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再到北京去走一趟?”
这句话从心中涌起,但是,话到舌尖,竟被他自己生生的打住了,咽了回去,整个的取消了;因此,面对着已经被自己派人去叫到跟前来的舒尔哈齐,努尔哈赤忽然没有话讲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了几句遮掩、敷衍的话来说——他向舒尔哈齐说:“这几天雪大,你多留点心,看看猎户们捕的熊、捉的貂跟往年比起来怎么样?价钱好不好?好的话多换买铜铁——”
而舒尔哈齐却料不到被他巴巴的找了来,谈的竟是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心里当然没好气,只是忍了下来,没发作,却也不想显得太“柔顺”,因此用了个“取其中”的态度,淡漠的说了声:“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努尔哈赤当然也不会出声留他,冷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自己也有点悻悻然的,鼓了鼓嘴,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自言自语:“你这个样子,我更不能信任你,把要紧的事交给你去办了——”
以往,到北京朝贡的事,他大都是亲自前往,自己忙得走不开,或者有意拉拔舒尔哈齐时,便让舒尔哈齐去办,而今,他决定要改变了——
倒不是要取消北京之行,更非得悉了万历皇帝病重的讯息——他所改变主意的是:以后,这件事不派给舒尔哈齐去做了。
那是因为一种无以名之,但却已经蕴积了许久的感受梗在心中:他觉得,舒尔哈齐越来越不对劲,而且已经严重到令他不能不冷静的面对、正视,并且想出改善或者解决的法子了。
问题已经存在了好些年了,但在多年前,他感受到的常只是一瞬间的异常,无法仔细捉模,也不具体——那时,他只是觉得舒尔哈齐有时会与他意见相左而已;他的心中当然也会升起不快,但总因为是亲弟弟,没有预存了计较之心,不快之感总是很快的被他丢弃,更没有放在心上;但是,随着时间的累积,他的不快之感越积越多,而舒尔哈齐的表现也越来越激烈了。
有时,舒尔哈齐像是心存抗拒之意,不认真执行他所交付的命令;有时,舒尔哈齐的作为故意与他的意思相违;更严重的是,舒尔哈齐甚至暗自在扯他的后腿——
就在他的“四旗军旅”的演习过后,他很明确的查知了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四旗人马的编列中也包合了舒尔哈齐的人马,而又没有特别赋予舒尔哈齐与他平行的指挥权而引起了舒尔哈齐的不快——嘴巴上没有讲出来,但是,实际上的行为已经产生了。
演习过后,舒尔哈齐暗自召集了自己的部属,要他们一起对天盟誓,永远效忠自己。
他当然很快的就得知了这个讯息,刹时间一个冷笑冲出口:“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询问,而是责问:但是,他却没有叫舒尔哈齐来当面提出,也没有继续上升着心中的怒气。
甚至,此后他绝口不提;在舒尔哈齐面前,更索性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似的,不动声色,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只在内心中上下起伏,求索、思考——
当然不是没为这件事生气,也不是很快的气就消了,忘了,而是被他冷静而理智的强压下了愤色与怒气,从而进入审慎的省思中。
他开始仔细的回想多年来舒尔哈齐所带给他的“不对劲”的感觉,任何一个再小、再不具体的细节都不放过——因为是亲弟弟,这件事就不方便找了额亦都、安费扬古,或者任何一个人来商量,只有独自反覆思考,把事情想个清楚之后作出判断。
苦恼了好些天,他的思考渐渐的有了结论——再过几天后,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明确而清晰的对他自己说:“是亲弟弟,不好办——但是,总要防他!”
于是,他在心中向自己宣布:“舒尔哈齐的心中已经不对劲了,以后,任何一件要紧的事都不能交给他办——他的心腹人马,也要慢慢的拉远他!”
因此,即便他意念一动,习惯性的叫人找了舒尔哈齐来吩咐上北京,却在刹时间打住了——他想:“北京,还是我自己去吧——”
这件事,在分类上是属于“要紧”的——“朝贡”只是表面上的幌子,他要的是其他:明朝给的敕书,开市、交易的利益以及熟悉明朝的情况和与明朝的官员建立良好的关系!
以往,这些大都由舒尔哈齐负责,因为他是“亲弟弟”——而现在,情形不同了;他与舒尔哈齐之间既然已经有了嫌隙,事情便不能再交给舒尔哈齐去办了!
他想定了,只等自己手边的这件事处理完,就亲自上北京城一趟。
这件事倒是非等不可的,他必须把顺位放在上北京之前——
乌拉部的送亲队伍已经出发了,他将要多一名妻室,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建州上北京;更何况,这桩亲事并不是单纯的婚姻,而是建州与乌拉部缔盟的另一种形式,对两部来说都是重要的大事。
而这事是由乌拉贝勒布占秦主动提出的——布占泰既在他的支持下回到乌拉部做了贝勒,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很存了“报答”的心,不久前派遣了专人来到建州向他说:“我的侄女名叫阿巴亥,已经长到十二岁了,性情很好,容貌也非常美丽,我想送来建州给您做妻室,侍奉您的起居!”
他本想拒绝:“十二岁——年纪太小了!”
但是,来人向他说:“何妨先送来建州待年呢?”
接着又向他说:“阿巴亥姑娘是我们乌拉部的第一美女,求婚的人非常多;但是布占泰贝勒说,除了建州贝勒您以外,无人能让阿巴亥姑娘点头结亲的!”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也勾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半带着诧疑的问:“这姑娘如此心高气傲?”
来人向他补充说明,也再三强调她的美丽:“据说,阿巴亥姑娘打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常说,她是非大英雄不嫁的;长到十岁的时候,她已是世间最美丽的姑娘了,更是非大英雄不嫁!”
而这些话却把他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不是跟我女儿小时候说过的话一样吗?”
东果小的时候跟他说这话的模样立刻浮到了眼前,他越发笑得开心,也想起了自己把东果嫁给了何和礼的往事,一股非常特别的感觉涌到心头,他想要这个姑娘了。
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这桩亲事。
“等阿巴亥来了,安顿好了,我再出发吧——”
安顿阿巴亥的法子倒是简单不过了,十二岁的小女孩,让她跟着札青住,“待年”吧——他横竖早已有多房妻室,再多一个也添不了什么麻烦。
比较麻烦的还是北京之行!毕竟是一趟远路,而且还带着目的,要准备的事挺多。
“能得些什么好处,该先合计合计——最好,能亲自见见明朝的皇帝——”
他想得自有一番兴奋——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北京城的实际状况,更料不到万历皇帝正病得奄奄一息。
他总是觉得冷,身体直咚嗦,嘴里也一直不停的喊冷——
像是心里有一把冰刀在切割着,切割之后又立刻冻住他的心;又像是全身赤裸着躺在冰床上,寒气从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中渗入;甚至,他觉得有人在他的脚底钻了一个洞,寒进一万颗冰屑——
“冷——啊——好冷——好冷——”
他不停的叫着,却因为人在半昏迷状态中,声音不但不大,还显得含糊;幸好他反反覆覆的叫来叫去的就只是这么一个“冷”,太监们当然就不会听错,弄拧了他的意思。
但是,话听得明白却没有任何的助益——
太监们明白的知道他在喊冷,为他将两只铜火盆移到龙床前,又为他盖上了好几床被子;他还是喊着:“好冷——好冷——”
守在龙床边的几个太监都已经被铜火盆里的熊熊旺火烤出了一额头的汗珠,但是,他像是被阻隔了似的,根本感受不到火的热气。
也有几个老成的太监悄悄的压低了嗓子向太医询问着说:“可是‘打摆子’?”
太医连把了三次脉,结论还是摇头。
更有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中了邪?”
这个问却没有人敢回答了。
四下里又重新回归静默,而在静默中,万历皇帝的呢喃喊冷声又更明显了些,那断断续续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实在无计可施了——
守在启祥宫的身分最高的人数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他自始就紧皱着眉头,直着两眼注视着万历皇帝,看得心头发急了,下意识的重复一遍的逼问太医:“到底是什么病?果真诊不出来吗?”
这话其实已经说过百遍了——轮值的太医哭丧着脸,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僵着一张脸和两只手,双腿则不住的轻颤。
反倒是田义回过神来了,自己叹出一口气来,朝着太医说:“唉!要是过了今夜还是这样,便只有禀报皇太后来定夺了!”
可是,这个话太医也不敢接腔,只有傻愣愣的看着田义,颤抖更没有停止。
田义看他一眼,心中顿时多了几分怜悯——万历皇帝得了这么一场无名的病,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司员们,不但辛苦备尝,甚且还活在极度的恐惧中,每天提心吊胆的为万历皇帝诊治;诊查不出病因,更是人人自危。
“谁知道哪一天,脑袋就要搬家了!”
历来,因为治不好皇帝的病而被处死的太医,早已多得数不清——
田义感慨万千的想着:“都是些无辜的人!”
有些事是怪不得太医的,就如这一次——他自己便亲身的经历着万历皇帝得病的始末,原先,万历皇帝只是变得闷,变得懒,像是累着了;都只道是累着了,谁知道竟会一病不起呢?
更何况,万历皇帝自己也感觉不出,究竟是身体的哪个部位不舒服——
他忍不住让思绪走岔了几步:“难道,真是中了邪?”
这磨一想,心口就怦怦乱跳,只好又连忙想个可以引开的话告诉自己:“不会!不会!刚册了皇太子妃,宫里都是喜气,便真有什么煞神也给冲跑了!”
但是,又不能不面对现实:“前几天,虽说是病了,终日昏睡着,可是还不糊涂——怎么到今天,满口的喊起冷来,一整天都没有醒来过——”
他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兹事体大,自己这么一个太监,是负不起责任的,王皇后和郑贵妃都病了,万历皇帝的这种情况只有禀报慈圣皇太后来作主——他本是个忠厚人,这么一想,自己竟心酸了起来。
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他再集中视线去看万历皇帝,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关照太医:“或者,再让万岁爷服剂安神药?”
这已经是老法子了,让万历皇帝好好入睡——能做的只有这些——他想,也许,万历皇帝熟睡之后就不会再满口喊冷!
“只有这个办法可试了!”
他愀然叹息,连连的摇着头,指挥了下面的人煎了药来,看着一名太监试了一口,然后上去两个太监,就着龙床上扶起了万历皇帝,用小银匙一口一口的将药喂进万历皇帝的口里。
万历皇帝人在昏迷中,药喂进去却有一半流了出来,太监们忙不迭的用手绢擦,免得沿着脖子流进身体里面去,样子很是狼狈,看得他又是心酸,又是喃声的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光景,他委实不知道万历皇帝得的是什么病,不了解万历皇帝的心——世上也根本没有人了解万历皇帝的心。
卧在火盆旁犹且喊冷,是因为他的心掉在冰窖里——这些日子来,他彻底被掏空了的心一分一寸的往下掉,经过一些时日后便落入了漆黑的深渊,封冻的冰窖,冷澈他全部的心神。
以往,支撑着他的精神的一些力量被逐一的抽走了,因此,他的肉体整个的失去了力道,瘫了下来:像是骨骼都消失了,只剩下肉,再也无法挺立——他病了,瘫成一团肉泥般的满口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