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依然懒洋洋的躺着,无精打采,像个活死人一般的一天混过一天。
躺得久了,他常会感到胸口发闷头发晕,腰背酸痛,四肢无力;但他还是一样懒得起床透透气,横竖觉得不舒服了,命太监传唤了太医来开几副药服下便是,能不起床还是尽量不要费力起床的好。
大明皇宫里不是没有喜气来冲过——
他得了孙子,做了祖父——给皇太子常洛挑来的王选侍一举得男,皇宫里多添了一丁,多了几许生气;但是,他却没怎么打起精神来欢欣一番,更没有因此而振奋了起来。
听得太监来报,他随口吩咐备礼,赏给王选侍和新生的小皇孙,然后,这件事在他的心中便是“春梦了无痕”的无影无踪了。
他并非完全蓄意的不去想那个刚呱呱坠地的小男婴,但却索性一连几天都加倍的沉迷在福寿膏中——确实是因为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使他产牛了某种极其微妙的想法:“啊,那是常洛的儿子——”
甚至,他也连带的想起常洛的生母王恭妃来,弄得他的心情变得混乱了。
念头也是忽然一闪而过。
他想,自己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非常的讨厌王恭妃,而是在当时,事情发生得有些不体面;或者,是因为自己为此而受到了慈圣皇太后的责罚——
甚至,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做了父亲——像是被迫接受事实,勉强自己让命运摆布似的——当时年少,打心底里就觉得窝囊!
从一开始,他的心头就打上了万千个自己也不怎么说得明白的结,陷入一种无以名之的复杂情绪中而无法自拔;到现在,既已回不了头,也更无法理清,只有再继续过一天算一天的“混”下去!
已经二十多年了,这漫长的时日里,各种纠纷相继不绝,在在都令他厌烦透顶,他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尽早结束这一切,却偏又总是事与愿违——
妖书案好不容易平息了下去,可是,平静的日子却过不了几天——随着小皇孙的诞生,又将有一波新的事端兴起。
“朝里的那些个老头,没事儿都要找话说了,何况有事儿了——常洛生了儿子,还怕他们不拿着这个话头扯个没完吗?”
他的心里并不糊涂,早早的把一切都想了个万分通透。
而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
不过短短的一天的时间,大臣们上的奏疏已经堆了好几尺高。
太监们为他做了详细的分析报告:
这许多份奏疏中当然没有任何一封遗漏了庆贺皇长孙诞生的话,内容也当然再三的重复,而毫无特别之处;但其中却有几封奏疏的内容是从庆贺皇长孙诞生而延伸到其他,那便是建议:“今以皇长孙之诞,为普天同庆之大喜,更宜以皇太子生母恭妃进位为‘皇贵妃’——”
这是旧事重提——早在册立常洛为皇太子时便有人提出来过了,当时硬是被他给置之不理的压了下去;这回,得到了藉口,死灰复燃。
他可以想见,明天、后天——关于这件事的奏疏将多得派二十名太监都抬不动!
“唉——”
大臣们总是要干预他的家务事——他打心眼里发出一声叹息来,话懒得说,心里却一片清明。
按照惯例,生了皇长孙,总要有些进位加号的仪典来妆点欢庆——
“唉——”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心中无限制的蔓延开来,代表了他复杂得无可分解的心情;但是,他的心中又开始升起一股疲倦的感觉,像是在极力的抵抗着这一切清明的思想似的,他不自觉的打起了呵欠,企图一讲自己昏昏然沉沉然的睡去,以避免面对这一切。
逃避是唯一可行之法——
但是,这一次,他已提不起劲,拿不出力道来与大臣们对抗了——他累了,倦了,他已费去大半生的时间在进行与大臣们的无谓的斗争,直到现在才发现,输赢都毫无意义!
横竖连册立皇太子的事都已经妥协了,索性整个的妥协了吧!
他再次悄然叹息——
第二天,他发出了一个“抢先”的举动:下诏上慈圣皇太后尊号。
礼部的官员拟妥了字眼,恭奉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亲自挑出了“恭”、“熹”这两个字,加在原来的名号前——他的母亲自此成为“恭熹慈圣皇太后”!
而这个举动一出,大臣们更是认为,机会来了,趁着给慈圣皇太后上尊号的时机,胜算又多了好几分;甚至,许多政治触觉敏锐的人立刻就能断定,万历皇帝这个举动其实是一种暗示!
于是,第二天,几乎人手一疏的进言,应进封恭妃为皇贵妃。
即使是连平常从不言及宫闱中事,以往也不曾介入册立皇太子的纷争的少数官员,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值此之际,有谁不为王恭妃说几句话呢?皇太子的生母是未来的皇大后,巴结上了,有助于自己的前途;更何况,平常没有机会,现在却横在眼前了,还有谁会笨得不伸出手去拣呢?
“他日皇太子登基,皇太后必然思及我等今日的建言——”
大臣们都有共识——这即是一种价值判断。
于是,一向饱受冷落的王恭妃忽然成了热门人物,成了满朝关注的重点,人人都在议论着:“早该进位‘皇责妃’的,已经迟了二十多年了呀!”
说这话的人仔细的回顾往事,当时,工恭妃生常洛,还只是一个“妃”位;而郑贵妃生了常洵之后,立刻进位为皇贵妃;那时的万历皇帝心向郑贵妃,任凭大臣们写秃了笔争取,他也一样相应不理。
那时,常洛的地位没有确立,也有不少人的心里向着郑贵妃,而且像赌博一样的,把宝押在郑贵妃和常洵身上,形成一种极其微妙而且特殊的情况。
但是,当时心向郑贵妃的人,而今大多已经转向了,甚至转而极力的否认自己当时的立场。
却也有人的回顾仅只于几年前。
那是册立常洛为皇太子的时候,也有一些人上奏,请进位王恭妃为皇贵妃。
而当时发言的人也没有现在多——当时,绝大部分的人认为,争取到了册立常洛,已是极大的胜利,不宜步步进逼,以免太过分惹恼了万历皇帝。
更何况,争取册立常洛的过程,已弄得这其中的每一个人精疲力尽——
幸好,回忆起往事来,大家还有些欣慰:“好歹,力气并没有白费!”
于是,大家对这一次的争取,便增加了许多的把握,不少人异口同声的论断着:“这一次,也不会白费力气了!”
以往白费力气的往事已经远了,这一次,希望似乎已露出曙光——
但是,万历皇帝却像是吊胃口似的,任凭这些人议论纷纷,也任凭奏疏又在皇宫中堆了几十斤重,先来个相应不理;直到三天后,当大臣们开始因为得不到答覆而产生疑虑,原来的信心开始动摇的时候,他才像要给人们一个意外的惊喜似的,派了太监去向群臣们传述旨意。
于是,原本已略显浮躁的人们立刻在领受了他的“皇恩浩荡”的同时,哄然一声的拜倒在地。
王恭妃的“皇贵妃”的名位算是顺利的争取到了。
然而,名位归名位,实质归实质——得到了“皇贵妃”名位的王恭妃在实质的待遇上并没有得到任阿的改善;名位只是虚名,在实质上,她仍然孤伶伶的住在冷宫一般的景阳宫中,一切的供应都和往口一般的菲薄,终年不见君王的面,彷佛独自缩守在不见阳光的阴暗的角落中苦捱一点一滴流逝的光阴。
皇贵妃的名位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对万历皇帝来说,这件事更没有意义。
准了大臣们的请求,充其量只是敷衍,甚或只是驾驭群臣的手段而已,对于王恭妃,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即使是准了大臣们的请求,让她进位为皇贵妃,他也几乎已想不起她的容貌来了。
而准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倒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额外的收获;那便是朝臣们因为又得到了一次“胜利”,短时间内都心满意足了,上的奏疏也就自动的减少了许多。
太监们的工作量因此而减少了许多,他也就越发的觉得耳根清静了。
直到几个月之后才又有了新的事端发生,又让他觉得“不平静”。
那便是内阁大学士沈一贯和沈鲤相继致仕。
沈一贯去职的原因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典型——
世间毕竟还有些许公道存在于人心之中的,沈一贯固然藉着妖书与楚太子案等事打击了郭正域,并且称心如意的断绝了郭正域的政治生命,但却引起了许多人的愤怒与不齿。
几年来,弹劾他的奏疏始终不断;尽管万历皇帝根本不看这些奏疏,他却因为清楚自己受到了弹幼而有如芒刺在背般的难受。
尤其是在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又发生了一些攻击他的言官与他的私属人马相互斗争的纠纷之后,他的处境变得更坏——这些言官们如都御史温纯等人,原本就是为郭正域愤愤不平的成员之一,在“京察”的纠纷之后,温纯被他运作得致仕归乡,其余的人在愤上加愤的状况下,越发的集中火力来对付他。
大家竭尽所能的注意他的一言一行,收集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然后一起上疏弹劾,在私底下更是异口同声的讨伐、攻击。
一段日子下来,再怎么厉害、奸诈的人都受不了了——沈一贯只得谢病不出,以逃避面对。
但是,已经被激怒了的人们,又哪里肯善罢干休呢?
大家证据收集得更勤,攻击得更厉害;有人甚至仔细的罗列了他自仕宦以来收受贿赂、贪污舞弊的所得,做成统计表,连同弹劾的奏疏一起送进皇宫;一面又把这份统计表刻印了出来,在民间散发。
这么一来,沈一贯连假装生病,闭门不出都不可能逃过群众的指贵了。
再怎么恋栈——再怎么不甘心——无论如何都捱不过去了,他只有上疏辞官。
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施展出了他平最后的一道狠招——横竖自己遭个内阁首辅的位子是坐不住了,做鬼也要拉个垫背的!
“非把沈鲤那厮也一起拉下马来——要不痛快就大家一起不痛快!”
而整沈鲤的办法也多的是——
他的心里很清楚,在万历皇帝的私心中,根本很不喜欢像沈鲤这样秉正不挠的大臣——光是沈鲤多次上疏请罢矿税,就足以让万历皇帝厌憎的了。
更何况,沈鲤的刚正不阿也得罪了不少人,最明显的就是一些与矿税的徵收有关的太监。
他在心中逐一的细数:
就在不久前,云南发生了民变,税使杨荣被杀,宫中传话,说要遣官逮治;沈鲫却上疏陈说杨荣的种种恶行,认为杨荣死有余辜,因此,只宜治为首者的罪,做为警戒即可,对其余参与民变的群众应予赦免,以免乱事越演越烈;最后,这个建议被接受了,而杨荣的余党却将沈鲤恨了个入骨。
接着,陕西的税使梁永也成了沈鲤的仇家——梁永求领镇守事,沈鲤却认为不宜,把这件事给否决了。
然后是辽东税使高淮。原本,高淮假借进贡之名,率了所统练甲而来,沈鲤连夜上疏制止——
一桩桩的想来,想得他的嘴角不经意的掀起了一股狞笑:“够了——够多了——光凭他得罪了这些个太监,嘿,可有他好受的了!”
梁永和高淮人虽不在京师,却在京师中留着不少党羽,而且大都与他有密交,再联络几个杨荣的余党,一起在万历皇帝面前火上加油一番——他有十足的把握了,沈鲤的那顶乌纱帽将和他的一起丢掉。
果然,仅只经过短短几天的努力——
一听到“沈鲤”这个名字就会皱眉头的万历皇帝,在批准沈一贯的辞疏的同时也准了沈鲤的辞疏。
三名辅臣一下子去了两名,仅余的朱赓偏又年老多病,内阁中什么事也没有人办了;但是,万历皇帝却根本不在意——他一向认为,内阁辅臣越少越好,免得老是罗嗦,因此,这一回,他也不忙着考虑新辅臣的人选。
“缓几天再说吧——”
这事没什么好急的,慢慢来吧!
他这么想着,便又是一个呵欠打起,缓缓的垂下眼皮——他又入睡了。
努尔哈赤则在积极的备战。没有任何战争即将发生的预兆显现,他只是出自一种特殊的感应,下令预作战争的准备。
但是,这个感应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正月里,他接到通报,说是东海瓦尔喀部蜚悠城之长策穆特黑大老远的绕了好些个弯路来到建州,请求朝见他。
他当然接受了,于是,摆出盛宴,举行仪典,亲自接见策穆特黑。
双方相见,相处得十分融洽、欢快,仪典与酒宴的进行也盛大得让策穆特黑频频咋舌。
但是,就在酒宴上,策穆特黑向他说:“我部早就想来归附建州——以往,因为路途遥远,音讯难通,无法交结建州,我部只得附于乌拉部;但是,乌拉部贝勒布占泰暴虐骄横,常强夺我部妇女财物,凌辱我部众人——我部人忍辱苟活,总算熬到了今日;久闻建州贝勒待民如子,又受蒙古五部推拥为‘昆都仑汗’,因而不辞远路,历经辛苦,来向建州求告,乞请容我部人移家来附!”
他说得十分真切,也令努尔哈赤心中升起无限的感慨:“布占泰也太不懂事了——我放他回去乌拉为长,他竟自己弄得众叛亲离!”
而对于策穆特黑的请求,他当然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以极诚恳的口气说:“你放心,这事一点都没有问题——建州部一向都是敞开大门,欢迎任何一个人来归附的;而且,一旦成为建州子民,便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凌虐了!”
说着,他立刻仔细的问清楚了瓦尔喀部的人丁、牲畜之数,随即对策穆特黑说:“你此趟回去便即刻准备迁移诸事,我也命人即刻腾出房舍,好让大家安居!”
策穆特黑感激涕零的拜倒在地:“昆都仑汗果然不会令人失望!”
而就在这一瞬问,努尔哈赤的心中又掠过一道特异的光,触动了另一个想头;于是,他又对策穆特黑说:“由东海到建州,路途遥远,安全可虑——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将派出军队保护,让你们平安到达!”
而且,他立刻付诸实行——当着策穆特黑的面,他下达命令:“着舒尔哈齐、褚英、代善、费英东、扈尔汉率三千人马,前住蜚悠城,保护瓦尔喀子民来归!”
但是,命令下达的同时,他的心情也陷入了一种微妙与复杂之中,他没有说出口来,而且还勉强自己将这一缕感受压下心底——藉着向策穆特黑劝酒,一切都遮掩过去了。
一直等到大队的人马离开赫图阿拉向蜚悠城出发的时候,他才澄下心神来仔细的省思。
反覆的想了又想之后,他先是发出了一个无声的、长长的叹息,心中兀自悄声的自语:“这些,难道都是天意?”
他想着那即将成为建州子民的瓦尔喀部人,以及牵连了乌拉部的复杂关系,心里又忍不住嘀咕:“上回,我放了布占泰回去,难道是错了?‘三国演义’上说,‘扶不起的阿斗’,布占泰竟也是个阿斗,扶了也是白扶——”
而一面却想着:“这回弄得瓦尔喀部背弃了他,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等到瓦尔喀部的人到了建州,他的心里准会不是滋味——”
甚至,他连带的想起了阿巴亥来。
当初,是布占泰执意的送了阿巴亥来建州——是为了感恩图报吧,布占泰以亲侄女为礼——而几年下来,他也颇为喜欢阿巴亥。
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伶俐,反应快,处事周到,一年前,她已为他生下了第十二个儿子阿济格——尽管她的年纪小,成婚的时间也最晚,却已在他的几房妻室中“名列前茅”的有着很重的份量了。
但是,她却是布占泰的侄女!
蓦然间,他想起了蒙古姐姐来:“怎么?这些来自扈伦四部的女人,到头来,好好的关系都变得奇奇怪怪的了——蒙古姐姐就是这样,嫁来的时候欢欢喜喜的,却直到临终,心里还拴了个疙瘩,走得不瞑目!”
而这么一想,情绪当然就坏了,事情也就想不下去了;他索性撇开这些,去思考别的问题。
他便在下意识中下令,加紧操练兵马备战——
一连几天下来,他亲披甲胄,在操练的阵上指挥,有时也亲自下场,亲率人马冲刺,亲自挽弓射箭,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忘情所以。
正月里是大雪纷飞、寒冷封冻的季节,但是,他和他的人马却因为这加紧的操练而根本没有寒冷的感觉;甚至,一整个半天的操练下来,人马全都汗流浃背,体内热血沸腾,精神也就更加的勃发。
他没有向部属们透露出任何存在于心中的微妙感受,而只是大声的训勉、激励全部的人们:“瓦尔喀部即将来归,我建州的子民又得增加许多——现下,建州已是辽东最大的一部,我军更需练得兵强马壮,才是名实相符!”
这个话当然很是令人信服,于是,大队的人马往来操练,士气更加的高昂,战技更加的精良,也在在都令他满意极了。
然而,世上有许多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发生,竟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隐隐有预感、全力准备的战争并没有发生,但是,等到舒尔哈齐等人从瓦尔喀部返回建州,来向他报告此行的一切时,他才确知:战争已经发生过了!
建州军已和布占泰所率的乌拉军大战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