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如浪涛,飞舞奔腾,延伸到天的尽头;远处是银白的岗峦起伏,山川一色,衬托得天地更见辽润。
可是,就在这冬去春来,气象一新的时节,努尔哈赤的脸上出现了以往少见的愁容。
酷寒的天气一向使他的头脑更加清楚,更长于思考;透过思考,他也总能顺利的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惟独这一次,他遇上了难题,好一段日子都深锁着眉头,陷入苦思之中。
正月里除了迎接新年的欢跃之外,建州还多了一道振奋人心的喜事——东海渥集部的虎尔哈路之长王格和张格带了百名部众来朝谒,进贡了黑、白、红三色狐皮、黑白两色貂皮,并且乞婚。
“归附建州的部落又多了一个!——”
他当然感到欣慰,也立刻就答应了“乞婚”的要求,尽快的挑选了六名部属家的女儿,与渥集部的六位部长联姻。
就在费阿拉城中,他大开宴席,招待即将成为“建州女婿”的渥集部六部长,也庆祝这桩联姻的大喜事;连续三天,他的流水席让人不醉不归,气氛好到了顶点——
但是,这件喜庆既解决不了他心中的难题,也无法使他遗忘心中的难题;喜事所带来的是整个建州的利益,而丝毫改善不了他的情绪。
甚至,一等喜宴结束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的立刻召见部属们谈话;从向以博学闻名的费英东到好读书、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额尔德尼和噶盖,以及为他掌管汉字文书的龚正陆,逐一的来到他的跟前。
为着解决他心中的难题,这许多人全都与他一起陷入苦思中——然而,结果却又是令他失望的。
面对着他所煞费苦心派出大批的人手,好不容易才收集来的书籍,每一个人都面带愁容的答覆他:“我等委实不识——无从明了——”
即便是在他的要求下,大家反覆的看了好几遍,再三的寻思,也一样报之以摇头。
“连一丝可以寻绎的线索都找不到,更无从循线追究——这些,实是一册册的‘天书’啊!”
每一个答覆都听得他遍体生凉,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越发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声,那巨大的呐喊挟带着几乎要冲破身体的力量,在内心中震撼得发出刺骨般的疼痛。
“女真人竟不认得女真字!”
包括他自己在内,总数几万之众的女真人中没有一个人识得在金代创立、通行的女真文字——金朝亡国至今不过短短的三百六十多年,曾经沿用了一百多年的文字已经彻彻底底的失传了。
摊开在眼前的书页上是一个个笔划整齐的方块字,内容却无法得知。
额尔德尼和噶盖两人翻遍其他书籍上的记载,向他提出了综合性的报告:“女真本无文字,迟至金太祖建国后,令完颜希尹仿汉人楷字,因契丹字形,合本国语,制女真字颁行,于天辅三年八月完成;其后,金熙宗于天眷元年又制成新的女真字,称为‘女真小字’,而将完颜希尹所制称为‘女真大字’——”
博通蒙古文书的费英东的报告则是:“蒙古本来也无文字,迟至成古思汗时代才有通行的文字——”
他详加解说自成吉思汗以来的三百多年间,蒙古曾经先后拥有过的两种文字的源起和发展。
第一种是“畏兀儿文”。
那是在成吉思汗征乃蛮的时候获得的——乃蛮城破的时候,太阳汗的掌印官塔塔统阿抱着大印,在乱兵中寻找太阳汗的踪影而为成吉思汗所俘;成吉思汗一向敬重诚信忠实的人,对身处险境仍不弃故主的塔塔统阿便十分礼遇;塔塔统阿是畏兀儿人,精通畏兀儿文,为太阳汗执掌文书印信多年,成吉思汗命他仍因旧职,掌管印信;因为蒙古并无文字,便命他以畏兀儿文来书写蒙古的语言,并且教授诸王、王子们学习畏兀儿文且推广之;畏兀儿文于是被借用为蒙古的文字。
第二种是“八思巴文”,也称“蒙古新字”。
这种文字才是新创的——事情缘起于元世祖忽必烈汗对西藏用兵,西藏人所笃信的佛教传入蒙古,造成蒙古佛教大兴;而忽必烈汗早在为皇子率军出征时就已经在六盘山召见过西藏的佛教领袖八思巴大师,即帝位后,他尊八思巴为国师,并命八思巴制定蒙古新字。
元世祖至元六年,八思巴根据梵文与藏文的字形,配合蒙古语言所新创的文字完成;忽必烈汗下诏全国通行,所有的国书、诏令都改以八思巴文书写。
“但是,八思巴蒙文自元室北归后,已逐渐失传,一如我女真大、小字,至今已无人识得——”
费英东补充着说明:“现今蒙古各部及女真诸部所沿用的蒙古字,均为畏兀儿蒙文!”
对于畏兀儿蒙文,努尔哈赤并不陌生——他除了在李成梁府中所阅读的是汉文书籍以外,从小到大所学习、阅读的书也都是以畏兀儿蒙文写成的——而几名部属们在作完报告之后,所提出的建议却是:“畏兀儿蒙文通行了几百年,早已深入民间;我女真各部借用畏兀儿蒙文也已有百年以上,更已相沿成习,并无任何不便,贝勒爷何必舍近求远,要追查女真文字呢?别说目前实在无人懂得女真文字,即使访求得有一、二人能识,再来教授、推广,既费事且费时——依我等愚见,不如继续沿用蒙古文字!”
然而,对于这个建议,他完全不能接受——
心里回荡了许久的声音立时的澎湃了起来,很自然的冲了出来;他下意识的“虎”的一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的对部属们说:“不,话不能这么说的——”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一只手高高的举了起来,音调提得更高:“女真人应当使用女真文字,才是天经地义!”
他的双颊因激动而发红!目光炯然,坚毅果决之气自全身的每一处散发;四座无人敢直视他,也无人敢再发言,全都垂首默坐;而高高的站立着的他则握起了拳头,有如宣示般的对部属们发言:“自古以来,每一国有每一国之语,有每一国之文;照你们说的,蒙古、女真在建国之后,或创或得的有了自己的文字;契丹、西夏又何尝不是?目下,不独汉人有汉字,蒙古,甚或朝鲜、日本,都有文字——唯独女真,竟至使用蒙古文字,这是我等之耻啊!以往,我建州女真规模太小,力量不够,既令古之女真字失传,而借用蒙古字;如今,我国规模已具,怎可再用蒙古字呢?”
他天性中的刚勇顽强再一次的被激发出来了,越是遇到困难,他就越要抖擞起精神,迎上前去搏斗;一如以往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他要求自己一定要克服困难、超越困难。
于是,他很快的发下命令:“我们再等三天——现在,即刻张贴告示,令有识得古之女真文字的人来见,奖赏他牛、马百匹,银百两,并奉为国师;但如三天之内再无能识的人现身,我们就另谋其他的办法!”
三天,这也是他给自己再多一些的思考时间——
这三天中,费阿拉城中多处都张贴了告示,微求能识古女真大、小字的人;虽然直到第三天日落,还没有人来应征,但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得知了这个讯息,也不时的在私下议论这件事,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气氛;然后,第四天的晨曦透出云层了。
天上依然飘着鹅毛般的细雪,但是,晨光一现,天地就显得明亮了。
努尔哈赤就在晨曦的映照下步向大厅;他看起来气定神闲,步履坚稳,不只是深锁了多日的双眉已经打开,而且显得胸有成竹,信心十足。
部属们齐集在大厅中等他,二月的清晨,飞雪声中已隐约可闻间或传来的鸟啼,处处是新的生机。
努尔哈赤发布了新的命令:“自古立国者,文治与武功俱皆并重;我女真先世曾建金国,先以武起兵,随即创制文字,两者无有偏废。今日我建州女真,城邦巍峨,百姓安乐,当大兴文教;古之女真大、小字,既已无一人能识,当另创新字,作为国书!”
接着,他便指派任务——费英东因为政事繁忙,他在三天的考虑期中就已另择人选了——按照事先的预定,他吩咐:“着令额尔德尼、噶盖专司此事,创制新字,限期完成,不得有误!”
但是,接到这么重大任务的额尔德尼和噶盖两人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惶恐”——两人不约而同的双膝跪地,推辞着说:“我等所熟悉的是蒙古文字,实在无法创造女真新字,恐怕有负贝勒爷重望——”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伸手扶起了两人,勉励着他们说:“既然有完颜希尹、八思巴等人创字的前例在先,就可证明创字并非绝大的难事——前人能做到的事,我等怎会不能呢?”
接着,他把深思熟虑的所得说了出来:“我已想定,以我女真语,合蒙古之形,加以部分变化,便可成我女真新字——”
他举了好几个实例,仔细的讲解给额尔德尼和噶盖听,让他们有所依循的发展下去,创造新的文字。
又一个困难被超越了,他的心中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股喜悦和欣慰;而也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回忆突然来到了心中。
他想起了多年前尼楚贺向他询问起汉人的优点时说过的话:“要是咱们女真人也有自己的字可以写成书,那不就和汉人一样,后代的人会越聪明、越能干了吗?”
他情不自禁的开心的笑了——多年前的梦想如今已经近在眼前,即将成为事实,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而也因为这样的一个触动,他的心念又是一转:“好一阵子没见到尼楚贺母子了,明日便派人去接她来聚聚——”
为了拓展建州的规模,他能享受亲情的时间不多,但是,对于自己这唯一的妹妹,心中的牵挂总比常跟在身边的弟弟们多;尼楚贺再嫁扬书,生的儿子达尔汉也已经不小了,他一向当亲儿子般的疼爱,却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到了:“我怎么早没想到,达尔汉的年龄和嫩哲相当,该来个‘亲上加亲’的!”
外甥做女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想得自己喜气满脸,恨不得连夜就派人去办了,更恨不得立刻就当众宣布,让喜气传播到整个建州——
但是,喜气却没有蔓延到建州以外的地方,辽东的情势和人事都有了些微改变,气氛压缩成低调。
第一桩给辽东带来愁云的人事命令很快的降临,首当其冲的是辽东总兵李如梅被革职解任。
事由是他在朝廷上受到了言官们的弹劾,以“拥兵畏敌”的罪名去职;而心中雪亮的人们只差在嘴里不说破而已——谁都明白他受到弹劾、去职的真正原因:李家失势了,显赫不可一世的宁远伯李成梁已垂老朽,庇荫不了儿子了。
不再有强大的后台可恃,他在受到弹劾的时候,不但连声援他的人没有一个,还墙倒众人推的纷纷加入弹劾他的阵容,加速了他的去职——他只有默默的接受了这个命运,黯然的交出官印,收拾行李离开辽东。
接着,又是一道让人产生阴影的消息传来。
辽东的消息灵通人士都听说了,万历皇帝已经派出了高淮来任辽东的税监,高淮是出了名的“克剥”,一向令百姓们“闻名丧胆”,于是,人人愁容满面的私下耳语:“以后,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而扈伦四部的情势也再一次的展开新的变化,叶赫部与哈达部的冲突从原先的暗自不和、私下较劲、升高为全面性的冲突;双方摆明了,各自拉开人马,作战争的准备;两部之间的气氛登时变得火爆、紧张了起来,也同时在悄悄的把冲突扩展到整个女真部之中。
原因当然是两部为了增长己方的实力、取得奥援而各自极尽所能的拉拢邻部;自知实力不如叶赫部的哈达部甚至已经打起了联合建州对抗叶赫的主张。
计划不久就付诸实行——哈达部长孟格布禄率先展开第一波的实际行动,他派人潜行到建州求见努尔哈赤,以他的三个儿子为质,交换条件乞援——
战争的气氛日复一日的加重,辽东再见干戈已势不可免;而大明境内的战事却一拖好几年的还在持续进行着,就在这万历二十七年的二月里,大明的官军在贵州巡抚江东之的指挥下继续向播州进攻,征讨时叛时服的杨应龙,却不幸战败,朝廷只好增加军队来求取胜利。
三月里,前兵部侍郎李化龙被加总督川、湖、贵州军务之衔,加入征讨杨应龙的阵容。
大笔的军费再一次的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已经不足的府库无力支援,负责财政的官员如坐针毡,每天绞尽脑汁的一面设法筹钱,一面愁眉苦脸的给万历皇帝写奏疏,向他报告财政的困窘——除了奏疏上所提出的支出项目名称和数字小有不同之外,所有的问题都一如往昔。
而万历皇帝的反应也一如往昔——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延续着他“不上朝、不理事、不阅章奏”的“惯例”,在后宫中随心所欲的享受着逸乐,拒绝拨出任何时间来倾听大臣们所报告的国家大事、民生疾苦。
在福寿膏的作用下,他什么事也不想做;万历二十七年,对他来说和其他的时间一样的没有意义。
这一天,他一样是睡到午时醒来,在太监、宫女们的服侍下漱洗、更衣,而心情竟出奇的好,也有了嬉游的兴致,只奈屋外却飘着细雪,他就懒得举步出户了,只叫了几名太监来陪他玩掷银之戏。
他一面享用着福寿膏,一面看着太监们熟练而快速的用白粉在地上画格子,然后,一箱白银被抬到了他的跟前。
像是生命中潜藏的童心被触动而苏醒了过来似的,他突然有了喜悦的感觉,登时从御榻上一跃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上就投入了游戏中。
一块白银在手,手中和心中都有了充实感;然后,他发出一声兴奋的欢呼:“一——二——三——”
手中的银块也同时应声掷出——这个游戏他玩得太熟练了,银块不偏不倚的正好掉落在白粉画的格子里。
成就感随之而来,他高兴极了;而随侍在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早已熟悉了这个游戏规则,一看银块掷中,立刻一起爆出高度夸张的欢呼:“中了!中了!万岁爷英明——”
几十个人加起来的声浪当然大得惊人,把整座乾清宫的气氛带动得热闹滚滚,万历皇帝的情绪也就越发的升高,他的脸颊泛红,心跳加快,掷出的银块命中率便更高,而轮到太监们丢掷的时候,这些“善体帝心”的太监更是故意的输给他,讨取他的欢心;于是,欢笑声更大了,沸腾中的乾清宫宛如一座儿童游乐场。
而就在众声喧哗中,一阵香风飘来,郑贵妃的脚步近了。
经过精心修饰的她又换着梳了一头时新的发式,头顶上盘梳了二十四个小圆髻,围绕着顶心的束着花冠的高髻,形成“众星拱月”的形样,每个小圆髻中央又配上了珍珠与翠玉,越发显出“星月争辉”的光耀,垂下的发则又编成细辫,以玛瑙为小环束住;配合着身上的一袭樱桃红绣镂金云彩的衣裙和镶着五彩宝石的金步摇,整个人光艳夺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她款步轻移,在宫女们的搀扶下步入乾清宫;然而,一脚跨入乾清宫,一眼看到眼前的情景,失望的感觉立刻冒上心头——她直觉的感到,自己这一身费尽心思的打扮,全都白费了!
眼前的万历皇帝是个只穿了双白袜子在地上蹦跳的孩子,玩得疯了,忘了所有的事,不但丝毫不觉脚冷,还根本没有察觉她来到了身边——他的两道目光只专注在被掷出的银块和地上的方格中,而根本没有掉转过头来看她。
一股怨气倏地打心田往上冲,甚且冒到了外表上——她不自觉的鼓起了腮帮子,没好气的提高了声调喊:“万岁爷——”
万历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早就自动自发的肃静了下来,郑贵妃的这一声叫唤便分外的清晰、响亮,深入了万历皇帝的耳中。
已经伸向半空的手硬生生的缩回来了,手掌仍然握着那没来得及掷出的银块——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脸上缓缓的展开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结结巴巴的向郑贵妃发出招呼:“爱妃——你来了!”
一看他变成了这个模样,郑贵妃的一腔怒火登时也转变了;她差点忍不住就“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起了自己这趟前来的目的,理智立刻就控制住了情绪。
于是,她立刻笑吟吟的施礼,话也说得甜媚之至:“臣妾来给万岁爷请安,贺万岁爷百发百中,神武维扬啊!”
几句话把万历皇帝哄得又重新兴高采烈了起来,红着一张脸,微带着几分气喘的连连点头,一面大笑着说:“朕百发百中,连掷连赢啊——爱妃,你来得好,快来替朕数数,朕掷中了多少?共赢了多少?”
郑贵妃凑趣的回他一句:“臣妾遵旨!”
一面却适时的提醒了他一句:“万岁爷这回赢了这许多银子,可正好拿来做女儿的嫁妆呢!”
说着立时命身边的宫女:“去请寿宁公主来!”
万历皇帝却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啊”,脸上的红潮慢慢的褪了下来,神情也再一次的转变着。
寿宁公主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在郑贵妃的陪伴下让太监为他穿好了鞋,端然正坐着;动作准确快速的太监们更是早已把丢了一地的银块给收拾了个干净,白粉画的格子也擦掉了,一切都回归于皇宫内的整洁与庄严——除了他的眼神中很明显的呈现着的复杂以外。
身为帝王,内心世界中所隐藏的苦楚是永远都不可以说出来的秘密;于他,内心所潜藏的便是一股无可言喻的空虚,他向来不敢面对,便只有逃避与掩盖二途可行;而郑贵妃在这个时候提起寿宁公主来,更无异于逼迫他面对着这一股新的失落感——他原先的好情绪登时被破坏得无遗。
寿宁公主年已十五,早该选驸马都尉尚主了,但他舍不得,总藉故拖延,拖到实在不能拖了,连作母亲的郑贵妃都连番的催促了起来,他才硬着头皮面对;却也藉口“千挑百选”的又拖上一段日子,直到过了新春,他才勉强自己压下了不情愿的情绪,选中了良家子冉兴让尚主。
他不能,也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当宫中、朝中都在以选中驸马为“喜事”而连声道贺的当儿,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那是他最心爱的女儿啊,哪晓得一眨眼间,女儿长大了,就要出嫁了——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一连好几个夜里都梦见往昔,稚龄的寿宁公主坐在他的怀里,用粉嫩的小手,勾着他的脖子,甜甜柔柔的撒娇;醒来后,他的眼眶总是湿的。
他并不在意郑贵妃来替寿宁公主要嫁妆——其实,他早就在心中暗自想着:“朕一定给她最多最好的陪嫁,给她挑最好的田亩做皇庄,给她最好的珠玉珍宝——朕要她一生一世都享有最华美的一切——”
他是天子,富有天下,要给女儿多少嫁妆都不是难事——
寿宁公主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儿臣叩请父皇万岁,万万岁——”
和寿宁公主一起来见驾的还有常洵,但是,他偏心得一双眼睛只看着寿宁公主,话也只对着寿宁公主说:“你母亲来替你讨嫁妆呢!还有点日子,你自己想想,要什么只管开张清单来,父皇没有办不到的!”
寿宁公主大了,当然不会再勾着他的脖子撒娇,而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再三的施礼:“谢父皇赏赐!”
郑贵妃则是笑得阖不拢嘴,除了帮着向万历皇帝道谢,还装模作样的关照着寿宁公主:“你看,父皇多疼你呀!这份心,可要永远都记得哟!”
而万历皇帝却似心中忽然被触动了什么,立刻笑咪咪的说:“不过,父皇可也是有条件的哟——这样吧,父皇命人挑一座离皇宫近点的宅院给你做府第,以后,你便每隔五天就进宫来一趟,好让父皇看看!”
这样的条件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甚至,就在这美好欢愉的气氛中,他连常洵的许多赏赐也都随口预许了——当然,处在这样的气氛中的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他所赠与儿女们的财富其实是民脂民膏,也更想不到这项赠与所带来的后遗症。
几天后,寿宁公主所开列的清单送到了他的跟前;这一回,他不再懒怠了,飞快的做了处理——他派出太监,去向负责钱粮及采买事务的户部和工部传旨,令两部的官员限期筹措所需的大笔银两、庄田,采买所需的巨额的珠宝珍玩等物,以作为寿宁公主的婚嫁之需。
两部的官员登时陷入了精神上的地狱——巧妇难为无米炊,国库早已空了,却教他们到哪里去筹措这样数量惊人的需求呢?
而万历皇帝却不管这些,他下旨的口气是斩钉截铁的,严厉的要求负责的官员如期完成而不稍假宽贷。
同时,他也发出诏书,谕令他所派遣到各地的矿税使更加紧更积极的徵收矿税;以满足他的需求。
当然,他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这样过度的压榨、剥削百姓,横徵额外的赋税,已埋下激起民变的恶因——就在四月里,山东的临清爆发了第一桩因为反抗矿税使而导致的民变。
受不了过度迫害的百姓们冲进了税使马堂的官署,杀了马堂和参随共三十四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威风凛凛的驾临午门,接受献俘。
这批向他请死的俘是“倭俘”——那是去年的援朝抗倭战役中的战利品,被俘的日本军跋涉过山水遥迢,解送到了京师,刑部的官员在择定的日辰里为他献俘。
事情是本朝少有的“献外国俘”,他觉得新鲜,也就不再躲懒,欣欣然的亲临午门。
日军的战俘们手镣脚铐,头覆红布,逐一的在午门前下跪,由于人数众多,排列成一个颇为壮观整齐的队形;他高坐在午门上的龙椅中,向下俯望,只见红红黑黑的小点布满了一地,却没有任何一个小点可以看得清楚;接着,刑部尚书以宏亮的声音向他请示,战俘依律当斩,这批“倭俘”既开战侵朝,委实罪无可逭;他当然也就随口应声的批准了将这些俘虏处决。
于是,他连任何一个“倭俘”的真面目都不曾看清就解决了这批人的性命;然后,展开他威仪之至的帝王排场回宫;一路上,他的心中倒颇有种踏实的感觉——援朝的战争既已正式宣告结束,如今,又杀光了这些战俘,不是从此再也没有敌人了吗?
“呃荷,四海升平,从此再无干戈——”
他得意的想着,又是一股慵懒的感觉自心田缓缓的向全身散开;不一会儿之后,他回到了乾清宫中,享用着他的福寿膏以及福寿膏所带来的幻觉。
从山东以“八百里快传”送来的报告临清民变的奏疏被搁置在他的阅读范围以外。
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提醒得了他注意这件事,更没有一个大臣有机会告诉他,即便国外的干戈已经弭平,国内的干戈却正方兴未艾——尤其是因为赋税过重所引起的百姓的抗争,将如野火般的快速蔓延,情况将比任何一个外患还要难以收拾,因为,那普遍存在于民间——
万历二十七年的春天,他的心所关注的对象仍然是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身为一个国家的领袖,他的心中却丝毫不存有“民生疾苦”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