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常洛的出阁讲学引起了郑贵妃的不快,万历皇帝花费了数不尽的心力和财力,陪尽了笑脸,才总算哄得郑贵妃回心转意,继续像一只百灵鸟儿般的依偎在他的怀里。
于是,郑贵妃成了这次的事件中的最大受益者——光是她的“私房”就扩增了一倍——为了讨她的欢心,万历皇帝投她所好的赏了她大批的珠宝首饰、古玩珍器,就连供她数来娱乐的白银也抬了好几大箱给她;而出身商家的她,原本是一见了“钱财”就会不自觉的发出窝心、满足的笑容来的,这一回却是硬生生的强迫自己给忍住了;万历皇帝的这些价值不菲的“赏赐”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是彷佛万分勉强似的止住了眼泪,却没有如往常般的破涕而笑。
她是聪明人,知道这是个应该把握住了好好利用的机会,只要方法用得对,拿捏得恰当,所求的事就能得遂的。
因此,她把自己的一双刚止了泪的双眸控制得流露出了伤心欲绝、委曲已极的眼神,嘴里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低声的向万历皇帝说道:“这些,请万岁爷都收回去吧,臣妾不要——”
这么一招的“欲擒故纵”倒果真把万帝皇帝给逗得急了,一迭声的说:“这——怎么嘛?算朕给你赔不是,好不好?收下来,留着玩儿,别生气,好不好?”
可是,尽管贵为天子的他把话说得如此低声下气,郑贵妃却不肯松口——她把头一低,眼眶又红了起来,低泣着说:“这些,臣妾都当不起——万岁爷的心里都不知道要把臣妾母子往哪里摆了,臣妾还要这些赏赐做什么呢?不如,索性把这些都拿去给皇长子算了!”
万历皇帝“哎呀”一声的叹出气来:“皇长子的事,朕实在是拗不过朝里的那群自以为是忠心耿耿的大臣们嘛,好歹得敷衍他们一下,堵堵他们的嘴嘛,出阁读书又不是正式立储,有什么打紧的?再说,朕不是已经把几个上疏讲立储的,革职的革职,廷杖的廷杖了?这可都是为了让你好放心呀——”
郑贵妃哭道:“臣妾还有什么好放心的呢?横竖就是命苦——”
她横竖就是使出了“哭功”,弄得万历皇帝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她都张着一双委曲万分、楚楚可怜的眼睛泪下如雨,看得万历皇帝心烦虑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一横心,向郑贵妃竖起了白旗似的说:“好,好,好,朕答应你,真到了要立皇太子的时候,朕一定立常洵——君无戏言,朕一定做到,你先别哭了,好不好?”
他投降了,妥协了,说出了一个具体的承诺。
可是,郑贵妃还是不肯改容,她微微的噘着嘴道:“口说无凭,须得万岁爷亲笔写张誓书给臣妾收着!”
万历皇帝好不容易把她哄到这个地步,总算已经开始有了转机,当然满口的应承了下来:“好,好,好,朕写给你——朕立刻就写!”
说着,他倒果真是“君无戏言”的立刻付诸了实行;忙忙的让太监们侍候了文房四宝上来,也举起沾满墨汁的笔,在一张薰香的泥金笺上写上了他将册立皇三子常洵为储君的誓词——为了引郑贵妃开心,他还特别在写“朱常洵”这三个字分外的用心,把这三个字写得大而且气势十足,彷佛真有君临天下的气派似的;写好了,又命太监们快快的把墨汁吹乾,好让郑贵妃早一刻拿在手里把玩,早一刻收进私房箱中留藏起来……
当然,有了这张誓书在手,郑贵妃也就心满意足的破涕为笑了;宫女们跟在她身边已久,察言观色的本领早不在话下,一看气氛变了,立刻赶上来替她净脸,重新梳妆打扮,顷刻间,一个泪人儿转换成了再世西施,娇艳如春花般的偎进了万历皇帝的怀里。
识趣的宫女们立刻展开了下一步的动作——一个指令下去,酒菜和女乐们一起传了上来,寝宫中的气氛立刻又是一变;在乐伎们的缓歌曼舞下,洋溢着浪漫旖旎的风光;郑贵妃更因为所愿已遂,高兴之余,当然频频劝酒,弄得天色都还未沉黑,万历皇帝就已经酩酊大醉,身子一横就枕在郑贵妃的膝上呼呼的睡熟了。
幸是人手多——服侍的太监们小心翼翼的把他抬上了龙床,除去了衣帽,就由他独享香甜的美梦了。
而一旁的郑贵妃却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为了万历皇帝混合着冲天酒气的如雷轩声——这种声气她多年来早已习惯了,根本无碍于睡眠——她是因了心中有事,不由自主的思前想后起来,人就无法人眠了……
万历皇帝写给她的誓书明明已经锁进箱子里收藏妥当了,她却像一百个不放心似的,命宫女打开箱子,取出来再看一遍,然后又放回箱子——一夜之间,把这口箱子开开锁锁的来上了好几遍,她的心还是无法沉静下来好好的入睡。
千头万绪一起在心中纠结,便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心中所明白的是,这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啊,自己前前后后折腾了总有十年了,到今天才拿到这么一张万历皇帝亲笔写就的誓书;她委实感慨万千,也免不了打心底里升起了一股轻微的酸楚。
十年来,不惜与满朝的大臣、全国的舆论抗争,她彷佛是在一场无形的战场上,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进行着战争;她只有一个人,而对手却有千千万万的人和一道无形的传统观念、制度——十年来,她奋战不懈,心里却不免隐隐的潜藏着几许疲累的感觉。
只是,生性好强的她不肯轻易放弃——人争一口气,她当然要为自己、为儿子争取到最好的身分、地位,以及利益。
皇后只有一个,未来的皇帝更是只有一个,自己已经吃亏在起步上落后了,再不积极争取的话,那就连八辈子都轮不到了!
“熬到今天,事情总算才有这么一点眉目——”
她在心中喟然叹息,翻身坐起,她忍不住直直的注视着万历皇帝熟睡中的脸庞;那张熟悉的脸入睡以后像个婴儿,身体藏进被子里,看不见,便像个木偶,但是,这却是她的一切——回顾着十年来的辛苦路,她不觉惘然;一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一脚跨进大如汪洋的皇宫,仅凭着美貌和心机,争取到一点爱情,便是天,便是全部的依靠!
“大明朝里,暗地里在骂我‘红颜祸水’的,可是多得数不清呢!”
但是,有谁能体会到她的心酸呢?
儿女们还小,不懂事;自己母家的人却在靠着她的得宠而享尽荣华富贵和一切特权之后,还要反而倒过头来劝她松手——也许是因为受到了舆论的压力,她亲生的父亲郑承宪已经三番两次的间接暗示她了,最近的一次是找了节庆送礼的藉口,送给她好几样书画、古董,其中有一幅是特地请了当代名家所写的字,打开一看,写的赫然是《诗经》的《小星》,她随口念了两句,心中就是一顿闷气:“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于是,她借题发挥,向送礼进宫来的郑国泰冷笑了两声道:“替我给爹爹道谢吧——先谢他给我生了个‘小星’的命,到了这节骨眼上还要劳烦他来提醒我一声!”
郑国泰到底是从小与她嘻笑惯了的,看她生气了,不但不害怕,还深谙排解之道——他先是压低了嗓子,好言好语的说:“爹爹绝不是这个意思的!”
说着他挤了挤眼睛道:“等你做了皇太后,第一个好处就是落在他老人家身上啊,他怎会不巴望呢?”
然后,他故意做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伏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实在是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他老人家一则怕你‘双拳难敌四手’,劝你先歇歇手;二来,他也同我说过,说你何苦这样咬紧了不放呢?其实,耐着性子再等上一等——坤宁宫那边三不两天的要召御医,总有那么一天的;到那时候不就名正言顺,什么话都没有了吗?”
这话说得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她却不愿听从这话去“守株待兔”;因为,她的心中认为,那是不牢靠的——王皇后固然多病,但是她却带病延年,在皇后的宝座上一占十几年,还深得慈圣皇太后的疼爱;常洛固然长得瘦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却也没有如她所期待的夭折……
而且,她的个性是积极进取的,对于采取被动、等待的意见是听不进去,宁可失去了父亲的精神支持而孤军奋战——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她认为,这是值得的;而今,既然有了万历皇帝的誓书在手,更是掌握了九成以上的胜算了。
于是,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着万历皇帝的脸龙,感受着他的肌肤中所传递出来的那份温热,她的手指轻轻的擅抖着。
“即使要与全天下人为敌,只要抓得住万岁爷的心,就能操住胜券——”
她想着,忽然一个冲动,掀开帐子下了床;太监、宫女们虽然都已睡去了,帘外、门外、殿外都还留着有人在守夜,但她却不愿叫他们进来侍候;甚至,她根本不想让太监、宫女们发觉她无法入眠而下床来的事,因此,她索性连鞋都不换,一对小小的三寸金莲只趿着柔软的睡鞋,落地无声的举步,去到到屏风后面;她尽量的屏息、放轻声音,打开柜子,取出了柜中藏着的誓书。
入夜以后,灯烛大半都熄了,寝宫主要的光线来源便是从窗棂中透进来的月光,微弱而黯淡;她既不想燃起灯来让人发觉,便没法子再看见誓书上的字迹;当然,她其实并不在意——开箱取誓书,于她只是下意识动作而已。
就着微弱的月光,她一遍又一遍的用手指轻抚着整张誓书,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