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详细的朝鲜的战况报告之后,努尔哈赤先是出神沉思了许久,然后,他突然间眼神一变,变成了两道锐利无比的慑人的电光,看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一震。
但是,他却根本不管别人的反应,自顾自的发出点令:“请龚师傅来!”
这么一来,座下的人除了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之外,心里又多了一分狐疑——猜不透他在听取邻国的交战报告的时候,要请负责教读汉文的龚正陆来做什么;但是,谁也没敢开口问,而一向负责传令的一个侍卫更是连想都不想的就高声答应了一个“是”,随后便快步的跑了出去执行任务。
龚正陆很快的就给请来了,由于赶得急,他略显肥胖的身体便跑得有点儿吃力,进了门口里还呼哈呼哈的喘着气。
但是,努尔哈赤却迫不及待的根本等不得他调匀呼吸——一见他来到,努尔哈赤立刻交代:“龚师傅,请你赶快替我写一封信给大明朝的皇帝,说,日本侵略朝鲜,我建州左卫愿派三千兵马赴朝鲜助战——立刻就写,越快越好!”
他说话的速度快得像连珠炮,三句并做两句的,一口气就说完了全部的话,但是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清楚得在场的每一个都听得非常清楚——也正因为这样,包括了龚正陆在内的每一个人全都被他的话弄得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
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唯有从眼神中流露出自己心中的感受来;几个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之后,也就确定了下对于这件事,大家的意见是相同的;于是,再一次的交换了眼神,公推了跟随努尔哈赤最久,一向意见最被接受的额亦都代表大家发言。
事关重大,推辞不得,额亦都也圆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先干咳了一声,再清了清喉咙,上前向努尔哈赤进言道:“这件事,您再考虑考虑吧——目前,建洲左卫的实力在女真诸部来说,还不是最强;面对着蠢蠢欲动的纳林布禄的威胁,即使全力迎战,也还无法预料胜负;哪里还有余力分兵去支援朝鲜呢?更何况,纳林布禄既已存了想做女真共主的心,哪里会不密切注意我们建州左卫的动静呢?他若知道了我们分兵去支援朝鲜,还会不趁着我们少了一部分人马的机会来向建州左卫发动攻击吗?”
听了这话,努尔哈赤先是保持了沉默,一双眼睛仔细的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每一道眼神都是郑重的,然后,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似的面对着大家说:“我也想到过,你们会反对这件事——你们的顾虑都对,建州左卫目前既有纳林布禄的威胁,和朝鲜又没有什么交情,就眼前来看,实在应该先力求自保,而不应该分兵去支援朝鲜——但是,你们想过吗?等到日本占领了整个朝鲜之后,还会放过辽东这块地方吗?”
这么一问,额亦都哑口无言了,连带的,公推他出来讲话的舒尔哈齐四兄弟、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也一个个的低了下头去,连目光都没再交换了。
可是,努尔哈赤却不因他们的无言以对就结束了话题,反而咄咄逼人似的一路追问着:“你们说,会吗?假如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是丰臣秀吉,打下了朝鲜之后就心满意足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两道眼光却犀利无比,扫过每一个人的躯壳,直射入内心。
人人低着头不说话——这本来就是个无从回答的问题——而努尔哈赤的原意也不是在寻求答案,看了大家这样的反应,他的态度也再一次的改变了,变成了温和的说明:“我派兵支援朝鲜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不愿意朝鲜被日本打下来,另外一个是想了解日本的军队——我们对日本一点都不了解,万一他们打下了朝鲜之后,来向辽东动手,那可怎么挡呢?还不如先派些人过去,摸清楚日本军的底细——”
这么一来,所有反对的意见都因为了解他的用心而消失了,反而一起催起龚正陆动手写信来了。
可是,陆正陆本人却存在着关键性的问题——他嗫嚅着实话实说:“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连举都不曾中过;更别提给皇帝写信了——那些个奏、疏的,我全都不会写呀!”
这下,全部的人都傻眼了——给皇帝的奏疏要怎么写,恐怕整个建州左卫中都找不到半个懂得的人!
于是,刚鼓起的兴头立刻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了下去,面对着这道难题,人人抓头搔耳,唉声叹气;最后,还是努尔哈赤想出了解决的办法:“给皇帝的信我们不会写,那就写给辽东巡抚吧,把我们的意思跟他讲清楚,托他转告皇帝不就成了吗?”
他跟辽东巡抚衙门打过交道,有经验。因此,他认为这样可行,而且不难;其他的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一致赞成。于是责成龚正陆写信,向辽东巡抚郝杰表明了建州左卫愿意派三千人马赴朝鲜助战的意愿。
信送出去了之后,倒是很快就得到了回意;郝杰覆书,先是很客气的感谢了建州左卫有援助邻国的心意,接下来则是告知,已把建州左卫的意愿转呈上报朝廷去了,一等朝中批示下来,再立刻转告。
得到这样的回覆,努尔哈赤的心中很是满意,也充满了一种“被重视”的满足;于是,还没有等到朝廷的批示下来,他已经预先点好三千人马,派了额亦都和费英东为主帅,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开拔了。
而另一方面,他却没有因为支援朝鲜的事而疏忽了对纳林布禄的防范——除了准备支援朝鲜的人马之外,所有的军力都一如往常的毫不松懈的进行严格的训练,基本上先把建州左卫防守了个滴水不漏;派到叶赫、哈达等部去蒐集情报的工作人员则更加倍的要求他们的成果和效率——总之,他两方面都兼顾了。
但是,他尽管可以透过辽东巡抚的转呈,向万历皇帝表达了他出兵援朝的热切的意愿;但是,对于存在于明朝朝廷内部的诸多复杂的、无形的问题,却无法有深入的了解……
申时行和许国相继去职以后,赵志皋和张位进入内阁任大学士,并且因为归省的王锡爵奉召回京却还没有到达,便由赵志皋暂兼首辅。
赵志皋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年纪已经七十好几了,做了半辈子的官,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来;他的能力差,个性既柔且懦,再加上年纪太大了,耳朵都已经半聋了,连普通话都听不真确了,更别说是处理国家大事了;但是,他能坐上首辅的宝座的条件也就凭这些缺点——他的年迈、耳聋、懦弱、无能的“特点”,正合了万历皇帝的心意——万历皇帝从小被精明能干的张居正给管怕了,而且,能力强的首辅不免会侵夺了君权,让做皇帝的掌握不到全部的天下大权,尝不到过瘾的滋味;而申时行这个首辅一做几年下来,却让做皇帝的人满意极了;因此,万历皇帝在挑选新的首辅的时候,心里已经确立了一个标准,那就是“申时行型”。
听话、无能、窝囊——这样的人才是做奴才的最适当人选,赵志皋各方面的条件都配合上了。
可是,这么一来,万历皇帝固然“龙心大悦”了,国家的命运可就更坏了。
赵志皋根本不能治事,满朝的大臣也全部反对他,甚至严重到当面诟骂他,但是没有用,赶不走他——他的耳朵已经聋了,即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老贼”,他也可以以“耳聋”来自欺欺人的装听不见,霸住首辅的位子万死不辞;再多的人攻击他,所造成的后果也只有使国事、朝政更乱而已,丝毫引不起羞耻心。
而万历皇帝也不闻不问,任凭朝臣们和赵志皋去吵个没完,他还是以“福寿膏”所带给他的药效作为忘忧的仙丹,以享受快乐的感觉为生活的重心。
因此,当宁夏哱拜乱起和朝鲜求援的奏疏十万火急的送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更打不起什么劲来处理,只随口命秉笔太监批了,发交给兵部去办理就算了。
兵部现任的尚书是石星,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官做到吏科给事中;隆庆初年,因为上了一道不当的疏而被黜,到了万历初年才得到起复的机会,回到官场,又浮沉了二十年,才爬到了兵部尚书的位子。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有能力、大有担当的人,再加上宦途中受到过严重的挫折,因此,起复以后的这二十年间,做人做事都已经学乖了,变得非常的小心谨慎,坚守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在任官,因此,人虽然平庸,自他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因为国家没有战争发生,也就没出过什么差错,官做得还算稳。
可是,宁夏和朝鲜的战事一起,情形立刻就改观了。
宁夏的哱拜本来是蒙古人,嘉靖年间,他全家得罪了酋长,父兄都被杀害;哱拜潜藏在水草中,躲了好几天才逃脱,于是来投宁夏守备郑印;郑印收留了他,让他在麾下任职;哱拜骁勇善战,立了不少军功,升到了都指挥的官。
万历十七年,哱拜年纪大了退休,朝廷特别加封了他副总兵的头衔,并由他的剩子承恩袭职。到了万历十九年,洮河发生了一些事端,朝廷派了大臣去处理,哱拜也自告奋勇的要承恩领三千兵马去从征助战;但是,巡抚党馨却不喜欢他这种“毛遂自荐”的做法,因此处处排挤,设法裁抑,弄得哱拜父子心中都很不痛快,对明朝从此产生了芥蒂。
不久,党馨又逮到了哱拜父子的一点小辫子;先是他认定了哱拜帐下的人马溢领了军粮,要严加审核,接着又以承恩强娶民女为妻,犯了军法,处刑二十鞭;这么一来,无异火上加油,把原本心里已经不痛快的哱拜父子给激怒了,索性领兵反了。
由于哱拜父子本身勇猛善战,在军中征战了多年,私人所畜的家将、私兵很是不少,已是一股颇具实力的队伍,再加上他本籍蒙古,一旦心存反意,便索性去联合了几支蒙古的部落来“共襄盛举”,力量更大,没多久就如星火燎原般的打下了好几座城来。
消息一飞报到朝廷,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当然首当其冲的要处理这件事了。
幸好,蒙古一向是“宿敌”,兵部的官员们对蒙古多少都具有基本的认识和了解;对于哱拜本人更因为他投效明朝多年,了解得更多;他和部臣、阁臣们逐一的商议了一阵之后,很快的就拟出了对策,并由御史梅国桢出面,推荐李成梁的三个儿子——李如松、李如梅、李如樟——领兵讨贼。
这个对策被接受了,于是李如松被授以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率领着两个弟弟、几名大将和自己的家将们,以及从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几镇调来的援军,浩浩荡荡的讨伐哱拜去了。
但是,对于日本侵略朝鲜的问题,石星处理起来可就没这么顺利了——不但不顺利,还简直是“头大如斗”!
第一个关键就在于搜遍了满朝的文武百官,也找不到一个对日本有点了解的人!
而且,动员了许多的人手,翻遍了所有的档案,所能够寻找到的关于日本的记载根本只有三言两语;要不就是成祖时代诏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的历史,要不就是嘉靖年间猖獗一时,后来被“戚家军”杀了个精光的“倭寇”——要找关于日本的国情正规军队的资料,把整个朝廷的档案都翻遍了,也不见片言只字。
第二个关键却是朝鲜——朝鲜虽然是明朝的属国,每年都有贡使往来;可是,事到临头了,问题才浮上台面来;原来,属国归属国,贡使往来归贡使往来,满朝的大臣中依然找不到一个对朝鲜有深入了解的人来!
而“不懂”所造成的问题原本就已经够严重了,大臣们还要因为“朝鲜是属国”而不肯承认自己不懂,于是纷纷的强不知为知,并且秉承着本朝的大臣好议论的习惯,不停的七嘴八舌的发表着意见,把他的方寸弄得更乱。
有人说日本和朝鲜的战争只是个烟幕,这两国早已私下谈好了条件,要联合起来攻打本朝,朝鲜的任务是在为日本做向导,因此,日军在朝鲜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久就要从朝鲜打到辽东了;更有人说,朝鲜国王弃王京逃到义州,听起来很不真实,说不定这个国王是假的,是日军派人假扮的,他请求入境辽东避难,其实是用这个藉口到辽东,然后为日军做内应。
而意见相左的人又另有说辞;几个怀有高度的政治理想的人抬出了古圣先贤“继绝、举废、怀远”等等学说来强调援朝的神圣使命;务实些的人则举出朝鲜每年进贡,边境相接等等利害关系来说明援朝的必要——这样众说纷纭,每天吵得不可开交。偏偏万历皇帝连个御前会议都不晓得要拖到哪一天才肯开;首辅赵志皋又是个半聋哑,什么主义意拿不定;来自辽东、朝鲜的奏摺和求援国书却一天数起的如雪片般飞来——所有的公文堆在石星面前,几乎可以把他活活埋掉。
心烦虑乱、焦躁不安——才不过短短的几天,他原本不过两鬓飞霜的头发全部翻白了;而就在这个当儿,努尔哈赤自愿援朝的公文到了,这事倒好办,他想都不想的就批了个“不许”——多日来,他总算有一件“公事”是顺利处理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