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间,明朝的一名官员余希元到达了建州;接着,朝鲜又有官员经过了建州;努尔哈赤全都竭诚的欢迎着,礼迎、设宴,并且亲自接待他们;而在与这些“客人”的闲谈中,他的收获尤其丰富,从明朝、朝鲜内部的现况和中、日、朝三国现今局势的发展,他都得到许多资讯,了解得更多。
然后,他在做了一番长远的思考之后,再次的赋予费英东“赴朝鲜”的任务;他指示费英东说:“朝鲜国已经几番派人到咱们建州来,礼数很周到,你也再去走一遭吧,这回,不用暗地里办事了,带着我的信去见他们国王,算是咱们建州正式的‘出使’——”
费英东大声的应了声“是”,接下来便面带微笑的对努尔哈赤道:“贝勒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朝鲜与日本两国的战事吧?”
努尔哈赤道:“不只——我听余希元说,明朝朝廷的意思是要与日本国议和,也许就没事了;不过,打仗、讲和这种事都没个准的,你还是多留意留意;但是,我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和朝鲜国多来往来往,彼此多照应照应;平常没事的时候也许可以开马市,买卖货物;有战事的时候可以互相支援;其实,女真和朝鲜打几百年前就往来得很密切的,只隔了一条江,两边的人来来去去的,跟兄弟一样的!”
费英东点点头道:“我在书上读到过,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根本就是打那边过来的;以前朝鲜叫高丽,完颜氏其实是高丽人后裔!”
努尔哈赤一笑道:“谁是什么人的祖宗、子孙都不打紧了,要紧的是眼前的情势——最近,我老是在想着这些外邦的事。有时,还想到四年前那次的古勒山之战;你想,那时叶赫联结了九部来打咱们,要是那时朝鲜来帮咱们,扈伦四部也许就全都灭了,要是朝鲜去帮了叶赫,那么,被灭的也许就是咱们建州了!”
这么一说,费英东先发出了一声“啊”,然后点头:“贝勒爷说的是,朝鲜对咱们建州来说,可真是重要——”
说着,他便向努尔哈赤道:“这一趟,我会尽力与朝鲜君臣交好!”
然后,他退了出去,自去准备出使朝鲜的事务;而就在他动身出发后的一个多月,扈伦四部之一的乌拉部却出事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努尔哈赤正在大厅中接受家人的道贺,因为,他又多添了一个儿子,这已经是他的第十个儿子了,他抱着新生的婴儿,高兴得开怀大笑;孩子的母亲是富察氏★,他要札青进内房去告诉她:“这孩子就取名叫德格类吧!”
一眼看到大儿子褚英也在跟前,他又对札青说:“该给褚英娶亲了,下一回添的可就是孙子了!”
札青笑着提醒他:“真哥也快生了,下一回添的还是儿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卫快步的跑进来道:“巴图鲁、额亦都急事求见!”
他挥手示意传进,额亦都飞快的跑了进来,胸口还带着几下喘息的起伏,看得他诧异的问:“什么事急成这样?”
额亦都喘吁吁的说:“贝勒爷,乌拉部出事了——我才带人在打猎,逢着乌拉部赶路来报信的人,说是满泰贝勒父子让人给杀了!”
“什么?”
努尔哈赤一个下意识的就“虎”的一声站了起来,不意却惊着了手中的婴儿,德格类登时就“哇哇”的哭了起来,努尔哈赤连忙把他交给了札青抱入内房去,自己却与额亦都说起话来:“是怎么回事?”
额亦都道:“说是满泰贝勒父子两人到乌拉所属的苏瓦烟席拦去,准备修筑边壕,却看中了村中两个妇女,将人家奸淫了;两妇女的丈夫气不过,趁夜杀了他父子!”
努尔哈赤听了随即转过命褚英道:“你去找布占泰来!”
然后他才向额亦都道:“那么现下乌拉部的情形怎么样?有没有出乱子?”
额亦都道:“乱子恐怕难免——听来人说,满泰的叔叔兴尼牙有野心,想做乌拉贝勒;可是此人不得众望,乌拉部的一部分人想迎布占泰回去继位贝勒!”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布占泰从抢勒山一战,留在建州已四年,让他回去也好——”
额亦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他留在建州没多大作用;若是扶持他继任乌拉贝勒,作用就大了!”
正说着,布占泰人已经到了,他一进门就哭倒在努尔哈赤跟前:“我兄长被人杀害——请贝勒爷做主!”
努尔哈赤好言好语的安慰了他一番,并且对他说:“现在乌拉部群龙无首,你叔叔既有异心,你当依部中人所请,回去继立为贝勒才是——你无须忧心,我派些人马陪你一同回去便是!”
布占泰满脸都是泪水,却也没忘了礼数,连忙向努尔哈赤谢说:“贝勒爷的恩德,布占泰永不敢忘!”
说着又道:“我有妹妹,愿嫁来建州——”
努尔哈赤看看舒尔哈齐,临机一动道:“我的妻妾已多,你送来嫁与舒尔哈齐吧!”
说着又对他说:“你且先回住处去收拾行李,我看此事甚急,不好耽搁,明日一早就出发吧!”
等他走后,他却向舒尔哈齐道:“布占泰可是你舅子了,须为他尽点力——他这人胆子小得很,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恐怕不是他那个叔叔兴尼牙的对手;你多带些人马,明日陪他回去,一定要替他把兴尼牙赶走,二要让他坐稳乌拉贝勒之位;你处理完之后,在那里住上几日,等情势稳定之后再回来!”
语声一停,他立刻再补充了一句:“噢,你回来时,须留几个得力点的人给他,待上个半年再回来!”
舒尔哈齐接受了命令,自去调派人手,准备第二天出发去了;而他自己在这一天夜里却又无法入眠,翻来覆去的想着事情——从乌拉部想起,对乌拉部的处理,他很有自信的认为自己所采取的是上上之策;但是,连带的想到了扈伦四部中其他的叶赫、哈达、辉发三部,思绪就复杂了。
“唉!要是这三部也像乌拉这样顺手,那就好了!”
多年来,他摆在心里的第一桩大事就是统一女真诸部,但是,四年前的古勒山大战九部联军,他固然以寡击众的获得了空前的胜利,却也没有完全消灭对方的能力;后来,蒙古的两部来与他通好了,其他的几部却仍处在“表面无事,暗中敌对”的状态中,情势彷佛陷在一个胶着的僵局中似的。去年的征讨辉发,固然得到了预期的胜利,但是对整体的情势而言却只是个小收获——他其实是无时无地的不在苦思着各种女真统一的方法、途径,乃至于自己所应掌握的、进行的一切;这一次,乌拉部的变故确是一个天降的奇机,但是,这个机既“奇”,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天降的好运只可在降临的时候善加把握、运用、却不能凭恃,更不能心存等待天降好运而‘守株待兔’!”
他不是个存在着侥幸心的人,更不相信世上有不劳而获、仅凭运气就可以得到成功的事。以往,他认为,一个人最可凭恃的靠山便是自己的努力而非其他;现在也一样——这一次,乌拉部的事固然“如有天助”,但其他三部却不能空等“天助”而非靠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了。
而这不只是实力上的挑战,更是智慧的考验——
他再三的鞭策着自己:“我必须全力以赴——否则,女真不能统一,更遑论女真人未来的康庄大道了!”
那股强烈的使命感再一次的成为无穷大的精神力量,他告诉自己,自己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与这“安邦定乱”的使命是一体的,完成了这个使命,才是自己生命的完成——因此,他夜半不寐,反覆思考,却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产生了更大的精神力量。这样的几度循环下来,他想出了进行的办法,再过不久,心中的谋画更日趋具体、完整,终于成熟到足可执行了;于是,他预计在这个年度里仔细的筹备妥当,而在来年初春的时候动手执行。
却不料,就在他日夜忙碌,不眠不休的既要建设现在,又要筹画未来的投入工作中,疾病却悄悄的向他做了一次偷袭;他的身体一向强壮,因而稍感不适的时候根本毫不以为意,不但想不到要就医,还一如平常的努力工作着,这样连续支撑了十几天之后,他突然腹泻不止,这才被身边的人苦苦的劝住了,要他卧炕休息,并且延医诊治——
然而,在病中,他依旧没有停止工作,只差是把必须外出活动的事交代部属们去办而已,他不但亲自分派人与事,而后听取这些人的口头报告,脑海中的思考更不曾停止,即使是在病势恶化到频死的那三、四天中,他一面奋起全身的意志力苦苦的与死神搏斗,一面也交办着几起政事;而一等到病势减轻,脱离险境之后,当然立刻就恢复了全面的工作,一点没有因为他个人的患病而使建州的发展稍受影响——
同时,在病中,他越发的体会到,人生是一座战场,而且是一场无法幸免、无始无终的战斗,不但是要向外来的敌人、外在的环境搏斗,也要向自己搏斗,这包括了向自己的懒惰、懦弱、私欲、贪念等等卑下的情操,也包括了向来身体上无可避免的疾病、衰老、死亡搏斗;而唯有能战胜这一切的人,方始能成为做出一番大事业的英雄——他要求自己在这座战场上战胜每一个有形无形的敌人。
病愈后,他的身体瘦小了一些,精神却又壮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