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沐浴在春光中的北京城处处是美景,再加上春风一拂,杨花扑面,别具一种迷蒙的情境,美的几乎令满城的人都陶醉了。
可是,面对这无限好的春光,顾宪成却是少数无法沉醉于美景中的人之一——春光再美再好他都无心欣赏品味,他所关注的对象永远都是国计民生,因此,无论身外的景物如何,他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忧惠的,甚至是恶劣的。
他很明确的感受到,自己所处身的时代正步步的走向纷乱、衰败——皇长子常洛出阁讲学所带来的希望很快的成为昙花一现,万历皇帝只因为郑贵妃心中不高兴了,嘟了两天的小嘴,对这件事情的热度就冷下来了;反而诏书已经颁下,舆论已经得到了敷衍,事情就是交代过去了;为了挽回郑贵妃的心,他把全副的时间和精神都用来陪着郑贵妃,别说是上朝,就连命太监们读奏疏给他的事都免了;这么一来,常洛出阁讲学的事也就在一应承办的人员的“乐得躲懒”的心态下给办得草率不堪。
常洛的讲官选的是翰林院编修郭正域和修撰唐文献,两人都是正直、博学之士,在课业的教授上是绝对可以胜任的;但是,皇宫中所给予这组师生讲学的待遇却差得过分了——二月中还是雪花纷飞的时节,天寒地冻,冷得不得了,常洛讲学的书房中却连个火盆子都没有,砚台里的水结合了冰,笔冻得呵不开,而常洛因为日常的供应差,身上还只穿着一件已经嫌小的旧棉袍,给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监陪着走进书房来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瘦小的身躯给冻得不停的发抖,登时就看得他两位老师一阵心酸,险些落下泪来,两人一起喊了声“殿下”,常洛却因为人都冻僵了,久久无法出声回应。
唐文献顾不得君臣之分了,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狐皮袍子,披在常洛身上给他保暖;郭正域的性情一向正直刚强,实在看不过去了,胸中的怒火涌了上来,则是大声叱喝了起来:“执行总管何在?还不快取火来御寒?”
也亏得他这么一声大喝,躲在密室中围炉取暖的太监们才三三两两的现了身,端了火盆子进来,这才使常洛没在讲学的第一天就冻出病来。
而这件事一传扬到朝廷中,当然又是一阵人声沸腾,感慨、指责,乃至于为常洛争取较好待遇的呼声不断;可是,对于这些接踵而来的声音,万历皇帝根本充耳不闻,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他连责备一下这些怠忽职守的太监的意思都没有,彷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
于是,大臣们也就更加的不满,更加的大声疾呼,也更加的对首辅王锡爵施以压力,要求他拿出办法来使万历皇帝改善对常洛的态度和待遇。
但是,王锡爵哪里会有什么办法呢?
对他来说,万历皇帝肯让常洛出阁讲学就已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运气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呢?
这下子,他再次的不安于位了,索性就公开表明了辞官之意,以推开舆论的责难……
“士大夫之风骨已荡然无存——”
想着,顾宪成不由自主的连声长叹;这句话已是同侪们公认的一句适用于王锡爵的结论了——其实不只是王锡爵适用,打自申时行以来的几任首辅,又有哪一个具有“风骨”这两个字呢?
但是,他却不但不是个消极、退缩的人,甚且是奋斗的意志非常强的人,越是处在困难的环境中,越会鼓起勇气来向困难挑战;因此,尽管现实的政治环境是如此的令人忧虑、失望,这些在上位者的作风、人格又是如此的令他叹息,他并没有放弃努力的打算——甚至,他的所思所想还更加的积极:“王锡爵不安于位了,首辅必当易人——这实在是个力挽狂澜的转机——”
他审慎的想着,心中有了很明确的打算了;首辅易人,如若换了个有作为、有担当的正人君子出任,朝政当然就会有逐渐改善的希望;而这新任首辅的人选,决定权固然操在万历皇帝手上,但是,大臣和舆论的力量如果充分的发挥出来,还是很具影响的——主意一想定,他立刻联络起仍然在朝为官的朋友一起商议进行这件事的方法和步骤。
在经历过去的“京察”事件之后,赵南星、陈泰来、于孔兼等人多被贬官,一向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仍然留在朝中的已经不多了,仅剩下的少数几人职位也不高,但他却不因此而气馁,仍然很积极的联络,约齐了到宅邸小聚。
他本是个思虑缜密、周到的人,因此,在聚会之前,他已经先把事情想了个通透,等到一开始说起话来便显得胸有成竹——与会的朋友尽管只有任给事中的卢明诹、逯中立和任礼部郎中的何乔远,他一样满怀热情和理想的陈说着:“能影响首辅人选之道,莫过于恢复‘廷推’之制——本朝阁臣由‘廷推’而出,由来已久;都只为申阁老去职时力荐继任,万岁爷才乐得采‘特简’,延误至今——如若现下大家一起力争,恢复‘廷推’,则阁臣由吏部会九卿推举,便可免去再用佞臣、庸臣了!”
他所提出的办法是由“制度”下手,倒是听得人人都不约而同的点起头来,一起应和着他的意见,卢明诹便道:“顾大人所言甚是,目下亦唯有恢复‘廷推’,才能匡正阁臣选用之弊了!”
逯中立也道:“如若恢复‘廷推’,便是吏部所司;我等不才,唯愿竭尽全力!”
这次与会的人数虽少,但是一番话说出来,在在都给了顾宪成莫大的精神支持;于是,接下来,他又提出了更明确的行事的步骤;第一步就是去拜访接替孙鑨担任吏部尚书的陈有年,向他提出争取恢复“廷推”的建议。
陈有年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为人刚介,为官清正,而且年高资深,很受朝中众臣的敬重;去秋孙鑨因“京察”一事触怒万历皇帝的时候,他居官南京右都御史,孙鑨去职后便召拜他为史部尚书;他年已六十四,对于顾宪成这一批年轻的官员来说,既是长官,也无异是父执辈;而且因为性情相近,他一向对顾宪成这般人颇为赏识,这一回,他一听完顾宪成所述说的庆意,登时就连点好几下的头。
“‘廷推’之制,本朝已行之多年,岂可坏于一、二之手?孙大人在位,常以未能恢复廷推为憾;如今,老夫身在其位,自然应该在万岁爷面前据理力争——”
他坚毅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在在都显示了他即将付出的勇气和决心;但是,他毕竟是朝廷中的资深要员了,做了四十年的官,经验和历练都比年轻人要丰富得多,因此,他虽然做下了全力以赴的许诺,对事情成败的看法却有着一分保留;话谈到最后,他便向顾宪成说:“孙大人虽去职,风范却长留,乃是我等的榜样——为这次的廷推,老夫如若无法如愿,则当效孙大人风范,辞官归里了!”
顾宪成当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意,却也更加的肃然起敬,于是,他向陈有年一拱手道:“读书人本当‘知其不可为’——宪成敬领受教!”
这一天夜里,他的心情便更加的激动,也越发的无法入眠,便一口气写了十来封信,给贬官到了外地的朋友,以及弟弟允成;在信中,他谈着这次的争取廷推计划,也谈着如江河般日下的国事,甚至从上次孙鑨、赵南星的去职谈到这一次陈有年所抱持的态度……
一封封的信全都一气呵成的宣泄着他心中澎湃的思潮,他发自肺腑深处的沉重与激动,以及为了这一次的行动所抱持的义无反顾的决心——他向朋友们诉说,甚实也在向自己诉说:“成败在所不计,只求尽己之力而已!”
他所要进行的是一件毫无把握的事,但是,为着一份读书人所背负的力挽狂澜的使命,即使毫无把握也要全力以赴——他娓娓的诉说着,素笺上淋漓着墨痕,一页又一页的流泻着他心中那股巨大的声音;但是,信固然写了一夜,存在他心中的激情却不但没有因这宣泄而排遣了出去,反而更加的强烈;迎着天边初次透出的一线曙光,他内心中所蓄积的力量与声音扩张到了极致——甚至,他所怀抱着的竟是一种悲壮的心情在迎接这新的一天的到来,在万道金线的照射下,他的心发出了强烈的颤抖,然后,他提早出发到吏部去办公。
由于万历皇帝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不上早朝了,官员们当然乐得躲懒,整整一个上午,各部中连亲自现身的官员都寥寥可数;吏部的情况因为由陈有年出任尚书,情况略略好些,几圈人便群策群力的帮着陈有年准备争取廷推的奏疏和规划、设想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情况、事宜……
却不料,这一次,万历皇帝的反应竟然是给了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接到吏部的奏疏后,万历皇帝虽然仍是在享用福寿膏的同时,叫个太监在旁边读给他听,却很快的做下了决定:他命太监传话,说他同意采用廷推的方式来产生内阁大学士,并且被推的人选可以无拘资格、品级。
原本已经做了这个建议不被万历皇帝采纳的最坏打算的陈有年和顾宪成等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兴奋得无以复加;一头白发的陈有年激动得含着两眶泪水,喃喃的重复着几句:“实万民之福——万民之福——”
希望的火花重新的在心中燃起,他发出了一种近乎于期许、憧憬的想法:“万岁爷肯行廷推,事情将有转机了——”
于是,心中的理智被这份喜悦给掩盖了,对内阁大学士人选的看法,他的态度转趋乐观了;身为他的晚辈、属于的顾宪成当然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年轻、顾宪成的态度更加热切,立刻就把几天来大家已经讨论了许多次的、心目中所认定的应推举入阁的人选在纸上给写了出来——不多时,一份完整的名单就出炉了。
名单上的人选是前大学士王家屏、前礼部尚书沈鲤、前吏部尚书孙鑨、礼部尚书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吏部侍郎邓以赞、少复事冯琦。
这其中,孙鑨、孙丕扬都不是翰林出身,冯琦官只四品,本来是没有被推的资格的,但是,既有万历皇帝的“无拘资品”的一句话,就不受这些限制了,所有的人选所考虑的就只是贤能和操守两大要点——尤其是列名第一的王家屏。
王家屏是隆庆二年进士,人方正,学问好,官声也好,在万历初年的时候还做过日讲官,为稚龄的万历皇帝传授学问,很得万历皇帝的敬重,因此称他为“端士”;到了万历十二年的时候,他创下了本朝任官的一个特例——他本来的官职是修撰,负责修史;这一年他被擢为礼部右侍郎,不久改吏部,几个月后,万历皇帝就命他以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由史官不到两年即入阁辅政,这在本朝还是第一人呢。
但是,他的官途却没有因为创下了一个特例而从此一帆风顺——初选入阁,他的名次当然排在最后,而首辅既是申时行这样的人,他当然就没法子施展什么抱负,只能坚持着自己的操守,秉正恃法,不亢不随;却也因为这样,在万历皇帝一步步的走上荒淫之途的时候,他渐渐的失去了万历皇帝的欢心。
他是个不在意、不眷恋名位的人,对于万历皇帝的反感,他非但没有产生丝毫的恐惧而改变自己的原则,还依然故我的忠言直谏——一次又一次的,万历皇帝心中对他的不悦如滚雪球般的扩大了开来,终于在前两年明白的下诏指责他。
导火线还是为了册立皇太子的事,他连连上疏,最后,怒不可遏的万历皇帝派了一个太监去责骂他,说他连上几疏请立皇太子,不过是件“沽名钓誉”的做法,想藉批评皇帝也增加自己的名望,实在是不忠、不敬——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他当然只托疾辞官了。
临去前,他感慨万千的发出了几句心声:“皇帝最喜欢的大臣都是些善于迎合、不会劝谏的;所以,朝廷中的臣子,大官为了贪图禄位,小官怕获罪,都不敢有声音——要等到哪一天,大官不爱爵禄,小官不怕刑诛,全体官员都以‘魏徵’自许,我大明朝才能有‘贞观之治’的再现啊!”
这话说得恳切,也深得有识之士的共鸣,因此,他尽管去职下野了,失去了政治的舞台,却得到了极高的声望——在顾宪成的心目中,他自然是第一位正人君子,内阁大学士的名单非将他列在一第不可。
倒是侍郎赵参鲁微微的迟疑了一下:“万岁爷心中极不喜王大人,我等列为第一,是否妥当?如若有违圣意,能否被采纳?”
他的话不是反对,而是商量,顾宪成登时就不悦了,神色凛然的说:“我辈读书人,行事当只问是与非,岂能以‘圣意’为依归?”
话说得正义词严,别人当然就不再置喙了;于是,这份名单很快的就被送到了万历皇帝的跟前。万历皇帝也一样的是在享用福寿膏的时候命太监宣读给他听,可是,这一回,他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了——“王家屏”这三个字听在他耳里,触到了他心里的一个不愉快的回忆,他登时勃然大怒。
“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简直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他气虎虎的想着:“已经答应让他们廷推了,结果给朕来这么一手——得寸进尺,太过分了!”
他登时就在宫里破口大骂,骂够了的时候当然也没忘了派太监去到吏部“严旨责让”……
整个吏部登时就陷入了十八层地狱,陈有年率领着全体的官员跪在为迎接圣旨而设的香案前,听着宫里派出来的代表万历皇帝的太监连珠炮似的辱骂——那趾高气昂的太监从唇齿间摧折人的尊严的效果不亚于本朝特有的廷杖,足足两个时辰,骂完了还拉长了语调喊一声:“钦此,谢恩哪——”
而陈有年则必须率领着全体吏部官员在他每一句的停逗处都磕上一个响头——等到送走了这名目空一切的万历皇帝的化身时,陈有年悲愤得几乎掉下泪来。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而只是低着头静坐着;顾宪成看着他,心里有一股想对他说些什么的激动,嘴里却无法出声,只有任凭满腹错综的浪潮扑打翻滚,纠结到一处;一波波的击打着心头;其他的人当然就更不敢说话了,一起低着头,黯然的陪坐,四周的气氛坏透了,整个吏部转成了一座冰窖。
天色很快的转黑了,仆役们早把灯点着了送了上来,却是谁也没有心情留意这些;而且,每个人都因为心情沉重、黯淡而显得神色惨然、失魂落魄,在灯影下看起来更加的无神,尤其是年事已高的陈有年,他整个人都灰了,僵了。
他府里的老仆走进来看他,一看他是这副形容,登时就吓了一跳,却又想得到必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故了,更不敢开口出声,只得垂手肃立着;过了一会儿,老仆走了出去,再过一阵子,一份份的膳食被送了进来。
可是,尽管已经超过了晚餐时间,却是谁都没有心情食用——陈有年还是一动也不动的坐着,顾宪成也还是低着头,心如刀割。
入夜了,灯火通明的吏部大堂越发寂静得半点声响也没有,气氛冷得几欲把人活活冻死,陈有年的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的有如槁木……
远处开始传来了初更的更豉声“托、托、托、托”的响着,然后,“狂”的一声,余音拖得老长;却等到余音渐杳,人世又归于一片沉寂的时候,再重新反覆一次——声音由远而近,渐传渐响,绕进史部大堂的时候,分外显得荒凉,空茫,而且沉重。
但这更鼓励也确实提醒了陈有年时间的存在,他低垂的头慢慢的抬了起来,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上彷佛比几个时辰前苍老了十岁,但是眼神中却不是完全的颓败,而是在虚空、无力中仍然隐隐的带着属于他生命中的刚毅之气;他用这眼神默默的环视了面前的所有的从属一遍,然后,他抬一抬手,淡淡的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大家请回吧!”
他的声音哑了,听起来倍感苍凉,底下的人更不敢接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依言逐一的起身离去;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而无声的,离座之后,向着陈有年拱了拱手,再朝座上的其他人拱了拱手,然后转身低头缓行——这样一个接一个的重复着,越发使得气氛沉闷得几欲令人窒息。
更鼓声再一次的“托托托”响起的时候,大堂中只剩下了陈有年和顾宪成两圈人;顾宪成饱含着两眼泪水,情绪激动得无法用言语陈述心情;陈有年却无须他说话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在一阵寂静之后,他率先说道:“你留下来也好——我想再上一疏,据理力争!”
顾宪成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他抬起头,双目正视着陈有年,心中油然的澎湃着崇敬——他所看到的不是陈有年衰老的外表,而是那份属于读书人的内心和风骨,坚毅不屈,百折不回;他不由自主的轻轻一颤。
而陈有年却不再说什么了,只默默的动手,付诸实际的行动;顾宪成帮着他整体奏疏,用最恳切的字眼向万历皇帝再三的陈说;两个人直忙到东方既白,才算完成了这封详细剖析内阁辅臣人选的万言书。
可是,两个人再也料想不到,这封万言书根本就到不了万历皇帝跟前了——才不过一夜之间,盛怒未休的万历皇帝根本就推翻了自己答应采用廷推的承诺,他派出太监宣达他的意思,内阁辅臣的人选仍由皇帝“特简”任用。
他连形式上的“选贤与能”都不肯了,用人的大权全部抓在自己手中,只要拣那听话的软骨头来给他做名为辅臣,实为应声虫的奴才;而且,对于这一次的事件中违逆了他的心意的吏部的官员们,他只给陈有年保留了颜面,没有一句话提到,其余的人则都给予了严厉的处分。
处分得最重的一个人是顾宪成,他在几天后就被罢斥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