何妨出外漫步,于清风煦阳之间探究学问,岂非另有一番感受?”
大家异口同声的笑着说:“难得宪兄有此雅兴,我等当然乐于附骥!”
于是,一行人鱼贯出户,顾宪成领着大家向东而行,不多时就出了城;而顾宪成似乎是胸有成竹般的既熟知道路且又有着明确的目的地,他踏出的每一个步子都是坚定沉毅的。
脚步停下来之后,已经有人发出了一声轻赞:“这里不是东林书院的遗迹吗?”
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是一曲的弓溪,两、三株老柳,一片蓊郁的树林;宋代的大儒杨时所讲学的“东林书院”便筑在这片树林中,只是,屋宇早已因年久失修而破旧不堪,断壁颓垣东倒西歪的,不只布满荒烟蔓草,甚且寄居着鼠与狐,蜘蛛们结了实密的网,结合了灰尘,把这遗迹中原本该有的书卷气质给摧残殆尽了;看得高攀龙先就发出了一声感慨:“这里已有许多未有人踪了!昔日大儒讲学之处,竟落得萧条衰败如此——”
史孟麟也接着说:“宋朝至今不过短短数百年耳,学者汇聚一堂,讲学论道,风闻数里的盛况不再,一代大儒的苦心经营,竟告烟消云散;想系后世无传人,更空凭这书院荒废了!”
这些话,人人都有同感,也引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发出了各种感慨;而就在大家的感慨声中,顾宪成发出了惊人之语:“任凭这书院荒废、衰败、实是你我大家的耻辱啊!”
他这么一说,听到的人都不免愣了一下,于是自动的停止了说话,目光也一起的聚集到了顾宪成的身上,渴望的首着他,等他往下说;顾宪成心中的许多想法早已推敲过了许多次了,这时候说出来更是分外有力;他侃侃而谈:“我辈虽非杨氏后人,但既居无锡,又忝为读书人,竟坐视自己的乡里中的先儒讲学之地沦为鼠辈的栖身之所,岂非是耻辱呢?”
他说着,自己的情绪已先升高了,两颊通红,眼睛发亮,话也就索性一路讲了下去:“宪成为了此事,已经思索了多日;今日邀集了大家前来,置身于遗迹中,实欲使我辈在亲眼目睹这衰败的景象后,油然于心中发出使命感,以修复这东林书院为职志,使昔年大儒讲学之风再现——”
语这话引起了共鸣,于是大家热闹的讨论了起来;然而,在顾宪成的心中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
从官场中退下阵来的这几年间,他日思夜想的反覆考虑着一个计划已经逐渐的蕴酿成熟而且了有具体的做法了——宦海既然受挫,无法发挥理想、施展抱负,他便只得以在野的身分来影响政治;几番往来讲定的经验也给了他很大的启示——
“修复了东林书院,定期由学者讲学其中,受学的人逐渐增多之后,便凝聚为一股力量,所发之言便为极具影响力的舆论,可藉以改善世道人心与时政之蔽——况且,讲学乃百年大计,各方前来受学的学子他日应试及第,便为朝廷官员,何异于我等重回政坛?”
他的考虑点放在长时期上,目标仍是政治改革;修复东林书院便是一个基础性的扎根的工作——他所怀抱的理想固然高远,做法却是脚踏实地的;他不但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甚至远较常人多出好几分的坚毅沉着,对于所怀抱的理想,他无论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也都不会放弃的、锲而不舍的继续奋斗下去的;因此,尽管在政治斗争的战场上他失败了,被迫离开了,但是,在人的精神力、意志力的战场上他却是个永恒的胜利者;而这个精神的感召力和影响力更大,几乎每一个与他相处过一阵子的人都会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认同他的想法、做法——修复东林书院之议也就得到了每一个人的共鸣,立下了大家齐心协力奋斗的宏愿。
几天后,在顾宪成的为首下,这群罢官为民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去拜访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无锡知县林宰,向这两位地方官说明重新修建东林书院的计划并请求援助。
欧阳东凤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在科甲上比顾宪成晚了九年,算来是“后进”;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对于民间声望甚高的顾宪成一向尊敬,更因为科第比顾宪成晚,平日里与顾宪成往来总是自谦为弟为后学,“请益”两字不绝于口;这一次,他从一接到顾宪成的名帖,约期来访的时候,无已经以雀跃、期盼的心情在等待着自己素所景仰的顾宪成和这一群名望甚高的罢官乡居的知名人士的到来。
因此,当顾宪成向他提出修复东林书院的甫画时,他不但毫不考虑的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还满口的推崇、赞誉的说:“这实是地方之福啊!修复东林书院,又得顾先生这样学德兼备、名重朝野之士来主持,江南的文教之兴已经指日可待了!”
于是开始商议细节,第一件要进行的事便是筹募修复书院所需要的各种款项,乃至于兴工时的人力、物力的需要与来源,书院本身应有的规模——一个美好的远景就在这次的拜访和谈话中奠下了初步的基础,而且不久之后这所有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修复东林书院的计划开始具体的进行了,就在原来已经残破不堪的旧址上,民夫们先把这间宋朝所遗留下来的老屋整个拆下,将现场清理干净,然后,重新开挖地基,重新打桩——整个工作的精神意义一如大家所期盼的整个除旧布新的政治改革。
顾宪成亲自在现场监工,手里拿着书院的建筑图,眼睛看着在飞雪的季节中仍然挥汗如雨的工人们,他的心中充满了激动,人站在雪中,脸颊热却得通红,他没忘了写信告诉每一位目前居留在别的地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以前的长官、像是孙丕扬、陈有年、赵南星、邹元标等人,详细的陈说着修复东林书院的计划和进度,每写一个字,他心中的热血就更澎湃一分,常常,理想燃烧的炙热令他激动得下笔千言——
然而,这件在他心中至高至大的要事,对于目下的大明朝廷来说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上的小事,小到既没有引起注意,更无任何声息——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固然是把它当成了大事来办的,上奏给万历皇帝的时候也详细的做了一番说明,奈何万历皇帝是根本不看奏疏的,中央的要事犹且如此了,何况是一封来自地方的奏疏,所奏的又是这么一件小事——不独是万历皇帝,就连内阁、六部,乃至为万历皇帝掌管文书的太监们,即或有人看到了这封奏疏也丝毫不以为意的忽略过去了。
“修书院乃是地方小事——”
在这个当儿,大家关注的重点集中在战争上——朝鲜的战事还没有了结,新的战争又在别的地方发生了,先是西南的杨应龙再度的叛变,大掠合江、綦江两地;接着,辽东也传来了警讯,消息很正确的指出,亚蛮正在纠集人马,准备大举入侵。
这下,兵部又有得忙了,光是设法敦请万历皇帝知道这两地的状况就费了好一番手脚,好不容易让万历皇帝肯在享用福寿敲的同时,听听太监们为他诵读关于这两地的紧急奏疏;接着,户部、工部也忙了起来,战争所必须用到的钱粮、马匹、武器得先准备了起来;刑部也有事要办,赶在“秋决”的时候,处死了因处理援朝战事失当而获罪的前兵部尚书石星和误事的沈惟敬。
两人就刑的这一天,京师的百姓也大大的忙碌了一场,大家扶老携幼、像赶集般的围得整个菜市口水涐不通,人人争看石星被斩首的画面——像这样朝廷堂堂正二品的要员被斩首的“盛况”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过了,百姓们的心中交融着好奇和兴灾乐祸乃至衍生化为兴奋、刺激——当穿着大红囚服、身上五花大绑的石星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人群中不时的发出此起彼落的尖叫,躯体则像潮水般的一波波的往前面涌着挤着,挤得刑部派出的校尉们几乎无法维持刑场的秩序;背上插着“斩”字木牌的石星早已没有了昔日“尚书大人”的威风,他面如死灰,全身哆嗦,脚软得无法走路了,全靠押送他的校尉架着他的臂膀前进,眼前这些声浪与人潮对精神、意志已因即将被处决而崩溃的他南说,根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是以,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依旧对人性的残忍与愚昧并无多深入的了解。
这一天,北京城倒彷佛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午后;不过,身为天下至尊至贵的万历皇帝的“疯狂”的方式与情景还是与平民百姓大不閜同的。
他当然不会挤到刑场去看杀头——事实上,他对于这样一个全民认为很大不了的场面几乎没有什么感受,那不过是在处罚一个失职的官员罢了;而后,当石星、沈惟敬两人已经处决完毕的报告被送进宫来的时候,他听着跪在地上的太监朗声向他禀述,话只听了一部分他就懒得再听下去了,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太监也就知趣的结束了这件事的报告。
可是,这件事毕竟还是影响到了他的情绪——杀人总是个血腥事件,他没来由的觉得胸口闷,精神不爽了,先是叫人来揉胸,揉了半天气闷如故,改成了捶背、推拿,也依然无效,甚至连饮食都不想进了;侍候他的太监中开始有人发出疑问:“该不会冲到了煞气?”
这名老成的太监猜测,由于被处死的石星生前执掌兵部,本身就带“杀气”,尚书的官位既高,杀气当然重,而今死在刑场,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阴煞之气冲撞了圣驾——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可是对正在束手无策的人们来说,这种“玄之又玄”的话最容易进入人心,大家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来看待,并且请了郑贵妃来拿主意,一面也在某几个人的坚持下,召了太医前来诊视。
事情采“双管齐下”的方式处理,可是,两方都得不出什么具体的结果——太医固然诊察不出万历皇帝这无名的气闷究竟是什么病,该下什么乐,只得尽心开个补气益神的方子出来;而郑贵妃却拿不定太监们所建议她的“召道士进宫作法”的主意,一时陷入了犹豫中;万历皇帝自己却在喊了一阵闷,服下太医所开的第一剂药之后就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不久就阖上了眼睛,渐渐的入睡了。
不料,睡到了半夜,他却发起烧来了;太监们一发现这个情况,连夜又传太医——折腾到天亮,万历皇帝的脸已因高烧而变得火红,双目却紧紧的闭着,嘴里不停的发着呓语。
后宫当然全都混乱成一团,连慈圣皇太后都被惊动了,颤巍巍的亲来探视——但是,这一切对万历皇帝当然毫无助益,他确确实实的病倒了。
这一病,他当然更无须上朝、理政了;因此,为了对付西南的杨应龙和辽东的土蛮的战争,从人事安排到战略规格,他全都不闻不问的由兵部去拟议了。
偏偏,兵部的能人本就不多,又少了个远赴朝鲜出战的邢玠,真正对“边事”有认识的人更少了,大家开始讨论主将的人选的时候先就捉襟见肘了,既而大家议论纷纷的如以往一样的吵嚷不休,事情就更进行得不顺利了。
最后的议决却是,杨应龙之叛因为情况还不甚危急,可以等详加之后再定夺;土蛮却因为实力强大到有数十万之众,不容忽视,必需尽快决定主将人选,尽快让他率军迎敌,因此,议论的时间短缩了一些。
“熟稔辽东军务的,莫过于李氏父子——”
一有人提出这样的一个意见来时,持反对意见的人很少——的确,整个大明朝中要论熟悉辽东的人选,占第一名的绝对是李成梁父子;李成梁镇守辽东长达二十年,他的儿子们从小在辽东成长,长大后又随他征战,无论就任何一方面看,“李氏父子”之任辽东,绝对是当仁不让的。
因此,人选很快就决定了——部议以李如松为辽东总兵官,以对付土蛮——这个决定被送到万历皇帝的病榻前,让他亲自点了头就算定案了。
而远在朝鲜的邢玠也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展开了新的作战计划——来到朝鲜一段日子后,他对朝鲜的熟悉度大大的提高了之后,所做的整体规划也就更为周密;他观察到,朝鲜是个临海国,水军的重要性非常高;而日军占据朝鲜的几大重要城镇已经进入了第七个年头,在水军的规模上已不容忽视;唯独己方来援的明军中没有水军的阵容,这不是持久之计,于是,他开始徵募了江南的水军前来助战;到了二月里,一切部署就绪,而且,他所徵募的员额由都督陈璘率两广兵、刘綖率四川兵、邓子龙率浙直兵分别到达;他便将水陆两方的军力做了一个调配,共分四路,每路的主将分别由李如梅、麻贵、刘璘担任,各自固守一方,准备相机行动。
不料到了四月里,这份完整的计划竟因人事上的变动而不得不更动主将,李如梅的中路大将的职位只得由董一元瓜代了。
那是因为李如梅接到了朝廷十万火急的命令,命他立刻动身,出任辽东总兵官——但这却不是喜讯——他之被调升为辽东总兵官乃是因为他的哥哥李如松在迎击土蛮的时候遇伏阵亡了,朝廷决议由他继任兄职。他在哀痛中拜别邢玠,匆匆赶赴辽东,一路上,他才得仔细的聆听关于兄长阵亡的经过与细节,而主要的原因却只有一点,那就是奋不顾身的一马当先与恃勇轻敌而已,和昔日的碧蹄馆之战的先胜后败的情况是雷同的——李如松败在自己轻率急躁、不够沉稳的个性上。
这一天,李如松凭恃着自己在辽东征战多年的经验和“李家将”的威名,认为曾经多次在自己父子手下吃过败仗的土蛮等众根本不足为虑;甚至,他得意洋洋的笑着对身边的家将们说:“父帅的‘宁远伯’之爵,本就由土蛮孝敬的——这些贼胚,给杀的还不够呢,这回又送上门来,大约还要再孝敬个爵位上来吧——咱们好好的打上一仗,痛宰一场,叫这些半开化的野人以后看到咱们的‘李’字大旗就破胆!”
而且,他自从上次在朝鲜战败回国后,一直坐着冷板凳,再也没有得到过率军出战的机会,心中既充满了挫折感,又郁郁不得志;这一次,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出任的又是父亲的职旧“辽东总兵”,使他对这份“万岁爷隆恩”感动得几度垂泪,心中暗暗的立誓,务必要身先士卒,全力以赴的大胜归来,报答皇恩。
因此,他一接到敌情的报告,说是土蛮的队伍在塞外出现了踪影,而且人马并不是很多的时候,他立刻决定,自己亲率轻兵出塞邀击,务要先驰得胜——在情绪激动中,他丝毫没有做进一步的审慎思考与判断,当年在碧蹄馆战败的惨痛教训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这样,他一去不回——土蛮之部并不是他心中所认定的“半开化的野人”,更非有勇无谋之辈,在塞外所出现的少数队伍的踪影,根本只是一个对付他的诱敌之计,等他只率少数的轻骑出塞的时候,早先设下的埋伏尽出,将他团团围住后将所有的人马全数歼灭——他身中数十箭后坠马,尸体被马群踏成了根本无可辨的稀泥,整个生命随着成泥的血肉渗入了塞外的风沙尘土中。
而其他各地的战事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阵亡而受到影响,仍然在不停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