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在表面上倒是没有任何的风暴——未来的风暴也只是像一颗种子般的悄悄的埋下了而已。
稍稍透出隐藏之外的显像,是在朝廷的人事异动方面。
四月里,已经延宕了许久的内阁大学士的人选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下文;万历皇帝同意了三名大臣入阁,成为新任大学士,那是前礼部尚书于慎行、礼部侍郎李廷机,以及南京吏部侍郎叶向高。
于慎行字无垢,东阿人,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于万历初年参与《穆宗实录》的修撰,实录成后进修撰,充日讲官。
当时张居正势盛,他却因不阿附而失意官场,称疾归隐,直到张居正逝后才起故官;他熟习典制,许多大礼都由他所裁定;到了万历十八年,却因为上疏请早立太子及出阁读书,而弄得万历皇帝不悦,严旨切责,他也就索性辞官;到了万历三十三年,他起詹事府,再三推辞而不可,只得就任;这一次廷推阁臣,他名列第一,被授加太子太保兼东阁大学士。
这年,他已六十三岁,正染病在身,勉强应推入阁,无论内在与外在都已步履维艰——
李廷机字尔张,晋江人;他少时得意科场,乡试、会试都是第一,殿试则成第二名的“榜眼”,因此而授官编修,不久改祭酒。
他做官十分廉洁,做人却带着几分固执,因此在宦途上也就磕磕碰碰的不怎么一帆风顺。
万历二十七年,他在南京吏部右侍郎的任上典京察,处理得十分公正,后来兼署户、工二部事,综理精密;转任礼部左侍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郭正域的事,他暗自维护郭正域,和几个同僚尽快的定了皦生光的罪,避免了许多无辜的株连。
这次的廷推入阁,他虽也遭到不少人的反对,自己也谦辞了三次,最后还是顺利的上任了。
叶向高则和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同科进士,而且前半生的宦途也不怎么顺遂。
他字进乡,福清人,中进士后授庶吉士,进编修,不久迁南京国子监司业。
万历二十六年,他被召为左庶子,充皇长子侍班官;他是个正直而颇有远见又有担当的人,对于矿税横行以及所造成的弊害都敢于直言,并且不停的上疏劝谏;万历皇帝当然听不进去,甚至,根本不听、不理会,一连几年,他完全徒劳无功,而且还影响了他的仕途。
他不久就被擢为南京礼部右侍郎——这是明升暗降,南京的一切官职在编制上一如北京,却无实权,形同虚设;但是,他却有着读书人的一腔热血与理想,以及一股傻劲,实质上赋了闲,心却不闲,仍然不停的上疏切陈利害,请罢矿税;妖书案起的时候,他更是大力谏陈,甚至直接致书给沈一贯。
而这种种正直的行径,当然弄得沈一贯心中暗自记恨,想尽了方法打压他。
因此,他在南京一待就是整整九年。
但是,世间毕竟还有些公道人心——他的正直敢言固然让他因得罪了人小而失意官场,却在读书人中赢得了敬意,使他在舆论与民间都有着很高的声望。
这一次廷推阁臣,他便以清望而入阁。
人在南京,接到圣旨的时候已经是五月间了,他开始准备北上;先是清理了任上的大小事务移交,而后整顿行囊——在南京一待九年,朋友知交当然不在少数,闻讯后大家逐一的来为他饯别送行。
而这一批批的好友中最特别的便是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诸人——因为气味相投,他也一向与这群朋友最谈得来,往来最密切;这一次,在他面临着个人仕宦以来的最大一次的转捩点,他当然更不会在北上之前不与好友们做一番长谈。
所谈的当然是国计民生、朝政时局——
事实上,东林书院自落成、开始举办各种集会以来,学术研习与会谈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有许多次的集会是以议论朝政、月旦人物为主——东林诸人的人生目标并不是做个隐居山林、读书自娱的出世者,而是积极进取、从事政治改革以挽救世道人心;尽管所有的成员都已被迫辞官,但是,所关心、所谈论的对象还是政治改革。
叶向高虽非东林成员,却参加过好几次东林的集会,与顾宪成尤其私交甚笃——于是,由于他的入阁,东林的发展有了新的变化。
这也有如一颗种子落了地,将要很快的生根、发芽,长成一个新的生命。
而新生命的茁壮,无论是什么形式,都是令人感到欣喜的。
东林的茁壮并不为努尔哈赤所知,他所感到欣喜的是自己所领导的建州的茁壮。
乌碣岩一役的战果太好了,太令他满意了,也更促使他乘胜再更努力的扩张建州的势力。
他精心规画——
五月里,他派出了最小的弟弟巴雅喇,和额亦都、费英东、扈尔汉三个人率领一千人马征讨原来附于乌拉部的东海的渥集部。
渥集部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部,实力薄弱得几乎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建州军轻而易举的就取得了赫席黑、俄漠和苏鲁、佛讷赫托克索三路,俘虏了二千人,然后凯旋而还。
当然,对于这么一个压倒性的、而又规模不大的胜利,努尔哈赤一样是奖赏了所有付出了辛劳的人,但是,放在心里的份量却不重——这个胜利对他来说有如乐曲的前奏,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
他已经决定在短期内要对付、消灭辉发部和乌拉部——吞并扈伦四部是早在多年前就预定的事,如今,哈达部早已在他的手中消失了,剩下的三部也是迟早的事;而事情的先后顺序要按照现实的情势来规画,这一次,他排定的顺序是先灭辉发。
这当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辉发部在其始祖星古力七传至王机砮后,王机砮招服邻近各部,在辉发河畔的扈尔奇山上筑城——这个地方,东面和南面是建州,西面与哈达为邻,北面相接乌拉;自从哈达部被灭后,辉发便东、南、西三面都被建州包围了。
辉发部之所以终日惶惶不安,也就不是什么太值得奇怪的事了。
偏偏,辉发部的贝勒拜音达里并不是个杰出的人物,贝勒这个位子更是得来不正。
他是王机砮的孙子——王机砮共有八子,他是长子之子——祖父王机砮死时,他的父亲已先死;而他虽非杰出人物,却有野心,手段也狠。
闷声不响的,他先杀了自己的七个叔父,然后自立为贝勒。
但是,事实的发展却又超出了他的料想。
杀光了叔父们之后,非但没有消灭掉所有反对他、与他争位的势力,反而使得辉发部和他自己都更加的陷入困难的处境。
先是他的堂兄弟们带着手下人马集体逃出辉发城,投靠了叶赫贝勒纳林布禄。
接着,他的部属中也有一部分人因为畏惧他的凶狠而准备叛逃。
无可奈何之际,他只好来向努尔哈赤求援。
他以七个重要部属的儿子作为人质,交换建州的援军。
努尔哈赤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出了一千人马援助他,将辉发的内部安定下来。
但是,纳林布禄知道了他向努尔哈赤靠拢的事,立刻使出挑拨的手段。
纳林布禄派出了部中最能言善道的人担任使者,去向拜音达里传递口信:“你若撤回留在建州的人质,我就把背叛了你的辉发部人全数送还,任由你发落!”
这个话当然让拜音达里心动了——他正恨不得杀光那些叛徒呢!
于是,他果然转向,与纳林布禄交好,一面也撤回了留在建州的人质,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叶赫当人质。
哪里知道,纳林布禄对他的许诺根本只是一种手段,一等他疏远了建州就背信,根本不送还逃到叶赫的辉发叛徒。
这下子,他两头都落了空,心里慌得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投靠建州。
他派人向努尔哈赤哭诉,说自己是被纳林布禄的谎言所欺骗,现在自知受到愚弄了,后悔莫及,此后定然永远归附建州。
而且,他向努尔哈赤求亲,请求嫁一个女儿给他,以自己为子婿。
面对这样的情况,努尔哈赤也做了一番仔细的考量,而结果仍是“以大局为重”做为前提:“原谅他这一次,答应他的请求——与他结了亲,可以孤立叶赫,那才是重要的事!”
于是,努尔哈赤很快的就给了他明确的答覆,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要他择日前来迎亲。
不料,才刚得到努尔哈赤的好言好语的拜音达里,竟然又犹豫了起来:“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一定会得罪纳林布禄——叶赫也是大部,可怎么好?”
想来想去的,自己越发的害怕了起来;到了该迎亲的日子,他竟然躲了起来,不敢露面,而且连派个人到建州去说一声都不敢,白白的让努尔哈赤空等了一整天。
这么一来,努尔哈赤当然勃然大怒——
“已经原谅过他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否则,我岂非失了威信?”
因此,他很快的就做好计划,九月里,他亲率人马征讨辉发。
辉发城距离建州并不远,不到半天的行程就到了;辉发城建筑在山上,地势十分险峻,但是,整个辉发部中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将才,军心士气更是低落,一听说建州军来攻,根本没有人敢出城迎击。
拜音达里只得下令闭城坚守,自己带着儿子在城楼上坐镇,一面向天祈祷:“望上天庇佑,我辉发城城坚路险,建州军难以攻打,自动退兵——”
但是,上天似乎没有倾听他的声音——
人马由下向上仰攻,固然有许多的困难,辉发城据有天险也是个特殊的条件;可是,建州军的战技精良却是凭着千锤百链般的苦训出来的,没有任何天险可以阻挡住后天努力的成绩——双方僵持不到一天半,建州军就顺利的攻破了辉发城。
拜音达里父子身首异处,扈伦四部也就只剩下叶赫与乌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