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官桂阳州判官的时候,顾宪成以柳宗元、苏轼、庄昶这三位先贤都曾谪居桂阳,而自己的道德学问有待于向先贤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却一样的被贬谪来到桂阳,因此把自己的居处取名为“愧轩”,以时时提醒自己要更努力的进德修业,而不要以际遇不如意来影响自己的心情和所立下的志向、抱负与理想。
因此,他在这样的心情下,观察力和思考力都比以前更加的敏锐、成熟,上至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学术思想,下至民风习俗,百姓心态,他都冷静、仔细的考察了一番,并且思考了许许多多改善的办法……
但是,等到他被调回京中任官以后,他才体悟到自己所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这些深思后的心得,在目前混乱的局面中,根本没有机会发挥;一切都只能存在于他的脑海中,都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回京后,他出任的职务是吏部考功主事,员外郎,除了在“三王并封”的事件上发挥过一点极力争取的作用之外,就再也得不到什么机会可以施展抱负的。
然而他既不灰心,也不失望,抱定了“尽力而为”的原则,再怎么没有机会也要努力争取;努力之后还是争取不到的话,也仍不放弃,心中的炽热更不曾因此而消减。
这种“执着”的精神成为支撑他的意志的最大的力量,也慢慢的感动了身边的一些朋友,渐渐的因为敬仰他的精神而和他走得近,终而逐一的受到了他的影响和感召——回京后,他的学生高攀龙因为丁忧回乡去了,而弟弟允成则在几番波折之后回到了京里,出任礼部主事;聚拢来的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则有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吏科都给事中史孟麟、礼部仪制郎中于孔兼、员外郎陈泰来、邱部主事吴炯以及他少年时代的好友、受业师薛方山的孙子薛敷教等人;几个人年龄相若又志同道合,便常聚在一起砌磋学问,谈论时事。
这一天,几个人又聚在一起了;但是,这一次聚会的目的却不是砌磋学问、谈论时事了。
聚会的发起人是赵南星——他是高邑人,字梦白,万历二年的进士,为人正直敢言;前几年他出任吏部文选员外郎的时候,就因为朝政混乱而仗义执言,向万历皇帝上了一道“陈天下四大害”疏;疏中直言忌妒户部尚书宋纁声望的吴时来等人,用不正当的手段排挤宋纁,忌妒南京礼部侍郎赵用贤的黄洪宪等人更阴谗赵用贤,并且畅言全国的政治出现了干进、倾危、州县、乡官四害,不大力袪除的话,乱象难以平息。但是,这道疏一上,非但万历皇帝没有能够接受他的意见,大力整饬吏治,反而引起了朝中的奸佞小人群起而攻,虽有几个知交的朋友与他并肩作战,对付群小,但毕竟弄得身心疲累不堪,只好告病归乡。
起复后,他任吏部考功郎中,个性和处世的原则都没有改变,耿介正直如故。这一次的聚会,他主要的目的是要与朋友们商议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今年的“京察”——六年一度的京察又来到了,而他所出任的吏部考功郎中正是负责这个考核官员的政绩、品性的职位之一。
客人们就坐以后,赵南星开门见山的发言:“小弟一向以为,当今的政风败坏、吏治不清,原因固然甚多,监察制度的沦为政争的工具,尤其是其中的一项;负责监察的官员遇所亲则包庇循私,遇所恶则利用制度排挤陷害,因此弄得君子去位,小人当政,是非不清,黑白不分;今天小弟因职责所司,忝司‘京察’之任,虽然官卑职小,却也要竭尽全力,厘清吏治,以昭黑白——”
他这番话,顾宪成一听就激起了满怀的感触;对这些话,他不但有同感,更因为曾涉身于六年前的“京察纠纷”中而体会得比别人更深刻,因此,他率先发言:“我辈读书人,既然在朝为官,就当为国为民,竭智尽忠——吏治不清,确是当今大币之一;梦白兄职责所在,自应不畏强权,大力整顿;如有我等效命之处,绝不敢稍有推托、遁避!”
其余的人也异口同声的跟进:“梦白兄尽管放手去做,我等全力支持!”
受到了这许多人的支持,赵南星的精神力量又增加了好几分,也把他心中考虑得已十分具体的想法说了出来:“今年的京察,小弟只是忝列其中,实际上主持大计的是吏部尚书孙鑨孙大人——孙大人一向刚正耿介、公正不阿,向为小弟所景仰;因此,小弟想与各位兄台会同向孙大人进言,在今年的京察中,将朝中的败类悉数驱逐,还我一个清清明明的朝廷!”
吏部尚书孙鑨已是本朝的“三朝元老”了——他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从武库主事、武选郎中这些小官做起,历任各职,经历非常完整。他个性耿直,为官清正,早在嘉靖年间,他就因为世宗嘉靖皇帝迷信道教,荒疏政事,多年不上朝而连连上疏劝谏,虽然谏言不为嘉靖皇帝采纳,弄得他引疾自归,却也赢得了正派人士的尊敬。
隆庆元年他起复南京文选郎中,万历初年迁光禄卿,不久又引疾归,里居了十年才再起复;去年,原任吏部尚书的陆光祖因为大计外吏,革除了一些不适任的外官而遭到小人的攻击,罢官请辞,吏部尚书出缺,廷推的时候,他因素负众望而补上了吏部尚书的缺。
但是,他一上任就和朝中的当权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主要的原因就是内阁与六部之间争权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从本朝不合理的政治制度所衍生出来的,早已存在了许久,端看主事者的能耐而消长;在隆庆间,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索性把所有的大权全部抓在手中;再接下的张居正更是青出于蓝的独揽大权,形成“独裁”的局面,却因为他是个“超级强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等张居正一死,情形又不一样了;申时行的能力比张居正差了许多,六部才又夺回了一些实权;申时行主政的后期,吏部尚书换了正直的宋纁出任,于是据理力争,宋纁死后陆光祖继任吏部尚书,也秉持同样的原则抗争,以维护吏部的权责,而在申时行去职的时候,双方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冲突点就在于申时行“死而不僵”的私心上。
原来,按照“公正”原则所制订的制度,阁臣是由“延推”所产生的,被选为内阁大学士的人必须具有相当的学识、道德、政治经验和声望才可能被朝臣们推举进入内阁,但是,申时行在临去职时,推荐了赵志皋和张位两人出任首、次二辅,却根本没有经过“廷推”。
这是违反制度的,因此,陆光祖立刻上疏抗议;没想到,万历皇帝却比申时行还有私心;他自己虽然懒得上朝理政,却没有丧失“做皇帝”的权力欲,当然不能让“廷推”选出几个有能力的人能成为“张居正再世”,反过来又把自己管得死死的;因此,他坚持赵志皋、张位这两个无能的人,以免相权凌驾了他的君权。
这下,正直的陆光祖去意顿萌,大计外官的纠纷一生,他更加的对整个朝廷绝了望,自动的乞休罢官,由孙鑨继任吏部尚书,继续为维持制度而与内阁战斗。
于是,孙鑨在战火中上任,第一天到任起就生活在激战中……
赵南星和顾宪成都在吏部任官,无论名、实都是孙鑨的下属,在政治理念、个性上也都和孙鑨十分接近,因此,很自然的全部站在同一阵线上,一起为维护本朝的制度而进行这神圣的战争。
而今,又逢京察,战争当然要进行得更激烈了……
“执掌监察,首先要能大公无私;因此,文选员外郎吕胤昌虽是孙大人之甥,给事中王三余虽为小弟之亲,亦全在摒斥之列——”
先拿自己人开刀,当然是处理人事上的一个绝好的运作的办法,既表明了自己大公无私的态度,也堵住了悠悠众口,先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这却只是赵南星做事的方法而已,并不是最终极的目标;接着,他又侃侃的说了下去:“但是,罢黜了吕胤昌、王三余这几个人,于政局来说,只不过是打了几只苍蝇而已,真正为害食人的老虎犹在其位上张牙舞爪呢;是以,小弟所要坚持的,不只是将几只不称职的苍蝇打走,更要打一打为害之首的老虎——就算打虎打不着,至少也要拔下他几根虎须来,以作为官吏之诫呢!”
他的话虽用了隐喻的方式来说,并没有直接明言这“为害之首”的老虎是谁,但在场的既全是他在朝为官的朋友,哪里还会不明白他所指的是谁呢?
赵志皋的出任代理首辅,本来也就是大家所坚持反对的一件事;虽然在万历皇帝的坚持下,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事实,但是存在于心里的反对声音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偏偏赵志皋自己又不争气,上任以来,不但毫无政绩可言,甚至表现得无能之至——当然,首辅根本不在“京察”之列,赵志皋再怎么不适任,这套监察制度都拿他没办法的;但是,对于赵志皋的弟弟就不一样了。
赵志皋的弟弟官位还在四品以下,属于京察的范围之内;而这个人的官声、能力、人品都极差,还常狐假虎威的仗着赵志皋的位子捞好处——耿直的赵南星当然看不惯,非要罢黜他不可了。
这就是“老虎虽打不着,虎须总要拔几根”的话了。
赵南星同时还向朋友们表明了自己的赤诚:“我辈读书人,应该把国家、百姓的福祉摆在前头,应该做的事就要当仁不让、义无反顾的勇往直前,绝不能因为权势当头而退缩——这一次的京察,小弟既已下定决心要为厘清政风,就不会因为任何的原因而有所改变了;即使小弟是因为这次与强权挑战的事而导致了什么严重后果,小弟也会无怨无悔的承担下来!”
说到后面几句,他的声音中很自然的挟带着一股悲壮之气,也极富煽动力;于是,顾宪成第一个慨然的从座位上站起身子,朗声的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说:“赵兄的高见和做法,小弟十分的有同感;这次的京察,小弟愿追随赵兄,共为厘清政风而出力!”
其他的人其实也一样与他有同感、愿出力;有的人因为职位的关系,在“京察”这件事上使不上力,却也愿意在幕后协助——就这样,这一群原本就志同道合的朋友,因为这件事而凝固得更紧、更牢、形成的力量也就比以前更可观了。
在一番细谋之后,大家又簇拥着赵南星一起去拜访吏部尚书孙鑨,把事情谋画得更确实可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志在挽救日益败坏的政治风气和操守的充满了理想的行动,所得到的竟是反效果……
王锡爵甫由故乡返京,接回首辅的位子;他对于自己离京的时候代为“看守”职位,在自己抵京之后又肯乖乖交出位子的赵志皋,心中当然存着有一份“人情”,对于赵志皋的弟弟也就心存庇护之意;不可惜他慢了一步——他才刚到京师,由主察官所呈的“察疏”已经上了,被罢黜的官员的名单已经定案了。
这么一来,他的心中当然非常不高兴;站在他和赵志皋这边的人也开始地毯式的蒐集着“孙鑨集团”的小辫子,准备施以重大的反击——于是,又是一场文斗在朝廷中激烈的展开。
最后得胜的是王锡爵这一方,原因固然因为他的官位高些,但万历皇帝的态度才是真正影响比重的力量。
在万历皇帝“做皇帝”的哲学中,用人之道是宁取小人,不取君子的——从张居正的往例中,他就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一个大凡自以为是“君子”的、有才能的,态度总是傲慢得多,讲话总是大声得多,如果重用了君子做官,不久就会被他爬到头上来咄咄逼人、掌握一切了;小人则正好相反,柔佞、永远都是毕恭毕敬的,而且能力差,当再久的首辅,所握的相权也永远超不过君权的。
他虽然沉迷在福寿膏与酒色财气之中,但是脑袋却不糊涂,小时候所接受的完整的帝王教育也还有几分残留,对于如何驾驭臣子们,他自有一套方法——赵志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他所重用的——他哪里会让孙鑨、赵南星这些耿直、正派的“君子”在朝廷里形成具有影响力的潮动呢?他怎么会傻到让朝中出现第二个张居正来管束他呢?
因此,“孙鑨集团”是不败也得败了……
结果是万历皇帝下旨,孙鑨夺俸,赵南星贬官。
这个处罚当然令人不服,于是,孙鑨索性上疏辞官,而赵南星的好友王汝训、魏允贞、曾乾亨、于孔兼、陈泰来、顾允成、薛敷教等多人连番的为赵南星上疏辩白;顾宪成甚至上疏说,自己也是负责“京察”的官吏,如果赵南星有过,自己也难脱责,因此,他愿与赵南星同罢。
可是,这些疏上去之后,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得更大了——万历皇帝一怒之下,索性下令将赵南星罢黜为民,于孔兼、陈带来等人全被贬官,顾宪成则改调了文选郎中。
一场“京察”的文斗终于落幕了,接下来的则是开始涌起的议论此事的声浪——在实质的政坛上是小人战胜了君子,而在舆论的评价中则是君子战胜了小人;但是,无论胜负,大明朝为这场文斗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一个无可弥补的损失,那就是朝中的善类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