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洁净明亮得如一匹不带丝毫杂纹的蔚蓝锦缎,清得宛如掐得出水来,倒映在水波平缓的太子河上,在层层涟漪间轻摇慢动着,恍如时光的推移……
时代也在缓步推移,渐渐行到交替之际。
天命十一年,八月七日……
最后一丝的希望破灭了,清河温泉的疗效改善不了努尔哈赤的痈疽,病情一天坏过一天,坏到随侍在他身边的四大贝勒不得不面对现实,果断的决定:“应速回渖阳!”
已经危在旦夕,迟了将成为“在外归天”的情形,总是不宜;于是,几个人商议一定,立刻起程。
他已不能坐起,俯卧于铺着黄锦缎的担架上,由四大贝勒亲手抬上船,沿太子河而下,转浑河返回渖阳。
登船之前,他的神智略有几分清明,问了皇太极一声:“多久能回到渖阳?”
皇太极回答他:“水路便捷,只需五天!”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出声对皇太极说:“回渖阳后,更要着力铸造红衣大炮!”
皇太极听了先是一愣,不解他怎么在这当儿提起红衣大炮来,继而立刻省悟:“啊,这是父汗最最耿耿于怀的事!”
于是立刻应承:“父汗放心,孩儿会尽早铸成红衣大炮,再恭请父汗率领大军直下北京!”
一面说着,一面鼻酸了起来,竟而泪流满面。
努尔哈赤却因俯卧,没能看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说的话,欣慰之感上来了,因而发出了一句声音虽然微弱,豪气却彷佛如昔的话来:“很好——伐明大业,一定要完成!”
皇太极强忍住哽咽,说道:“是的。阿玛。”
但,这话说完后,努尔哈赤却没有回应了;皇太极低头一看,他已合眼昏睡,心里越发的酸楚,自己低下头来,拿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来忍耐着。
船只开始行走的时候,努尔哈赤陷入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更多的时候悠悠忽忽的状态中;他没再说话,但是清醒过来的时候,两颗眼珠子很明确的转动着,与他的思绪互相印证。
他不时的想起以往的事来,虽然是零乱的、跳动的、不连贯的,甚而顺序颠倒的;但,于他而言,一点都不错乱;一生中的重要大事,写入了记忆的书册,随手翻阅一页——他时而想起萨尔浒之役,时而想起古勒山之役,时而想起五大臣,时而想起蒙古姐姐,时而却想起李成梁来;时而,眼前浮起多年前父祖留给他的那十三副甲——甚至,他看见自己身着甲衣,率领着八旗铁骑冲锋陷阵……
他也彷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重复呼喊:“我是上天的儿子,为安邦定乱而生——”
而后,也彷佛听到了一个叫唤他的声音:“努尔哈赤——努尔哈赤——”
他也发出回应:“我已开国立基,安邦定乱——”
于是,几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的心中反覆回荡——他缓缓欲睡,终至合紧了双眼。
船舱的另一头,皇太极和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小声的商量着事情:“派人请她来吧——说是前来迎接父汗,她会来的!”
阿敏则气虎虎的说:“这婆娘,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兴致搞七捻三!”
证据尽为皇太极所搜集齐全,一一摊在眼前:
一心要为自己亲生子谋大位的阿巴亥,趁着努尔哈赤赴清河,四大贝勒及重要大臣都随侍在清河的机会,积极的放出风声,说是努尔哈赤早已亲口答应过她,将来,由多尔衮继承汗位,甚至宣称,努尔哈赤曾亲笔写过手谕给她,作为多尔衮继位的凭证。
这些话在渖阳城中散播开来,登时引起了许多议论与闲话,闹得国中重要人物都远赴清河、无人坐镇的渖阳城中人心浮动,谣言满天。
留守在渖阳的阿巴泰、德格类等人看不过去了,将这事派人来报;早在许多日子前就派人密切注意阿巴亥动向的皇太极更是收到了部属们送来的详细报告……
年纪最长的代善看完所有的报告,慎重的思忖了好一会儿,再拿起一份来,念上几句说:“除她亲生的三子之外,都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
放下之后,他有点语重心长的说:“她毕竟还有亲生三子,咱们行事须得小心些,谨慎些!”
阿敏却对这话不以为然,撇了一下嘴说:“多尔衮十五岁,多铎十三岁——难道咱们还怕了这两个小孩?阿济格也不是什么强手,有什么好怕的?”
皇太极立刻打圆场——他拉了一下阿敏的衣袖,解释说:“二哥不是这个意思——二哥是说,都是兄弟,是一家人,不能自家里斗起来,更怕伤了父汗的心!”
这话说到代善的心坎里去了,原本已因阿敏的毛躁言语而生出的不悦也立刻化为乌有;阿敏却接着说:“她在那里造谣生事,才会闹得兄弟不和,才会伤了父汗的心呢——鬼才会相信,父汗会把后金国的江山传给一个十五岁的毛孩子!”
皇太极接口说:“父汗念兹在兹的是伐明大业啊!你们看,父汗临上船前训诲的是什么?是铸红衣大炮,是完成伐明大业啊,何尝提到过由谁来继任大汗?谁继任大汗都是一样的,都是要把父汗未完成的伐明大业给继续做下去!”
一句话把每一个人的心都聚到了一起,代善首先就认同:“这话是正理!”
而且,大家发出共识:“我后金国最重要的任务是完成伐明大业,入主中原——兄弟们的拳头一致往外打明朝,绝不可自家内斗!”
同时也一致认为:“阿巴亥私心作祟,闹得人心浮动,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所有的人都赞成抢先一步处理阿巴亥所造成的问题。
阿巴亥亲生的三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分别掌理着镶红、正白、镶白三旗,加起来是十分可观的武力;但,这一次,四大贝勒随侍努尔哈赤到清河,这三兄弟被交付的任务却是留守渖阳,而当阿巴亥接到通知,说是努尔哈赤将返渖阳,要她沿浑河而上,前往迎接汗驾,却没有要她的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人随行。
三子各为本旗贝勒,理当尽忠职守,未奉令谕,当然不能随便出京;而来传令的人也只对阿巴亥说:“大汗返京,生活起居须大妃照料,请大妃即刻起程!”
他催促得急,连让阿巴亥对儿子们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便带着两名侍女匆匆的上路。
一切都已准备齐全:马车、船只。
出宫后登车急行,到岸边换乘船只,溯浑河而上。不过一天的时间,阿巴亥就迎上了载运着努尔哈赤等一干人的大船。
她的心中还在兴匆匆的算计:“也许还能在这儿,讨得他几句亲口话——”
这是打自努尔哈赤得病以来,她藏在心中的火苗升得最旺的一刻——早先,她的心中时而七上八下,时而沮丧的想到事情的关键:“多尔衮毕竟只有十五岁——大汗这个时候就撒手,他便输定了!”
然而,她不甘心,总想着要尽力试试。
这一回,她一听说努尔哈赤需要她照顾生活起居,召她前往迎接,心里就更活了。
她已在渖阳城中放出许多风声,说努尔哈赤早已答应过她让多尔衮继位;而这事,如果经过努尔哈赤亲口说出,甚至,只要有个不置可否的默认态度,事情就成功了。
三兄弟有三旗的军队,加上努尔哈赤自领的一旗,加起来四旗,那是全国的一半——她觉得,这方面的优势是皇太极所没有的。
“皇太极只有一旗军力,其他三旗未必听他的;他且没有同母兄弟——”
甚至,她也想到,应该趁这趟接驾的机会,拉拢代善、阿敏和莽古尔泰……
心中充满了希望,她的脚步在由小船换登大船的时候,竟而走得异常轻快,更无畏于舢板的摇晃……
然而,她毕竟是个做了半生的“宠妃”的寻常女人,空有着美貌与野心,而缺乏高度的政治智慧与斗争经验,在在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直到她登上大船,走进船舱中,她才开始感觉到,事情不对头。
她根本就见不到努尔哈赤的面,更何况是讨得努尔哈赤的亲口交代——她的人才立定脚步,几名侍卫就过来了,语气客气,态度坚定,“请”她去到船尾静坐,她的心口在一阵扑扑扑的狂跳之后就开始往下坠落。
站立在周遭一切都陌生的船舱中,她遍体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