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赶走了黑夜,辞末晨光登临,大地重现光明……
高亢、响亮的号角声呜呜的吹了三回,夜里的血战已经结束,大获全胜的迈州军迎着晨曦,仔细的清理着现场。
现场横尸遍野,血流成渠,夜来地面上所结的霜已经都成赭红,战马、鞍缰、武器、盔甲更是横七竖八的狼藉了一地,善后的人员整整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正水时分,才总算清理出一点眉目来。
俘虏们都已集中到一起,编号排列,等待押送;受伤的士兵们则区分轻伤、重伤两部分处理;轻伤者只需要上药、包扎,重伤者抬上担架再护送到距离战场最近的黑济格、札喀两城治疗、休养;清点现场的遗留物和战果,统计出来,这一役,总共斩杀九部联军四千首级,俘获的战马有三千匹,铠胄千副,自动投降的人也在千名以上——还包括了九部联军的首领之一的乌拉部贝勒占布泰。
布占泰是在突围窜逃的时候,在努尔哈赤所布下的第一道埋伏中失手就擒——他的马被绳索绊倒,身边的侍卫们却已全被乱兵冲散,竟无人来救他;他摔在地上,扭了脚,爬不起来,被何和礼手上的一名兵扑上来,出手擒住了他;他惧于一死,只好扔下手中的武器表示投降,却又死要面子的不肯说出自己的身分和名字,一声不响的低着头接受绑缚,被那名士卒带到了所有投降者的队伍里等候发落。
但是,天一亮,他的身分就瞒不住了;俘虏和降人中认得他的人太多了,一见之下便叫了起来,擒住他的兵卒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
不多时,何和礼闻讯,亲自匆匆的赶了过来;到了布占泰跟前,亲眼一看,果然无误;他倒底不是寻常兵卒,层次高了一等,态度便立刻有了改变——他立刻上前,亲手替布占泰松了绑,口中说道:“我的手下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您来,让您委屈了,我这就亲自陪着你去见努尔哈赤贝勒吧!”
反倒是布占泰满脸羞惭,低着头说:“败军之将,能蒙不杀,已经很感谢了,哪里还敢奢求别的呢!”
看到他这副反应,何和礼的心中登时涌起了好几道纠结在一起的复杂的感触以及一丝对他个人的怜悯;但是,在外表上,他却尽量的藏起了这些心中的感受,而越发的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流露出亲切的微笑,好言好语的说:“两国交战,实在是不得已的;但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无论胜败,双方都应该以礼相待——”
说着,语锋一转,他的语气和态度更加的诚恳:“更何况,乌拉与建州本无深仇大恨,这一次,之所以加入九部联军的行列,完全是受到纳林布禄的怂恿,而不是出自乌拉部中任何一个人的本意;努尔哈赤贝勒更不但从来没有敌视乌拉部的意思,反而很希望与乌拉部通好的;趁着这次机会,您与他见了面,正好可以消弭了两部之间的误会,化解了纳林布禄所挑起的过节!”
他容貌俊美,态度谦和,一席话侃侃说来,非常的打动人心;布占泰也知道他是努尔哈赤的大女婿,说出来的话是不会虚假的;但他自己却终究因为“战败被俘”的因素有些畏惧,挂不下脸去见努尔哈赤;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自处的方式;于是心里陷入了反覆犹疑之中,外表上便低头沉默不语了许久。
好在何和礼极有耐心,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终于,布占泰考虑完毕了,抬起头来,怯怯的向何和礼说:“我愿去见努尔哈赤贝勒——,但是,让我自缚去见他吧!”
何和礼明白,他终究有点疑惧,害怕努尔哈赤不肯免他一死,或者以他的性命去向乌拉部要索大笔的土地财物,因此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人之常情,便索性由他了,让他自缚双手,再带他去见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本人也还留在现场,正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中慰劳几个轻伤的士兵,一看何和礼带着布占泰进来,并没有当做是什么重大的事,因此,口中仍然继续的在对伤兵们说话,一面命侍卫们取财物赏赐伤兵,连头都没有转向过来。
反倒是布占泰因为心中不安,进帐才走了几步,竟然抢先赶过何和礼几步,快步奔到努尔哈赤跟前,“咚”的一声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他的举止失常,弄得何首礼的心中也不由得一紧,连忙赶上去,代他向努尔哈赤求情:“乌拉贝勒布占泰,愿降我方,请贝勒宽贷!”
布占泰自己更是连连叩首请命:“布占泰兵败被俘,生死全操在贝勒手上!”
他的心中惶恐,全身便不住的颤抖——何和礼虽然已经详细的向他说明了努尔哈赤的“宽大”的原则;但是,在女真人以往的战争中的惯例却是兵败的一方,被俘掳的一切都是胜方的战利品,其中如果包括了一部之长的话,那是只有死路一条的,反而不如士卒们投降了就可活命;因此,他心中不安,一见到努尔哈赤,恐惧感更重,生死就在一线,想得他冷汗直流:“何和礼应该不会乱讲——但他终究不是努尔哈赤——”
尤其是再一想到叶赫部的卜寨在战场上被杀的惨状,他的心更紧张了,整个人越发的磕头如捣蒜。
然而,就在他连磕了几下头,又要再接二连三磕下去的当儿,一只大手托住了他,让他抬起头来。
他抬眼一看,眼中险些冲出热泪来……
努尔哈赤高高的立在他的跟前,形貌和战场上一样的威武刚猛,眼神中却已完全没有了在战场中的杀气腾腾,而是和颜悦色——他原本紧悬的一颗心登时松了下来,人却虚脱了似的瘫软了。
努尔哈赤看看他,缓缓吁出一口气来说:“九部联军为侵略建州而出兵,终遭天厌的——”
他的语气很平和,不带任何激烈的情绪,而且非常简明扼要的做了结论,结束自己的谈话——他对布占泰说:“我曾听长辈们说过一句话:‘杀一个人的威名远不如一个人活路,使他重新做人的仁心,夺人的远不如予人的;做一个领导人,如果是英雄的话,就一定会知道这个道理。’这句话,我谨记在心,也正在努力实践;更希望你了解这句话的道理!”
布占泰眼中一热,溢出了泪水:“你的话,让我太惭愧了,我不该为了想分到建州的土地——”
他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努尔哈赤挥手打断了:“你明白道理就好!”
说着,他亲手替布占泰解开了绑缚,再对何和礼说:“你先陪布占泰贝勒下去休息吧,等这里一清理完,我们就开拔回费阿拉!”
于是,何和礼很客气的陪着布占泰退了出去,把他送到另外一座营帐中休息;但是,两人退出了不到片刻,努尔哈赤却特别又派人去把何和礼找回到自己的跟前来。
他开门见山的就问:“布占泰是你的人俘获的,本该归属为你的俘虏——你为什么带他来见我呢?”
何和礼本来没有料到努尔哈赤会问他这个话,下意识的就照实说出了心里的话:“当我知道他就是乌拉贝勒布占泰的时候,我就不准备把他当做普通的俘虏看待、处置——我认为,您的心里不是想打败哪一部、俘虏了哪一部贝勒,就是英雄,就是件神气、威风的事,就会自我满足了;您一定是想,要能使哪一部上上下下的人都心悦诚服的投归您的麾下,跟随着您,一起做一番大事业,这才是您的目标——就以布占泰贝勒来说,现在,他战败了,被俘了,要把他怎么样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换了一个庸才,也许会杀了他,或者羞辱他,来痛快一下。换了一个中才,也许会拿他去跟乌拉部换点土地财物;但是,以您的做法,一定会善待他,而整个乌拉部归附到您的麾下来的!”
他长长的说了一大串话,努尔哈赤先是一言不发的听他说,等他说完了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了起来,拍着何和礼的肩膀说:“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你!”
这么一来,何和礼会意了,脸却反而红了;他微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似的,讷讷的说:“其实,这些想法,都是我来到建州之后,暗中向您学的——从前,我忝为董颚部长,其实只是继承祖先遗产而已,并不懂得领导全体子民的道理;我原本以为,自己练好了武艺,就能服人;部里的子民没有纠纷发生,就是太平日子;直到来到建州后,我才从您的一言一行和所作所为中,学到了‘领导’这两个字的意思,才知道什么是领导人的责任,什么是全女真人的前途,什么是理想——”
他这么一说,努尔哈赤的感触来了,他按着何和礼的肩,目光却移到了远方;他像是在望空说话,但是语气却异常坚定:“许多年前,我有的只是一个梦想;但是,经过了十年的努力,现在,已经是一个具体的理想了——人只要努力,理想就一定会实现的——将来,我会带领着全体的女真人,走上一个康庄的大道!”
但是,话一说完,他立刻收回了目光,回到了现实,再认的对何和礼说:“布占泰的事,你处理得非常好——而且,我已决定,不只对乌拉,即使对哈达、辉发、蒙古,甚至叶赫,都应该在打完战以后,尽量与他们化敌为盟!”
然后,他连点了两下头再说:“这次的古勒山大战,我方以寡击众,大获全胜,固然是个光辉的记录;但是,真正的英雄是不只能在战场上以武的打败敌人的——正如你所说,要能使各部都心悦诚服的跟随我,一起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这才是我的目标;战打完了,接下来的事就是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