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一再的发生,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捉摸,更难以预料——
辽东的情势变化甚且在其他各处之先,就在明朝的新任官员逐一的出发来到辽东的当儿,又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件忽然降临。
那便是叶赫贝勒纳林布禄死了。
死因是病,但是,事前毫无迹象,也断不出究竟是什么病;而仅从叶赫部中传出来的话便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他饮酒过度,一种是说他因心中郁闷,因而成疾,另一种则是说,他早已在战场上受了内创,多年来始终未曾治愈。
而无论如何,人毕竟是死了。
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努尔哈赤一个下意识的便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随即,一股惘然从心中升起,而后,五味杂陈,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感受太特别了——
彼此为至亲,又为死仇,且相互纠葛、倾轧了这许多年,关系复杂得无法分解。
他的心口怦怦跳,眼中怅怅出神。
许多的往事浮了上来,又沉下去了;命运的手永远都在拨弄着世人。
他也明了,自己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而且必须继续与叶赫部对垒;纳林布禄死后,会接替他的位子的该是他的弟弟金台石,和卜寨的儿子布杨古一起分治叶赫;两人的做法也大多是延续着卜寨和纳林布禄的作为——叶赫的许多情况是不会有所改变的,尤其是和建州之间的复杂的敌对关系。
思考时,他的脑中是冷静的,条理分明的,将许多的错综与纷乱都厘清了,也很快的做出了结论。
但是,结论下了之后,心情反而又陷入了纷乱与烦躁之中。
彷佛,一个缠斗了多年的死仇突然的死去,就像心中原本摆着的一件东西飞走了,登时引发了一种微妙的空虚感,而且什么都不对劲了。
再加上李成梁的解任——
他的情绪越发的激烈起伏,心中则暗自思忖:“这段短短的时日,表面上看,并无战争发生,日子过得很平静,暗地里却是极不平静、极暗潮汹涌——”
敏锐的他,当然感受得到,这样的平静也许是下一个大风暴来临的前兆——
而就在思路盘旋到这当儿的时刻,他的心中又触动了另一个想头:“这段日子来,变动如此之多——我何不因应这变动之气,将建州内部也来一次变动?”
这事是他早就谋画了许久的:彻底解决舒尔哈齐的问题。
这件事放在心中已经好几年了——他立刻断定,现在,时机到了。
所有进行的方法他也早已盘算过多次,该考虑周到的地方都已想得通透,通透得万无一失。
原先,他最最有所顾忌的便是舒尔哈齐所拥有的人马,总数很不少,万一生事,将很不好收拾;但是,经过他这几年来的运作,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大半了。
他运用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方法削减了舒尔哈齐的私属人马——
打从前一段日子就蓄意培养阿敏,等阿敏立了战功,他便以此为由,要舒尔哈齐拨出些人马来给阿敏统领;过了一段日子后,又要舒尔哈齐再分出人马给自己已成年的其他几个儿子;而且,为了不使舒尔哈齐动疑,他在向舒尔哈齐提出这些事的时候,自己也以身作则的分出人马给褚英、代善等几个儿子统领。
他在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态度是庄重的——有如这是确立了建州的一种制度。
而因为分出人马的对象是自己的亲儿子,舒尔哈齐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于是,舒尔哈齐的实力一批批的减少——
他再留心观察,舒尔哈齐自己并未产生什么警觉心,连眼神中都毫无异状;一连观察了一段日子后,他更加的放心了。
而纳林布禄的死,也带给了他某些灵感——
一切都想得周整了,但他还是再耐着性子,等上了一段日子,等到岁尽开春,温暖的三月来临的时候。
他其他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了。
这一天,正逢皇太极有添丁之喜——年十八岁的皇太极成婚已一年,妻室乌拉那拉氏一举得男,他又作了祖父,高兴极了,一面给小孙儿取名豪格,一面下令举行盛大的家宴。
他也就用这个理由,派人找了舒尔哈齐来一起享用丰盛的酒宴。
席上,他状至开怀,也频频劝酒;最后,喝得全部的人尽数醉去。
第二天,所有的人在酒醒后都安然无恙,惟独不见了舒尔哈齐;众人没去追想什么,都只当他已回府了,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而努尔哈赤却在三天后才派出了一名侍卫来公开宣布:“舒尔哈齐酒后无状,险些伤了我的孙儿,已被我幽禁起来了!”
这话一说,当然令众人发出一片哗然,尤其是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仗着是亲兄弟,又怕侍卫传不清楚话,索性亲自来见努尔哈赤,打算问个明白。
努尔哈赤却是成竹在胸,面对着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自己并不多话,而是先淡淡的一句:“你们找本人问去吧!”
说着便命侍卫:“带两位台吉去看人!”
舒尔哈齐被关在地室里,两人随着侍卫下了阶梯,被引到一间房前,侍卫便打开了门锁。
这地室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并不陌生,原本是贮藏东西用的,两人对望了一眼,也就毫不犹疑的走了进去。
房里的油灯点得很亮,虽是地室,便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房中别无陈设,一张小桌上放着油灯,此外便是一张大床,舒尔哈齐四平八稳的倘在床上。
两人不约而同的喊了一声:“二哥——”
不料,舒尔哈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人再次的对望一眼,无声的交换了意见,然后一起举步往前走,走到床前再喊一声:“二哥——”
舒尔哈齐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忍不住了,一起弯下腰仔细去看他;这一看却看得两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呼:“啊——”
接下来却惊诧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是目瞪口呆的愣在当场。
舒尔哈齐气息如常,但脸上却口歪眼斜,不时的流着口水,喉中无法出声,身体无法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才总算从惊慌中慢慢的定下神来,叫了侍卫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侍卫回答说:“二贝勒酒后自己撞墙,撞坏了!”
这个回答不能让雅尔哈齐和穆尔哈齐信服,但是,两人也明知,根本无法从这名侍卫嘴里问出什么话来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地室,两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由阶梯往上走,是一步步的走向亮处,但是,两人的心中却横着一个阴影。
直到走远了之后,两人这才发现,从地室出来以后,竟不约而同的没有打算再去见努尔哈赤——虽然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的话却彷佛是完全一样的。
又过了好几天之后,两人才在情绪慢慢的和缓的状况下开始悄悄的讨论:“他究竟是酒醉,还是中邪?”
又说:“或许,来给他跳萨满,驱魔——或许能好了起来!”
而两个人也似有意回避似的,始终没有去触及真正的原因与重点,偏又心中雪亮,因此亲兄弟间的谈话反而有了隔阂,尽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是,要完全不谈这件事也似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心里藏着许多感受,无从发泄时心中便有如郁积着闷雷,分外的难受。
而努尔哈赤却索性装作不知道他两人的心事——他的心里也是雪亮的。
“去瞧过舒尔哈齐之后,心里总要难受几天的;不过,事情总会过去的,再多过些时候,难受渐渐淡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他美好的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