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摊开来,他凝神细观。
辽东的地图,他再熟悉也不过了,但他仍然多次的审阅着。
这一幅地图是新绘的,除了特别标示出赫图阿拉城以外,也取消了哈达——
他开始制订新的吞并计划,反覆的思考之后,做下结论:“当然要先对付叶赫部!”
决定了之后,他开始设想整体的出兵计划,作周密的战前准备。
“叶赫部的实力不弱,得好好的准备!”
他从不轻敌,每一次的战前准备都特别的用心,连一点点的小节都不曾轻忽过——这也是他足以自豪的地方,不只一次的向部属们说:“仗要打得百胜,绝非靠运气,凭空而得——都是要付出比敌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致胜的!”
而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例外。
从一开始决定发动战争,他就加紧密集训练军队,每天轮流调出一半的人马在野外操练,同时储备粮草,也派出更多的人手打探敌方的情况——
一切都一如往昔的进行,但是,唯有出兵的日期他迟迟没有决定——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是最最特别的情况了。
一拖两个月,事情不寻常了。
部属们已经开始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议——
于是,额亦都主动出面,约了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礼等几个人一起来见他,而且开门见山的向他提了出来:“您既早已决定要出兵征讨叶赫,怎么又迟迟不订日期——这样下去,大家会以为您要取消计划了!”
安费扬古也说:“这是会影响军心士气的!”
几个人围绕着努尔哈赤,说的都是实际的问题,而且全部言之成理——努尔哈赤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些话都是确实的呢?自己的心中又何尝没有反覆的思考过、面对过呢?
略为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还是坦然的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忌:“蒙古姐姐病了,她来自叶赫——我确实有点碍着她——”
说罢,他重重的叹出了一口气,竟似对自己的这份顾忌无计可施一般。
而额亦都等人却都不防他说出这么个理由来,一时间,几个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接个什么话说下去才好;过了好一会儿,额亦都才“唉”了一声说:“既是这个原因,我们便不好多说什么了!”
费英东一向多智,立刻补充着说:“您再多做考虑——军队的操练,且先改为寻常的训练吧!”
努尔哈赤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也主动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再想几天,一定给大家明确的答覆!”
顿了一顿之后,他补充:“或者,等蒙古姐姐病愈——”
这话没有人接腔,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往下说的,于是几个人索性起身告辞。
可是,等到这几个人离去以后,努尔哈赤独自留在屋中,心里反而加倍的难受。
他觉得像有个什么东西哽在喉中,又像哽在心里,因为是无形的,便吐不出来。
但他不想被这种难受的感觉困住,于是,极力的去寻思、捉摸,找出头绪来。
他终于要正对着这个一直存在着,却因为双方都小心翼翼不去触及,因而多年来没有突显出来的问题——
问题并没有因为未被突显而消失。
“她来自叶赫,她是杨吉砮的女儿——”
九部联军之役时,他杀了不少叶赫部人——从那时起,他就有点不愿正对她的目光,时时的藉故闪躲,甚或,减少与她见面!
事情一过多年,潜藏在心底深处的疙瘩还是没有消失,问题仍然存在。
偏偏,这一次,就在他决定要出兵攻打叶赫的同时,她病了。
“她在病中,我若打了叶赫,不免又使她增加忧伤,加重病情!”
他当然知道,其实,这几年来,蒙古姐姐的心中非常不快乐;甚至,他几度看得分明,她的嘴上明明在笑,眼角还是带着一份哀愁;两部之间的仇怨一天不化解,她就一天不快乐,而这两部之间的仇怨偏又是永远也化解不了的!
即便是他为了补偿,为了多带给她一点快乐,在几个儿子中间他特别偏疼皇太极一些,也仍然于事无补,她的眼神中永远也除不去那一抹愁。
“唉——”
想得他又是一声叹息。
来回的在屋子里踱着方步,心里反反覆覆的想来想去,却定不下神来;一会儿想起了当年杨吉砮将蒙古姐姐嫁给他的情景,一会儿却又想起了九部联军时的战场,越想心里越乱,索性又一巴掌拍在窗上。
“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抬脚就走。
可是,才走到门上就打住了。
“她在病中,怪尴尬的!”
脚步退了回来,心里往下沉了沉。
又是一声叹息。
但是,沉吟了一阵之后,心里还是放不下,只好自己在屋子里胡乱的踱着步子。
正好踱到窗口,往下一看,却看见阿巴亥从窗下走了过去。
阿巴亥头梳麻花双辫,辫上结了红绒绳,显得既美丽又娇俏,他一看,立刻触动了心中的一个想法。
于是,他叫过阿巴亥来,吩咐她道:“你去替我找皇太极来见!”
阿巴亥与皇太极的年龄只差一岁,平日里看起来像一对姐弟,更因为年龄近,两个隔了一个辈份的“小孩”常玩在一起。
让阿巴亥帮他去找了皇太极来,可以避免直接面对蒙古姐姐——
皇太极来了以后,他先把阿巴亥支开——阿巴亥聪明,他不想让阿巴亥听到他与皇太极之间的谈话,以免生出枝节——家里人口多了,他也开始有了各种应对、相处的法子。
而他跟皇太极说的话,也先绕上几个圈子。
皇太极十二岁了,长得既有蒙古姐姐的端正,也有自己的精敏,是个人见人赞的孩子。
他先考问起皇太极近日的学习成果:“上个月,射了多少雁兔?打了多少鹿?蒙古书念通了多少?学了多少女真字?”
一面又训勉他:“好好的跟着哥哥们学武艺,再过两年就可以上战场了!”
这些话说完,他才转入正题:“这两天,你额娘怎么样了?”
皇太极当然不会体会出他弯曲的心思,从头到尾都是有问有答,一五一十的说;被问到这个话的时候,也一样老老实实的回答:“额娘这两天病得更厉害了,连东西都吃不下去,只喝几口水!”
“什么?”
这下,他吃惊了。
蒙古姐姐的病比他想像中的要严重得多了——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走!”
他拉起皇太极的手,急促的说:“咱们瞧你额娘去!”
父子两人一起走到了蒙古姐姐的房中,一掀帘进去,迎出来的却是札青。
札青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一句:“我不放心,留在这里陪她!”
说着便引了努尔哈赤到炕前。
蒙古姐姐正在昏睡中,连有人走到炕前都没有睁开眼来,努尔哈赤低头一看,只见得她的脸庞已经变得非常消瘦,脸色蜡黄,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看了许久,低着头,紧闭着双唇不说话。
札青端来椅子,他却不就座,直直的低着头看蒙古姐姐,看得目不转睛,心里慢慢的升起了一缕哀痛。
过了许久,札青忍不住了,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的向他说:“贝勒爷,跟我到外边说句话可好?”
他转头看看札青,也怕两人一交谈会吵醒了蒙古姐姐,于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一踏出门,他立刻就问:“她病得不轻,究竟是什么病?”
札青却不正面答覆他,而是压低了声音说:“前两天,她跟我说起过一件事——不知道贝勒爷肯不肯去办?”
他一口就说:“什么事?我一定办!”
于是,札青对他说:“她想她额娘,说好久不见了,说得哭了起来——听得我心里也挺难过,想求贝勒爷,接了她额娘来和她聚几天!”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努尔哈赤立刻点头;并且立刻派了人来吩咐:“准备礼物,送到叶赫部去;好言好语的对叶赫贝勒说,蒙古姐姐福晋病了,想见见老福晋——你们好好的接老福晋到赫图阿拉来!”
他选派的使者一共五人,都挑了能言善道的,礼物也选了上好的,而且立刻启程出发。
“来回一趟,至多两三天吧!”
他告诉札青:“蒙古姐姐如果醒来的时候,你先告诉她一声,好让她安心!”
而且,他同时吩咐人,先为蒙古姐姐的母亲准备好住房——当然,这么一来,攻打叶赫的事,更无法确定日期了。
使者出发后的当天晚上他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交错纵横着各种想法。
盘旋在心中扰得他最烦躁的是纳林布禄,最难过的是蒙古姐姐,偏偏这两人的关系又是亲兄妹——
而这一次,他是为了蒙古姐姐才派了使者向纳林布禄送礼——他连声的叹着气,默默的想着:“像是上天在捉弄人,建州和叶赫之间竟纠葛得这般——死结打上了,怎么也解不开的;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个光景!”
眼下,接了蒙古姐姐的母亲来,当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以后呢?
他越想心里越乱,若非天色已黑,他真要策马出城狂奔上一趟,泄出心中的闷气——
而勉强忍耐下来了,心中却更加的难过,挨到天一亮,他立时便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但是,问题根本没有解决;而且,紧接着,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了。
三天后,他派去叶赫部的五名使者返回了,而事情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
五名使者下了马,跟在后面的马车也被掀起了车帘;可是,从车厢中下来的却不是蒙古姐姐的母亲,杨吉砮的福晋,而仅是一名仆妇。
带着皇太极亲自出迎的努尔哈赤登时瞪直了眼睛,下意识的发问:“你是什么人?”
他更不自觉的向前跨了一步,喝问:“老福晋呢?”
那名仆妇当然被他的声音震得打起了哆嗦,却一面还力持着镇定,一面结结巴巴的回答他:“贝勒爷不准老福晋来——命我来看望蒙古姐姐福晋——我名叫南太——”
努尔哈赤勉强忍耐住了,好言好语的对她说:“也好——那么,你便进屋去探望福晋吧!”
说完话,他自己掉头就走,同时却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厉喝:“纳林布禄,你太不近人情了——我更要与你誓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