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缓缓形成,一步步的进逼,这个燥热的夏季便越发的令人窒息——
为了《闺范图说》而加入议论行列的大臣越来越多,几名誓死保护皇太子的人的语言也越来越激烈,却也有几名别有用心的人一面在表面上以语言呼应,其实却是敷衍,而暗自在打别的主意,运作些别的行动——大明朝廷上的气氛便比平日又多了三分特别和诡异。
唯一一如以往的是万历皇帝——他一样的不上朝,不理政,不见大臣,不看奏疏,任凭国土中的灾荒和皇宫中的纠纷一明一暗的发生,他全都不闻不问——似乎,大明朝的一切都与他这个大明天子无关。
而到了五月中,天灾又有了新的变化。
原本连续几个月来未曾降下半滴雨水的地方,忽然下起雨来了;这本是苦于乾旱的百姓们最迫切巴望的事,却不料,这巴望中的甘霖竟成暴雨。
雨大又成灾——
第一个送到京师的灾情报告是凤阳皇陵的殿脊被大雨冲坏了。
接下来的报告更坏。
大雨不停,既形成山洪,又引发了江河决堤,许多地方淹成泽国,溺毙无数生灵。
地方官员一样的每天以快马递送文书向朝廷告急,万历皇帝的反应也还是不闻不问,任凭大明国中半数以上的江山子民为灾荒所吞噬。
远在关外的辽东反成福地!!
这一年,辽东不但没有蒙受乾旱、水灾的侵袭,甚且风调雨顺,欣欣向荣;半农半猎的百姓们个个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唯一的一次灾害是明属的大福堡发生了火灾,焚毁了不少房屋和贮藏的武器、粮食,损失不能算小,但是和中原地区的天灾比起来,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桩小事,根本微不足道。
而就建州来说,新筑的赫图阿拉城更是洋溢着蓬勃兴旺的气象,各方面的收成都好,军队的操练更是精良,每一名武士的战技、武艺都被训练得足以以一当十,团队中的配合与默契更是无懈可击——建州的实力早已扩增为女真各部之冠了,甚且已隐隐的超过了明朝在辽东所部署的军力。
唯一的憾事是发生在努尔哈赤身上——
他遭逢了几年来最最令他悲伤的事:染病的蒙古姐姐拖到九月里终告不治!
原先,他一直不肯放弃心中的希望,也一直不肯面对蒙古姐姐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竭尽所能的要治好她的病;无论是汉人的大夫、女真的萨满巫师,他全都请了来,一起为她治病。
“无论如何,一定要挽救她——”
他自己也不再逃避面对,每天总抽空到她的房里来陪她;有时,萨满巫师作法跳神的时候,他也来陪,一起向鬼神祈求,驱走附在她身体中的病魔。
每一次,他都以最诚挚的心祈求;每一次,他也都让皇太极跟在身边,一起祈求——然而,蒙古姐姐还是日复一日的恶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起不了作用,挽不回她的生命了。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勇敢的面对着她的死亡。
蒙古姐姐临终的当天,他一如往常的一大早就抽空去看她;一进屋他就感受到了一股不祥之气笼罩在她的病床前,带给他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的感觉,也隐隐的传达了一个预兆。
他索性吩咐左右:“今天,我不处理别的事情了——”
他让左右们出去传令,要每一个人各就各位的如常进行一切,需要他亲自裁决的事便暂时搁置,缓个一两天再说。
接着,他又命令其他的人退出蒙古姐姐的房中——包括来帮忙照顾蒙古姐姐的札青和阿巴亥,以及几名蒙古姐姐的婢女。
他要札青和阿巴亥回去做自己的事,婢女们则守在门口待传,房里便只剩下了他自己、皇太极和来自叶赫的南太一起守候着蒙古姐姐。
蒙古姐姐紧闭着双目,气若游丝——
婢仆们煎好了药端进来,却已然无法喂她服下;他亲自试着用小匙送进嘴里,药汁却沿着嘴角一点一滴的溢了出来。
他只得放弃,心里一阵酸过一阵的想着:“她才二十九岁啊——还在盛年——竟病成这样——”
一面暗自咬了牙忍耐,没让泪水流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叹出一口气来,把药碗交还给仆婢端了下去,自己再定睛去看答她。
他心里有数,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心头酸楚中,他分外的珍惜这短暂的、世上还有她的时刻,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她。
却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她的眼皮有了轻微的抽搐,然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睁了开来。
他清楚的看到了,心头一阵狂跳,如获至宝般的喜不自胜,但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而是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握她的手。
她已瘦得皮包骨,一握手掌,根本没有触及肤肉的感觉,但是,他浑然不察,而只是颤颤的出声:“你醒了——啊,有什么事要我做的?”
一面倒也没忘了招呼皇太极:“来,你额娘醒了,仔细听听,她要同我们说些什么!”
然而,蒙古姐姐虽然张开了眼睛,却虚弱得已不能言语,两片薄唇只轻颤了一下就没了动静,只剩下两颗眼珠子还能缓缓转动。
她先是定定的注视着努尔哈赤,过了一会儿,转向了皇太极,又过了一会儿,转向了南太——她仍然是有意识的。
而这仅凭着眼珠子转动所传达的意念,努尔哈赤却感受到了。
他明白,她心中所最最牵挂的还是皇太极,和她那远在叶赫的母亲——
万千的感触再一次的涌起,但是,他立刻就强力的压制了下去。
“这个时刻,先要让地安心——”
轻重缓急他总分得出——于是,他以极其温柔和缓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对她说:“孩子会照顾好的——叶赫那边会料理好的——别担心,我都会妥善处置的——”
话说到后面,他几乎哽咽,全仗着强忍撑持下来;而蒙古姐姐却似听清楚他的话了,睫毛微微的眨动了一下,眼珠子又集中在他的脸上。
可是,她实在太虚弱了,眼珠的视线直对了他一会儿之后,呼吸变得更微了;再一会儿之后,便连上眼皮也无力支撑了,便缓缓的垂闭了下来。
努尔哈赤依旧定定的注视着她,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之后,才惊觉到她已没有了呼吸;蓦地,他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呼喊:“蒙古姐姐——”
然后,他情不自禁的托起了她的身子,连摇了好几下,而她当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他一连好几天都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讲话,任凭红着一双眼睛的札青上来劝他,他也恍若未闻,只兀自出神似的坐着。
皇太极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用呼号哭泣来流露心中的悲痛——他一日数起,跪在蒙古姐姐的灵前,一声声的哭叫着:“额娘——额娘——”
哭累了昏睡过去,他也依然在梦中哭着喊叫,重复再三——
但是,已然成年的人,传达哀痛的方式却与孩童大不相同。
他哀痛已极,便反而哭不出声来。
更甚者,蒙古姐姐和蒙古姐姐的死,对他来说,都包含着与叶赫部之间的复杂关系,远超过单纯的夫妇情爱,越发的使得他的心中纠葛着多重纷乱的思绪,也越发的使得他的外在有如出神般的面无表情。
身边包围的人多得可以,妻妾、儿女、弟弟们、部属们,但是,他没有要和任何一个人谈话的意念——他也不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有在蒙古姐姐入殓后的第三天深夜,连守灵的皇太极都已睡去,四下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不自觉的向着蒙古姐姐的灵柩发出了一声极细极低的呢喃:“这难道是天意吗?你来自叶赫,偏又在这个时候逝去——”
他发自内心深处的,除了悲伤与哀痛,还有着另外一个层面的伤悼:“建州和叶赫,让你为难了一辈子——你从没有说出口来过,其实又何苦呢?”
而即便是在极度的哀伤中,他也依然在她的灵前不知不觉的吐露了一句:“我终究是要灭了叶赫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