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根本没有看到王锡爵的奏疏——是橙黄橘绿的好时节,隔着窗儿赏雪品梅,外加美人在抱,醇酒一杯,福寿膏一盒,他当然就越发的不想上朝,不想接见臣子,更何况是阅读奏疏了。
他只专注的、充分的享受着他这种无所事事的人生,福寿膏的作用使他越来越懒,时值岁末,他也就更有理由什么事也不做了,别说是王锡爵的奏疏没看,他甚至压根儿就忘了自己还有常洛这个儿子。
围绕在他膝下的是郑贵妃所生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倒也不是常洵,反而是生为女身的寿宁公司;闲暇的时候,他总爱捏着寿宁公主那按得出水来似的小脸蛋,逗着她说:“就可惜本朝没有立‘皇太女’的体制,不然父皇就把帝位传给你了!”
而郑贵妃在一旁听了这话,也总是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看,眼神中的千言万语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的一大早,他的心情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按照大明的礼法,元旦的这天,所有尚未“就藩”的皇子们一大早就要来到他的宫门外,向他行礼贺年——于是,他见到了已有多日不见的皇长子常洛。
时值元旦,那么,从这一天起,常洛就算十四岁了,可是常洛的外表无论从哪一点看都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身量矮小瘦削,神情巩带着几分寒怯和几分呆滞,说话的声音小而抖,像是喉咙中有风在吹——但是,尽管小了一大圈,常洛的面貌却像极了他,无论眉、眼唇鼻,自然而然的流露了父子血缘。
霎时间,他瞠目结舌,心中轻轻一震,虽然这种感觉很快的就消逝了,而且他立刻就被接踵而来的元旦朝贺大典给分散了心神,飞快的遗忘了一些;但是,他心中的这一根弦却已经被触动了,几天后又再一次的在他的心中发声,像是常洛在喊着他:“父皇——父皇!”
有一天夜里,他甚至梦见了常洛来到了他跟前,跪伏在他的脚下,双手环抱着他的膝,反覆的唤了他好几声,醒来后,他升起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回想到了自己十四岁的那年;那时的自己已经登基做了四年的皇帝,也已经在四年前失去了父爱——那时的自己正在张居正的严格的教育下读书,学习做一个张居正理想中的好皇帝……
从夜半中醒来的他,心中掠过的感觉开始复杂了起来,甚且带着一丝的酸楚;对于常洛所没有得到的父爱,他兴起了补偿的念头,可是,对于张居正的期许,他在轻轻一颤之后,立刻带着畏惧与逃避的双重心态结束了这条思路——他甚至拿常洛来阻挡张居正,他让自己只反覆的考虑着常洛的口题,即使是稍一失控又想到张居正的时候,他也立刻强迫自己把心思移转到常洛身上来。
于是,这一回,常洛的问题有了改善;他左一遍右一遍的想着:“他毕竟是朕的儿子,十四岁了,还不曾读书,是有点说不过去——”
“大臣们吵了这许多年,也得安抚一下——”
最后,他终于想定了主意;就在正月过后,他颁下正式的诏书,宣布长子常洛出阁讲学。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很适时的想出了这个主意,既安抚了自己的心,也安抚了大臣们的心——这道旨意一下,立刻就在朝中发生了作用;已然为了争取册立常洛为皇太子而奋斗多年的大臣们,虽然没有达成愿望,却认为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希望就在眼前了;一派乐观的人互相传诵着几句话:“出阁讲学,这就是册为皇帝太子的先兆啊——万岁爷必然已经回心转意,只是还不及举行册立大典,又恐误了皇帝子的学业,是以先出阁讲学——”
这派的人便认为,“册立”的事已经指日可待了。
而即使是稍持悲观看法的人,这一回也不像以往那样的绝望了:“万岁爷虽未必肯尽速册立皇太子,但是,既已让皇长子出阁讲学,心中对皇长子的态度必然已经开始改变——”
因此,几乎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希望,首辅王锡爵的“辞意”当然也就自动的打消了,大明的朝廷中所出现的是一股早已消失了多年的生机,和初初来到人间的春光一样,鼓舞起人们追寻光明远景的信心……
而在建州,光明的远景已经越来越具体的展开在不远的前方了……
从岁末到年初,努尔哈赤所规划的事都进行得很顺利,首先,他在料理完了大胜九部联军的诸般杂事之后,立刻派兵去征讨背叛了建州的朱舍里和讷殷两部;由于在大胜之初,建州兵的士气高昂,作战能力非常的强,这原本也不过是倚仗着叶赫之势而并无实力的两部当然无法抵抗,很快的就投降了。
接着,意外的收获来了——开春不久,蒙古北科尔沁部的明安贝勒和喀尔喀五部贝勒劳萨所派遣的通好的使者到达诞建州。
从一接到蒙古使者前来的消息开始,努尔哈赤就显得非常高兴,他找来了额亦都、安费扬古等几个人来商量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明安贝勒虽然曾经参加过九部联军与我建州为敌,但如今他既遣使通好,我们也就别再计较前嫌了——喀尔喀五部一向与建州没有往来,现在率先遣使来通好,更显出了诚意,我们要好好的招待这两部的来使,也让他们把建州愿与他二部结盟为友的诚意转陈给两部的贝勒!”
安费扬古想了一想说:“这两部主动来通好,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现今的蒙古各部以察哈尔部最强,时时威胁到科尔沁、喀尔喀,所以这两部急着想多结些盟部,以增长实力对抗察哈尔部!”
努尔哈赤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早先,明安贝勒与叶赫、乌拉结盟,甚且参加九部联军,何尝不是这个原因呢?”
说着,语音一顿,他语重心长的昭示着:“无论是什原因都不要紧的,只要是对我建州有利的事,我们都要全力以赴——且不管科尔沁和喀尔喀的目的,即以我建州而言,也一样应多结些盟部以增长实力啊!”
于是,这一场会议很圆满的结束了;在这两部的使者到达建州的时候,任务完成得更圆满,双方的友好关系便从此奠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