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宫的金黄色琉璃瓦在日光的映照下更加倍的闪闪发亮、熠熠生光,展现出至尊至贵、至高无上的气势来;沿着屋瓦而下的画栋雕梁、白玉台阶更且营造出了豪华富贵的氛围,配合着在皇宫中活动的人,而成为人间第一的处所。
这些活动于其中的人群,虽然容貌各异,但服饰的穿戴却是一致的,龙袍皇冠,玉围乌履,有如制服;身分上自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而至于上一代的光宗,一字排开,端然而坐,展现出延续了两百多年的传承。
而也因为传承着血缘,这些高矮胖瘦、脸型眉宇不尽相同的人们,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一两分神似,隐隐有如串连着一条不能剪断的脐带——虽然真人已经死亡,但这一个个由天启皇帝亲手制成的木偶,却栩栩如生得仅比真人少了一口气和无形的生命,因而一样的流露着这份传承。
虽然这只是木偶,他们所寄身的大明皇宫只是木雕工艺,屋顶上的琉璃瓦比真瓦缩小了千倍,映照其上的日光不过是从窗棂中透入的一线,但,这整座积木般的大明皇宫一样是寄身在真正的大明皇宫之中——这一个个的木偶定定的注视着周遭的金碧辉煌,而且最直接面对着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代:由字辈的子孙,天启皇帝朱由校。
“大明王朝将在‘由’字辈的子孙手里结束——”只奈,木偶们有嘴无声,说不出这句已浮现于现实的天机,已成定局的偈语;这一个个没有灵魂的祖先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启皇帝没日没夜的埋首于木工之中。
他所期以毕生中最了不起的作品终于完成了,这件有如一部大明王朝宫廷史的作品,完整的呈现了“列祖列宗”的形貌,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每一个皇帝都从他手里复活了;他当然认为这件作品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完工的时候,他拿着画像与这些木偶逐一的比对——其实,他在整部作品的完成过程中,早已对自己的这一代代的祖先们都熟悉得心中纤毫无误了,比对,只是为慎重起见而已——而结论当然也是“纤毫无误”,他因而热血沸腾,感动不已,而后五体投地的向木偶们膜拜,终而面对着木偶们出神静坐。
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这件作品中的一个漏失——他遗忘了他自己与他的弟弟朱由检,没有把这两个人也做成木偶;这使名为“宫廷史”的作品欠缺完整。
这或许是因为他欠缺一份预知未来的灵慧,也或许是因为他在创作的过程中浑然忘我。
他已多日不曾揽镜自照,而其实,他即便望见了镜中的自己,也会错认为那是他已死的父亲光宗皇帝。
原本,他的容貌有几分略似光宗皇帝,却不似光宗皇帝那般的带着病态似的瘦削而稍显丰润;但,就在制作这件作品的过程中,他全心全意的投入,废寝忘食,因而日渐消瘦,竟在不知不觉中瘦脱了形,而酷似光宗皇帝临终前的容貌。
尤其是气色的衰败如灰,更是神似,看得不少前朝留下的宫人暗暗心惊不已,却又没有人敢在浑然不自知的他面前说破、提出劝谏。
而实质上,他在大明皇宫里的身分已经和“光宗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一个木偶,一幅画像,形体存在而没有生命,没有灵魂;于他个人而言,他其实并不存活于大明皇宫,而是活在他的木器艺术的世界里;在精神的领域中,二十二岁的他独自拥有一个完整的世外的世界。
魏忠贤才是大明皇宫的拥有者。
尽管名义上还是“九千岁”,尽管生理上无法弥补的仍为残缺不全的太监——魏忠贤的权势不但现今为天下第一的超越了天启皇帝,也超越了大明开国以来的历代皇帝,而成为开国两百多年来的第一人。
他的生祠已经遍天下——没有哪一个地方的地方官敢不为他兴建——生祠的建筑美轮美奂,当中供着他的画像,而且终日香火鼎盛,超越全国的任何一座庙宇,彷佛是在宣告着,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广受全民敬礼的活圣人、活神明,因而有着这样前无往者、后无来者的礼敬方式,普天之下决没有第二个人在全国广建生祠!
列名东林的人一个都不剩了,他相信,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存有丝毫的不以为然了。
而他虽然对自己是个“绝子绝孙的太监”的事实无法改变,却找来了一向最听他话的侄儿魏良卿为子,封给了“肃宁侯”的爵位,不久又晋“宁国公”;朝臣中自愿做他的义儿、义孙的人,既多得不胜枚举,他也就视礼送得重的,亲自挑选了“十孩儿”、“四十孙”来“承欢膝下”;对于门下党羽也给予各种称谓,文臣中专主谋议的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躞龙、倪文焕号称“五虎”,武臣中主杀戮的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号称“五彪”;吏部尚书周应秋、大仆少卿曹钦程等人号称“十狗”;皇宫里面自王体乾而下的三十多名心腹太监则名为左右拥护——得到这些名号的人固然喜不自胜的再次献上厚礼,接着也回收到了好处——不止这些人一路的加官进爵,便连他们的亲友也“鸡犬升天”的进入阉党,被赏以官位,大家乐成一团,而朝政也就更加的败坏了。
白靴校尉们则成了专门无中生有、随意作威作福、入人于罪的一群恶棍——普天之下已无任何的异议了,因此,他们闲来无事,只能“鸡蛋里找骨头”似的抓些“对九千岁不恭敬”的人来刑讯,以示自己在努力工作;像是蓟州道的胡士容没有好生撰写建祠文、遵化道的耿如杞进入魏忠贤的生祠而没有跪拜,都被他们打听得一清二楚之后捉来下狱,拷问一番后定下死罪。
派到各军事重镇监军的太监则开始大幅的增加——往辽东监军的例子给魏忠贤带来了一个新的启示:“全国的军权都要牢牢的抓紧,先派监军,能收服当地的总兵官最好,不行的话,就换我自己的人马去当总兵!”
于是,他开始控制军队——从以皇宫为中心,扩散到内阁、六部,乃至地方的总督、巡抚、府县,而及于每一地的军队,全部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每天,他接受着皇宫中的大小太监、朝廷中的文武百官,向他齐声的颂赞:“九千岁之圣,圣于青天,九千岁之德,德被四海——九千岁之高,旷古第一——”
大明朝的主人早已从“朱天子”改成“魏天子”,只是,寿命也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