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六个人被捕入狱的消息时,高攀龙才刚回到东林书院,重新开始讲学没几天,几年来在朝廷中所经历的繁杂的人事纷争和罢官前后的激烈斗争所造成的心绪的起伏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一路南归的旅途辛劳也还没有完全消除,他其实是处在身心俱疲、精神委顿的当儿;之所以决定立刻恢复讲学,原本是寄望藉着重回讲学的生涯来使自己遗忘官场的一切,使自己重新找回精神上的支柱,而抚平心灵上的创伤,不料,新的打击竟这么快就尾随而来。
手里捧着远方的来信,只读了半页,他就惊痛得几乎委顿倒地……
新入门的弟子还不清楚他在朝廷中所经历到的变故,也不知道书信的内容,却也已猜到了那是“恶耗”,于是七手八脚的赶上来照顾他,扶他到榻上躺下,也端来了热茶,甚至私下商议:“是不是该请郎中来看看?”
他的气色已经坏到成灰黑色了,所有的人都怕他病了;他的老仆也闻声赶了进来,但是一看这情形,猜到是“心病”,又怕人多口杂,郎中来了反而不便,于是,对这一群少年书生们说:“各位少爷们请先返回吧!容先生休养几天——重新讲学时,老奴会——报信的!”
而当东林弟子们全都走了出去的时候,他关起了门,走近高攀龙身边,问说:“老爷,我去请郎中吧!”
但,高攀龙却摇了摇手说:“不用——”
说着且吩咐他:“这几日,还会有要紧的书信到来,你多留点神,切不可遗漏了任何一封,都要拿来我面前!”
老仆应“是”之后,他再说:“你先下去吧!”
老仆不放心,犹豫着说:“老爷气色不怎么好,留我在屋子里侍候吧!”
他不置可否,但,即便老仆留在身边,他也不想说话,因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只颤颤的在心中压挤出无声的悲呼:“东林的人,几乎都已罢官归里,根本碍不着魏忠贤的事了,如何他还要兴狱,逮捕这许多人——究竟,他会怎么做呢?”
他所收到的信是魏大中的次子魏学濂写来的——魏大中被捕时,他的长子魏学淮微服间行,一路尾随进京去了,临走前,交代弟弟通知东林诸人——信中详述了魏大中被诬陷的罪名,以及被捕前后的情况,以及全部被捕入狱的名单。
罪名还是由汪文言身上作的文章……
他把事情仔细的想了个通透,感慨万千之际,开始反覆的喃喃自语:“东林重用汪文言,结交王安,是能执朝政的一大要因;而今,魏忠贤藉汪文言兴狱——这是‘福祸皆由一人而起’的说法吗?”
汪文言原本只是个县吏,是于玉立看他智巧任术,负侠气,而遣他入京刺事,并为他输赀为监生;汪文言确也很为东林尽心尽力,当时,三党的势力还很薄弱,常被汪文言以小聪明打击;而后,聪明灵巧的他观察到了当时仍为“东宫伴读”的王安贤而知书,又为皇太子亲信,未来将有无穷的发展空间,于是倾心结纳,为东林搭起了一座联络后宫的桥梁。
“移宫”一案,固是东林入朝执政的最重大原因,却源自于汪文言的结交王安;然而,一等魏忠贤杀了王安之后,汪文言的处境也就急转直下了。
先是府丞邵辅忠弹劾了汪文言,取消了他的监生资格,出京以后又逮捕他问罪,释放后,叶向高有意维护,用了他任内阁中书;但是,魏忠贤整肃东林的行动已经展开了,他成为第一个刀下之鬼,并且被魏忠贤用来诬陷东林,便纵有叶向高也维护不了了。
魏忠贤的党羽们最先的计划是命人弹劾汪文言,然后下汪文言狱,企图使用“屈打成招”的方式让汪文言在供词中牵连杨涟、左光斗等人;不想,汪文言是个铁汉,虽受酷刑而不肯诬攀;反而是整个情势发展下去,导致了叶向高去职,接着,赵南星、邹元标、杨涟等人都纷纷罢官下野,朝廷中原本由东林入居的要职一下子全空了出来,而且立刻由魏忠贤的党羽们补上。
这些人——包括高攀龙自己在内——离京的时候都悄自思量:“我等全数下野,可让魏忠贤心满意足了吗?”
当时,谁也不曾料到,魏忠贤可没有因为朝廷中的东林人士已被赶得一个也不剩就罢手了……
已经成了“九千岁”的魏忠贤每一到夜深人静时就会想起以往所受的窝囊气,本性聪明的人更且清楚的记得东林的人骂过他的每一句话,给过的每一个脸色,尤其是遇上在容青凤面前自卑、羞惭得抬不起头来的当儿,他的记忆就更明确,更深刻,报复心也就更强。
而有了权势的他,自有党羽们会细心揣摹他的想法,规画整肃东林的办法——即使已经罢官还乡的人,也一样重新逮回京师来问罪。
于是,重新再拿汪文言的事当藉口,先下汪文言狱,再派出锦衣校尉捉拿杨涟等六个人,理由是他们与汪文言有关。
其实,真正的原因呢?高攀龙想得颓然长叹:“都只为得罪了魏忠贤啊!”
他与所有被捕的人都是至交,魏大中且是他的弟子,一同在朝为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六个人都是正人君子,都嫉恶如仇,都排斥过三党党人,都对魏忠贤不假词色于前,出言反对弄权于后;都是为了心中的一腔正气,得罪了邪佞。
不明白的只有一点:魏忠贤将用什么样的罪名整治他们呢?会将他们定个什么样的罪名?判处什么样的罪刑?
写信给他的魏学濂是他的孙辈,在信中的语气简直已是哭求他设法解救父亲;而读信后的他,固然忧心如焚,恨不能以自身去代,却根本想不出具体的方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