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前导的小太监提着灯笼,把通往启祥宫的路照得通明,只有在重叠上人影的时候才多出一道道的黑片,人一行走,这些黑片便显得影影幢幢。
沈一贯几个人便一面制造着幢幢的黑影,一面在这黑影中行走前进,在太监们的前导下走向万历皇帝所在的启祥宫。
气氛异常,每一个人的心情也异常,踩着自己所发出的黑影走路,更宛如是内心中的黑影的延伸——
田义大老远的就迎了出来,见了礼之后,先说上几句客气话:“如此深夜,劳驾诸位大人——”
接着,正了一正原本就显得沉重的神色说:“实在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各位大人都是大明朝的栋梁,重责大任都压在肩上,咱家先行在这里谢过大人们的辛劳!”
却也因为这么一番话说出来,又给这些人的心中添上几分惶恐;沈一贯只得硬着头皮,代表所有应宣的官员回上一礼——他拱拱手说:“田司礼好说——万岁爷宣召,为人臣子,本来就该即刻入宫见驾;哪里敢当‘辛劳’二字呢?”
不料,田义一听,竟然神色一黯,两道眉头在瞬间挤成了一个“川”字,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向这几名朝廷重臣解释说:“连夜紧急宣召各位大人,乃是皇太后的意思——”
他详加说明,万历皇帝病重得陷入昏迷不醒的情况已有三天之久——第一天,正是皇太子常洛的婚礼当天,他既不想影响了婚礼的进行,也只当万历皇帝不过是“病着”,和前些日子一样,没有病因病情,就只是虚弱的躺着,并没有太严重的情形出现,他也就不想惊动朝臣;不料,到了第二天,万历皇帝的情况恶化了,不但依旧昏迷不醒,还满口喊冷;他只得将这种种禀报了年事已高的慈圣皇大后。
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来到了万历皇帝的病床前,慈圣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的在太监们端过来的软椅上坐定,俯下头去仔细端详她亲生的儿子。
她也和别人一样的,完全不了解他的病;再怎么仔细的端详,她也只看清楚了外貌。
万历皇帝那略嫌胖,而且胖得有些儿浮肿的脸庞与身体都在安神药的控制下展现着平静祥和,两只眼睛闭着,睫毛覆盖成一个半月形的弯弧,鼻息很微弱,也没有发出鼾声,脸颊的肤色白得宛似能够透视里面的血管,只是血管却是青色的。
她看了又看,万历皇帝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看得她眼前与心中都是一片慌茫;却在蓦然间,她想起了他小时的睡姿。
他小的时候很乖,睡觉极少哭闹,睡熟后的姿态也都是安静祥和,甚且常带着笑意的——那时,她最喜欢抱着他入睡,只要没有隆庆皇帝宣召的时刻,她都亲手抱持,而尽量不要乳娘接手;虽然他的体重不轻,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辛劳;那可爱的模样令她爱不释手,也是她全部的心神所关注的重心,是她一生的全部希望的寄托。
他做了皇帝,而她是皇帝的生身母亲,是整个大明国中身分最高的母亲——
她想得忍不住潸然泪下。
抬起头,茫然的问着:“这可怎么好呢?”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问话对象,而且,站在她周围的人都是请她来“拿个主意”的太监们——她是全国中唯一身分高过于万历皇帝的人,在这个要紧的节骨眼上,除了她,还有谁能“拿主意”呢?
虽然她的心中比这些太监们还要慌乱,更多出了一份属于做母亲的人的悲痛;因此,面对着只余一息的儿子,她先得逐一的克制住悲痛与慌乱,才能谈得上其他——
她的全身轻轻的颤抖着。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万历皇帝发出了声响。
安神药的时效过了,他开始重返一种病态的循环:先是喉中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咕”,而尽管出声极微,依然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尤其是慈圣皇太后,登时就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呼唤:“皇儿——”
但是,万历皇帝所发出的却不是醒来或者好转的前兆,而反倒是变化——一声发出之后,平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重复着呢喃了起来:“好冷——好冷——”
而比起前一天来,他的声音已经小了一半,彷佛随着他体力的衰竭而渐趋于微弱。
慈圣皇太后俯下身,伸出手去到他的被窝里捏他的手,这一捏却觉得,他的手是温热的,只不过软弱无力而已。
但是,万历皇帝依然不停的呢喃:“好冷——好冷——”
慈圣皇太后颓然的放开了他的手,两串眼泪扑簌簌的落下,自己也重复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接着,却下意识的挺了挺腰,像是咬着牙,狠下了心似的——她流着泪,把所拿定的主意告诉面前环立的太监们:“你们——召大臣进宫;召皇太子——”
几个字吐完,她泣不成声,随侍的宫女们连忙为她抚胸拍背捏人中,让急喘的气息和激动的情绪舒缓一些,话当然就讲不下去了。
但是,太监们都明了她的意思了——
田义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眼泪直淌,伸手拭了拭之后再补充:“这会子,皇太后、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王都在——”
而这些话,沈一贯当然也不好接腔,只有极力的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神色,凝重的一步步的走着;跟在他身后的沈鲤等人当然更是一言不发,低着头,沉重的前进着,脚下的黑影一路尾随。
转眼走到了仁德门,田义停下步子,朝着沈一贯等人拱拱手道:“诸位大人请先在此稍待,咱家先进去看看——”
说着,他又顿了一顿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大家解释了一下:“皇太后原本是要皇太子代替万岁爷在仁德门召见诸位大人——不知何故,皇太子竟没在这儿!”
他的神色有点尴尬,却硬着头皮说了:“不知是不是这片刻功夫里,又出了新的事故了!!”
沈一贯连忙向他拱着手说:“不妨,田司礼且先进去看看!”
于是,田义匆匆的去了。
这么一来,气氛更是殊异,十来名朝中的重臣站在一起等消息,心情也越发的沉重;而十几个人又都是有了年纪的人,体力既不够健旺,世故也深,知道人在皇宫里面非比寻常,便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于是弄得心里的阴影更深,压迫感更大;若非这些人都已在宦海中经历了几十年,见过世面,历过风浪的话,精神上已经要承受不住这无形的令人几欲窒息的闷气了。
幸好,过不了多久就有声响传来,打破了这沉闷与寂静——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不多时,人影出现了。
倒不是田义回来了——来的是另外一名太监,快步的跑了来,一路的急喘;跑到跟前来的时候,他便连自报名字和行礼都顾不得了,更无暇调气,而是呼着喘着,一面一迭声的喊:“沈阁老!沈阁老——”
然后叫道:“快,快,宣沈阁老!快走!”
急切间,他一伸手就来拉沈一贯;沈一贯不防这么一来,险些跌一跤;但是,手腕既被他拉住,两脚也就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
但是,毕竟上了年纪了,跑不快——最后,竟似跌跌撞撞的进了启祥宫。
拉着他手腕的太监直接带他进了西暖阁。“事情非常紧急——”
他的心里清楚的体悟了这一点,而一颗心便起伏得更加剧烈——在大明朝为官几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皇宫内院,而且是在这么的一个情况下,他的心几度要跃出腔子来。
“沈阁老到——”
他听到太监报了名,两脚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不料,一进门,两眼一看,自己险些晕厥、瘫软倒地;死命的咬紧了牙关才忍住。
西暖阁内已经笼罩在一片哀戚的气氛中——
高龄的慈圣皇太后面南而立,身旁的两名宫女紧紧的搀扶着她,将她的身体撑直——她其实不是站,而是被架住了。
地上跪着一排人——这些人,他是认得的;正中稍前的一个是皇太子常洛,稍后分跪左右的是福、瑞、惠、桂四王;五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泪水,神情尽是悲伤与哀戚。
万历皇帝则被两名太监左右挟扶着端坐在龙椅上,他身着龙袍,头戴皇冠,远望一如平时,近看才能发觉,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四肢与身体俱皆不动——
他根本不敢多看。
能遮掩自己的心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行礼——
他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藉着叩首逃开自己的目光,一面发出清楚的声音说:“臣,沈一贯,恭请万岁爷圣安,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而万历皇帝却似乎还有着清醒的神智,勉强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平身!”
他从地上爬起来,索性低着头,垂手肃立,用恭敬的姿态闪躲而不正视万历皇帝。
过了一会儿,万历皇帝微弱的声音再度的发出来了,断断续续的说道:“沈先生——朕,病重了——国事——太子——都,托付你了!”
说着,呼了一声,竟自下令:“拟——遗诏——”
沈一贯一听,登时有如五雷轰顶,两腿一软,不由自主的再次跪倒在地,混身簌簌的颤抖,一面磕头,一面硬挤出话来说:“万岁爷圣寿无疆,千万不可过虑——万岁仅染小恙,静养数口,必然康复——”
话说了一段,他怎么也忍不住的就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这一哭,登时就感染到了他人,于是,皇太后、皇太子和四王全都一起哭了起来,一座西暖阁内登时充满了号啕声。
而万历皇帝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像是硬是服了提神药,勉强的打起精神来进行了这“召见大臣”的事,话一说完,他就颓然的闭上双眼,慢慢的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然后,任由太监们将他抬回龙床上,也任由满屋子的哭声一再的重叠成旋涡般的声浪,将整座启祥宫都轰成哀戚之地。
沈一贯退出启祥宫的时候,全身尽湿;半是泪,半是汗,神情狼狈,心力交瘁;走到仁德门与其他人会合的时候,他已几乎虚脱倒地。
但是,事情还没完——
陪着他走出来的田义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向大家说道:“列位大人,今夜就都留宿朝班吧——有好几桩大事都得连夜赶出来呢!”
最重要的一桩当然就是预拟遗诏——
“该请皇太子来一起商议吧?”
念头从沈一贯心中闪过,他向田义提出;但是,田义回报他的是摇头,这个建议被否决了。
田义倒不是没有道理:“皇太子从小不得万岁爷欢心,出阁讲学既晚,书还念得不够,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别说遇上这么件天大的事,心里根本拿不出什么主意来,还会慌张、害怕,反而坏事!”
沈一贯还是嗫嚅了一下:“但是,遗诏毕竟——”
他想说,与遗诏最有关系的毕竟是“新君”,遗诏的内容往往是“新君”登基施政的预告,甚而常是用来诛除前朝权臣的重要工具,运作得好的话,新君与新朝的要人都将有大丰收;但是,话到舌边他就停住了。
那是因为省悟了——自己不该与田义争辩。
毕竟,最接近皇帝的人还是太监啊!
因此,他接下来只是笑笑,随即向田义很客气的请教着说:“既无须请皇太子共议,那么,该请哪些人共议呢?”
田义倒还是正派人,并不私下运作什么,而是很直截了当的回答他:“依咱家看,就内阁的几位大人吧——这其中,自然要以阁老您来主持——横竖,总要按照万岁爷的意思来拟呀!”
沈一贯只好苦笑着问:“万岁爷可曾有所示意?”
田义点点头说:“有的。”
于是,他向沈一贯详细说明:
在沈一贯等人入宫之前,万历皇帝曾经醒来过,而就在慈圣皇大后与皇太子常洛都在跟前的时候,万历皇帝很明确的说出过遗诏上应有的内容:“矿税事,朕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俱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前项罪人,都着释放还职,建言得罪诸臣,俱复原职,行取科道俱准补用。”
沈一贯一听,先就发出一声惊呼:“万岁爷肯停了矿税?”
田义点点头道:“是——”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封缄来,交给沈一贯之后再做说明:“当时,秉笔太监已然记了下来,这便可作‘上谕’;阁老就依‘上谕’行事吧!”
沈一贯打开一看,内容倒果然是田义所言;但是,他的反应却不再是惊讶,而是阴晴不定——他的眼珠闪了好几下,然后才向田义说:“真是想不到啊!矿税弄得天下怨声沸腾,闹了多少年,多少人上疏请罢,万岁爷都不理会,这回,竟肯罢去,真是,真是——呵——呵——”
话没说出口,他其实想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但是,这又是“大不敬”的话,他省得,自己忍住了;而接下来的也是不能说,不能流露的心情——他委实有点儿高兴。
有了这封“上谕”在手,遗诏确实容易拟得多了;更何况,内容的第一条就是要罢矿税——这样的遗诏一公布,将有万民要感戴啊!
他的心口怦怦跳:“这天大的事功,竟又落到了我的头上!”
当然,在外貌上,他还是一样表现得哀戚、沉重、甚至,恨不能以身殉万历皇帝——他状至诚挚的向田义说道:“这是万民之福啊!万岁爷真有此心,真乃圣主明君,本阁恨不能以身代万岁爷之病——”
然后,他也慎重其事的请了沈鲤和朱赓几人一起来草拟遗诏。
而落笔的同时,他更是故作姿态的再三重复的说了又说:“但愿万岁爷龙体早安,否极泰来,这遗诏永远也派不上用场才好——”
他其实是一种虚伪,而不是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