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的陷入沉思中,他从另外一个角度思索眼下应该尽速进行的几件要事:“舒尔哈齐固然已经废了,但是,原属他的人马要尽早处理好——他多次到北京朝贡,认得不少明朝的人,须防他先前私下与这些人有牵连,现在引发出事端来——建州现下的实力远逊于明朝,绝不可与明为敌——”
他不厌其烦的反覆思考,想出最恰当的进行方式——这种把每一件事、每一个大原则小细节都要反覆想上几十遍,然后才下决定、讨诸实行的做法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改变,没有因为建州的规模已成辽东之冠而有任何的荒怠疏忽,反而不时的提醒自己,在作思考的时候,要更加的精细、周到。
一点都失算不得!
他一向善于盱断时势,充分的了解自己与自己所领导的建州在情势复杂的此段时空中所应担任的角色和所应发展的方向,以及付诸实行的正确方法。
打从万历十一年以十三副甲起兵至今,整整的二十七个年头过去了,他由一个顿失父、祖的孤儿而逐渐的成长、茁壮,成为受拥为“昆都仑汗”的领袖,麾下由一百多名士兵发展为将近六万人的规模,建州从实力薄弱的小卫所发展成辽东第一大部,拥有最精良、最众多的军队,最完善的制度以及最优秀的主将,也拥有自己的文字、城邦和强域——二十多年来的辛苦经营、开拓,付出的血汗都没有白费,各方面的成绩在在都令他感到满意。
但是,他却没有因此而自满而妄自尊大而故步自封——他原本就不是纳林布禄者流。
建州的现况固然令他满意,但他的目标和理想却变远大——
他心中的雄图根本不只于在辽东称汗。
“昆都仑汗”的名号固然尊荣,受到蒙古喀尔喀五部的推拥固然是件足以欣慰的事,但是,他早已确立的志向根本不止于此。
从小在心中不停的回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是上天的儿子——”
这个声音在重复交响了几十年之后,他突然在这一刻间体会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小时候,这个声音像极了母亲的叮咛,轻缓而温柔,细细袅袅,不绝如缕;而后,像自己稚嫩的童音,清脆的向皇天后土宣誓——那一年,灾难来了,这个声音成为高亢的呐喊。
那一个天地间风雪交加、没有半丝光亮的黑夜,他骑着大青马狂奔,这个声音在胸臆间澎湃怒吼如巨浪涛天,也生出一个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的意志与信念,让他超越一切的困难。
而后,在一次次的浴血苦战中,在身受重伤,濒临承危之际,在横遭阻逆、艰难困厄的严苛考验下,这个声音施放出如洪钟般的声量,掩盖过其他一切来自各方的打击。
那时,这个声音大得如同是世上的唯一。
如同来自天地。
如同来自他历代的祖宗与所有的子民,而非他独白一人——而所代表的意义更是重大。
而今,这个声音又有了些许的不同。
彷佛大江不再澎湃奔腾,而是恒常的、坚定的、平稳的前进着,不再是呐喊、宣誓与怒吼,但却形成了更大的力量。
一步步的前进,朝完成使命的目标前进;而这使命已不只是一个期许,也不只是一个愿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我将带领着全体女真人走向康庄!”
他将付出一切的努力,乃至于一切的一切——一个微妙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他突然想起了舒尔哈齐来。
同父同母的亲手足啊,但是,他不得不痛下决心处理掉他。
从头到尾压抑了下去的难受的感觉悄悄的爬上来了,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刻意的压制;甚至,他反而仔细的咀嚼着这个滋味。
他并非是个不顾手足之情的人,但是,为了建州发展的全局,不能不除去舒尔哈齐——他反覆的想着:“从许多年前起,他的心中就暗自不服我,有意无意的跟我唱反调,培养自己的私人武力——他手上的牛彔多到快追上我了;那一回,叫代善和褚英一块儿跟他去蜚悠城搬人,路上遇到了布占泰拦阻,几个孩子加起来一千多人马,跟布占泰的一万人马对打,他竟袖手旁观,还不准手下的人出兵,那是存了个什么心呀,简直想活活的置褚英、代善于死地——”
他想得喟然叹息,但是,心中并无太大的怒意与恨意,反而渐渐的升起一股子诧疑,不停的思索:“舒尔哈齐小的时候和我很亲,怎的反而在建州已成大部的时候,不对劲了起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在理智上,他明快果断的解决了所有的错乱,结束了舒尔哈齐所造成的困扰和问题,但是,潜藏于私心中的属于感情上的一切仍然悄然而至——而这偏又是不容易想出答案来的,只有徒然的叹着气,默默的在心中小声的说:“竟像是上天在捉弄人——”
为了大局,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一切归之于天;而且,这种种的想法与感伤过去以后,他依然将自己的心全部放在建州的发展上。
“舒尔哈齐,就当他是为了建州的大局而付出的牺牲吧!”
他想着,心中又多了一份转折。
半天后,他发出了命令;命将原属舒尔哈齐的人马重新整编,打散后零星编入其他的队伍中;然后,他召来部属,郑重的指示道:“目下,建州正处在蒸蒸日上之际,一定要与明朝维持良好的关系,方可免去后顾之忧;以往,舒尔哈齐多次到北京朝贡,与明朝的大臣多有往来,如今,舒尔哈齐无法再办事了,此后,赴北京的事便由我亲自来做;但是,你等也需多尽些力,尽量与明朝交好;明朝派在辽东的官员便由你们来负责,要敷衍得他们全都心向建州,时时、事事都帮着建州——”
然后,他仔细的分析,很具体的指示:“李成梁解任了,听说杜松也不安于位,也许,明朝的辽东总兵官又快要换人了,咱们要抢在叶赫和乌拉之前,和他们弄好关系!”
而且,进一步的计划他也已经考虑好了,明确的宣布着:“只要让明朝的官儿松了戒心,咱们就往下做:南关城已经毁坏很久了,我准备派人去修复——滹野路的实力不强,很容易征讨;还有,东海渥集部的绥芬、那木都鲁、宁古塔、尼马察、雅揽这几个地方,时机都成熟了,该早早的拿下了;等到渥集部远的几处像乌尔古宸、木伦这二路,虎尔哈部这些地方都归附了我部之后,就可以集中力道灭了乌拉、叶赫这两个大部——”
这些计划,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因此,随口说来,竟比宣读文稿还要顺溜,还要完整、缜密;未来一、两年间的整体发展的蓝图于焉呈现。
他告诉部属们:“咱们脚踏实地的去做,目标很快的就达到了!”
必结束分裂,统一女真各部,扩展及蒙古,进而成为与明朝旗鼓相当的大国——甚至,连带的拥有明朝全境,做一个不只是统有辽东的大汗!
他的志愿比起二十多年前起兵之初又扩大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受到了被拥为“昆都仑汗”的启发,之后逐渐形成的许多想法跨越了以往的格局,他心中的某些潜藏的意念被激发了出来,他想着:“我既受了蒙古的推拥,便不只是辽东之雄;或许有朝一日挥军北京——”
当然,这个梦想还只能潜藏在心底,但是,他同部嘱们的谈话却开始与以往不同——尽管他仍然不停的指示部属们须与明朝多建友好关系,以方便建州扩展实力,但却已坦然的说了出来:“与明朝交好是个手段,是壮大建州的最好的手段——明朝的官员一定要敷衍好;那些人,一个比一个贪,不难应付的——我打个比方说,做生意的人,只要看准了,就下本钱,只要将来能连本带利的赚回来,无论下多少本钱都是值得的!”
他像是确立了一个新的观念,一种新的价值观、人生观——
只要是为了建州的发展,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为了美好的未来,现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都是应该的、必须的。
因此,这一次的召集部属,他最后的结论便是:“只要大家好好的尽力做事,有一天,建州能比明朝强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实质上的精神状态却是万分的勃发、昂扬,眼中射出剑一檬的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