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在万历三十五年十一月到达了北京城。
季节已是寒冬,他到达的这一天更兼雨雪齐下,北风呼吼,不但冷得澈骨,更兼“雨雪载途”得寸步难行,彷佛是在预告着他未来在官场上的路途,也将走得这般艰辛——
而后,他第一句从来迎接他的官员的口中所听到的有关于朝廷中的最新消息,竟然是:“于慎行于大人已经过世了!”
他险些失声惊呼。
“入阁才短短数日,便与世长辞——岂非,壮志未酬——”
而这一次受推入阁的只有三人,于慎行先逝,便只剩自己与李廷机二人,加上原先的阁臣朱赓,总共只三人,朱赓已老病不出——未来国事的重责大任,就要由两个新阁臣来担任?
他想问:“万岁爷可会再多增一、二人?”
但是,话到舌尖就打住了。
这话问了也是白问的,索性就算了——他虽然在南京一待九年,北京朝中的事却不陌生;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不理政了,沈一贯和沈鲤去职了许久才勉强办一次廷推,准了三个人入阁;如今,要以于慎行之逝而补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的胸臆间发出,但是,他仍然觉得胸口发闷,哽着个不知名的东西,而没有随着叹息声发散出去。
新官上任,本来是件喜事,于他却只有沉重之感——他的背不自觉的弯驼了下去,心境在无形中苍老了十年,眉头更是紧皱的。
他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天起,他开始办理一切到任的手续,一大早就忙和了起来;却不料,忙不迭的赶到朝廷中,所面对的竟是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冷清场面。
万历皇帝根本不上朝,内阁首辅朱赓病了,次辅李廷机也称病,六部的官员中除了已经“拜疏自去”的人以外,所剩不到一半——他错愕得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虚幻的、不存在的荒谬的世界中,既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却又不能不面对眼前的这一切真实。
他暗自用力,克制住心中的感受,尽量流露出平和的面貌,与眼前的人逐一施礼;大家都对他十分的客气,一应的寒暄都合于礼数——就这样,一个半天混过去了,万历皇帝始终没有露面,官员们也都习以为常的乾站上半日,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做的下朝了,各自打道回府,如鸟兽散。
人群散后,他的错愕感飞快的返回:“这是大明朝廷吗?”
眼前的情况远比九年前坏了无数倍——九年前,尽管万历皇帝一样的不上朝,六部官员中任事的却不少,也有不少敢忠言直谏的人——那时,朝廷中至少还有一股“气”在,而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到的是人心涣散,衰颓无力——像一个生命已处在回光返照期。
“这竟是大明朝廷呵——”
但是,事实的一切又由不得他不接受!
更甚者,他自己竟是这个已濒临死亡、灭绝的朝廷的新任内阁大学士!
空荡荡的金銮殿上没有半点人气——
午后,他依礼前去拜访首辅朱赓。
朱赓病重是真实的——并不是得了“政治病”,在家避锋头。
年纪大了,得病已好一段日子了!
朱府的管家礼数周到的将他延至大厅,非常恭敬的奉茶奉点心,然后仔细的告诉他朱赓的病情。
他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诸如“特来请益”这一类的话就根本出不了口了。
心中缓缓的升起一个念头:“老公祖怕不久人世了!”
话当然也没有出口,却令他自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全身一阵僵麻。
“我家老大人数度辞官,怎奈万岁爷无有圣旨下来,老大人便不敢擅自离京,返乡养病——如今,实已——沉重——”
老管家娓娓的诉说着,反过头来向他请托着:“大人如若得见天颜,望乞代我家老大人求请,准予辞官返乡——”
他无言以对,只有唯唯诺诺了一阵之后告辞离去。
上了马车之后,他的心里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而且再三的自我勉强都没有办法控制情绪;无可奈何之际,他只得取消了原订拜访李廷机的计划,黯然的返回住所。
一整个夜里,他的情绪始终无法改善,心中再三反覆的想:“世上竟有这等荒唐事——内阁首辅行将就木,皇帝竟俨如不知情——”
他不只是为朱赓不平,而是连带的想到了整个大明朝窘弊,悲哀的感觉溢满心头。
而后,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荒唐”的情况连带的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那便是他自从到达北京城后,一转眼,一个月过去,竟然都没能见到万历皇帝的面。
一个多月后,才总算见到了面,但却是宛如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而已。
那是在元旦那天,例行的朝贺仪典上。
典礼的进行一如大明朝立朝以来的往年——万历皇帝这天总算很对得起大明朝的列祖列宗般的起了床,在太监们的簇拥下,款款的来到了午门,在震天的乐声中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可是,还不等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的官员们止声起身,他就已经在太监们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离开了。
呼完万岁起身的官员却彷佛对这个怪现象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人面带诧色,而且也不等典礼全部进行完毕,就神色自若的离开了。
唯一愣得无法接受事实的只有他这个新上任的内阁大学士——
他独自立在广阔的大殿上,心中一片茫然,片片的白雪飘落了下来,天地间也是一片茫然;万历三十六年的元旦,大明皇宫和他的心田中都没有半点的喜气。
然后,整个情况又回到了原来,他依然见不到万历皇帝的面。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万历皇帝别说是主动召见阁臣了,便是他托了太监再三求请,万历皇帝也还是不见。
到了十一月里,朱赓寿终正寝——内阁大学士中,连占的“名”都少了一人。
李廷机则早在朱赓逝前就数度上表辞官,万历皇帝不闻不问,他也就闭门不出,继续生他的政治病。
真正在内阁任事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是,名为“辅臣”,却压根就见不到那个被辅的皇帝的面;一年下来,奏疏上了三百道,却没有任何一道得到了批示。
“何谓‘内阁’?何谓‘辅臣’?何为君?何为臣?”
他总是在茫然中仰天自问,但是,一年下来,对于万历皇帝和朝中的种种怪现象都已经有点熟悉了,他也在开始调适自己的心境和改变了方向思索:“可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改善朝政呢?”
不再指望万历皇帝作改变,他试探着要寻找其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