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发生了几起小规模的战争,五月里,明朝挂平辽总兵官印的毛文龙派兵沿鸭绿江而上,越过长白山,偷袭后金,却被守军击败,半数被歼,半数退回;而这半数幸存者也未必是幸运者,得生不过多两个月而已。
因为,这事激怒了努尔哈赤,即使是在他还不打算发动大规模的战争的当儿,也仍派出了一支队伍攻打毛文龙,杀五百,焚去毛文龙贮存的粮草而还,以作为警戒。
事情很快的过去,心里的怒气也就散去了;而真正使他的心情陷入无法拂去的悲伤中和无法排遣、化解、忘怀的哀戚中的却是何和礼的病逝。
这是连续三年来,他每年都得承受一次的打击——前年七月,安费扬古病逝,去年十月,扈尔汉病逝——每一次,他都难过得心如刀割,甚至几天不进饮食。
他不停的喃喃呼唤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都是我真正的手足啊,骨肉相连,怎么竟接二连三的离我而去了呢?”
少年时代一起开创事业的“五大臣”已经一个也不在了,哀恸之际,他连带的感到了孤独,甚至,觉得自己也已经老了——一连许多天,他默默的回想往事,回想昔日与这些伙伴们并肩作战的情景,回想从前那份深厚的同心协力的情谊,进而回想到大家一起胼手胝足开创后金国的过程,于是转向积极奋发:“当年,大家共同的理想和心愿,如今,仅剩我一人来完成了——”
后金建国之初,规模刚具雏形,各方面的建设都才开始;制度初建,方始付诸执行;渖阳的城邦与宫殿也还须等几个月之后才能完工,而伐明的大业尚须努力——几天后,他再度下令,各方面的进度都要加快,而他自己,也重新打起精神来,投入规画新的伐明战役中。
他得到过消息,明朝正在筑宁远城,即将竣工;孙承宗是个大有能力的人,他也在密切的注意着,而且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孙承宗去职的时候再出兵吧!”
熟知明朝情况的他预估,孙承宗的下场将一如熊廷弼——熊廷弼第三次从辽东去职后就进了监狱,已将近两年的时间了,还没有明确的审判下来——孙承宗一到辽东就与王象乾等人意见相左,而今,王象乾、王在晋、张凤翼等人虽然已经先后离职,换上了几个没有固定主张和意见的人来,但是庸庸懦懦,成不了事,焉知不会又扯了孙承宗的后腿呢?
“只要孙承宗一走,便纵有一百座新筑的宁远城,也挡不住我八旗劲旅的攻势了!”
他想得非常笃定,一面命令皇太极:“多派些人去探听宁远的虚实,将城里城外都画成图样来报!”
而后,他仔细的研究起宁远新城的形势……
宁远城建筑的过程中遭逢了许多困难,物资短缺,人手不足,经费奇缺——种种的困厄,全凭袁崇焕、满桂、祖大寿几个人发挥出超人的意志力,带领着全体士卒咬牙忍耐,以加倍的勤劳克服所有的困难,才奇迹般的使筑城的工作如期完成。
九月里,袁崇焕亲率总兵马世龙、王世钦领水陆马步军共一万二千名到宁远巡视新城,而后到广宁、十三山、右屯,再由水道泛三岔河返回——宁远的防线于焉正式底定。
返回后,他向孙承宗作了详细的报告,同时也提出另外一个建议:“应兴筑锦州城,并设兵右屯,一如宁远防线,组成锦、右防线;组成后,两线互为奥援,守则更为坚固,攻则背有凭恃;防线既成,可年年前移,复辽有望了!”
而孙承宗却一面嘉勉他,一面持保守的作法:“目前辽东的供应均缺,筑宁远城已然捉襟见肘,再筑锦州,必难支应——目下时机未到,留待以后再说吧!”
但也不是全然的放弃——他告诉袁崇焕说:“我先上疏朝廷,请拨饷——如获准,便有余力进图!”
于是,他立刻上疏,详细说明辽东的现况,也再三陈言,兴复辽东的大事已展露希望,请拨饷银二十四万,俾便作进一步的努力。
不料,这封以“八百里快传”送到京师的奏疏,一到皇宫里就失去了作用,彷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应。
苦等了两个月没有等到任何答覆的孙承宗心里也醒悟到了:“魏忠贤把持了一切,奏疏必然不曾经圣目御览,是以毫无回应!”
而他当然也不甘就此受制于魏忠贤,于是,他和袁崇焕商量着说:“魏忠贤把持了一切,唯有亲自面圣,才能突破他的封锁——我便以贺圣寿入朝为名,面奏机宜,可以直接请命!”
他毕竟是“帝师”,亲自到皇帝面前说话,比别的人要容易许多,只是,脚步得加快……
而魏忠贤也开始加紧部署,以展开他反击东林的行动……
他已有足够的实力和人手,甚至,因为前来投归于他的麾下的人原本都是为东林所排挤的“小人”,比他还更痛恨东林,一听说他要对付东林,不但拊掌叫好,一起全力投入,还尽力邀约帮手,于是形成了更大的力量,“分工”起来,效率高得惊人。
以次辅顾秉谦为首的一组人先合力将所有东林中人,以及与东林有交情的人开列出一张名单来,而后将名单上人的一切资料都调查个一清二楚,上自父母、师从,下至朋友子侄,科考记录,曾任官职,以往的风评,特长与优缺点,乃至于可以拿来大作文章的缺失……
许显纯、崔呈秀的这组人马则专门负责如何入人于罪,霍维华等人则处理教唆言官上疏弹劾的程序,任司礼太监的王体乾索性建议用廷杖来威胁廷臣,一等魏忠贤同意后他便忙不迭的调集心腹太监们演练廷杖,务要训练到能把人当场打死为止。
不须多久的时日就万事齐备了。
偏巧就在这个时候,工部郎中万景不知厉害的一秉“忠君报国”的信念,上疏弹劾魏忠贤。
奏疏由王体乾亲自读给魏忠贤听,才听了一半,魏忠贤就怒不可遏,随即下令:“先拿他开刀——”
第二天,万景被处以廷杖,而且当廷打死。
这么一来,朝廷中当然众声哗然,议论大起。
而魏忠贤却根本不把朝廷中的议论声当一回事,反而明确的指示党羽们:“万景的事只是‘杀鸡儆猴’而已,儆过了之后,仍要拿猴王开刀,别的猴才会服贴——东林之所以敢叫叫嚷嚷的,头一个仗恃就是叶向高——把叶向高赶出朝廷去吧!”
于是,党羽们飞快的安排,由御史林汝翥事辱叶向高,让叶向高主动辞官。
接着,又逐一的罢斥了赵南星、高攀龙、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魏大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孙承宗返京的消息传到了。
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是魏广微,他“作贼心虚”似的立刻联想到了孙承宗是因为东林中人被黜,特意赶回来为东林撑腰——于是,他向魏忠贤说:“孙承宗手拥重兵,这下,是要来‘清君侧’的——东林在朝主兵部的人还有侍郎李邦华等几个,里应外合起来,大家要没命了!”
基本个性的底层其实带着三分胆小的魏忠贤这下紧张了,登时格迸着两排牙齿,恐惧万分的说:“‘内操’只有万人,如何挡得他辽东十万大军?”
他急得哭了起来,躲在房里全身发抖;反倒是容青凤沉得住气,拿得定主意——她咬着牙,坚定的对他说:“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呢?快去约齐了你的人马商量对策呀!”
说着,咽了一下口水,硬着头皮跟他说了一句狠话,拉起他的信心来:“你怕什么呢?横竖皇帝在咱们手里,孙承宗真敢杀进宫来的话,把皇帝架出去挡就是了!”
话虽有如出自泼皮无赖之口,但对魏忠贤来说却有如一颗“定心丸”;他不自觉的连连点头:“是啊,你说的有理!”
于是,走出房去的步子勉强不发抖了。
而党羽们到齐之后,接二连三提出的意见,又让他放心不少——不少官员们对于政治的运作术当然比他有深入的了解;魏广微、顾秉谦等人既已入阁,更熟悉其中的奥妙,因而建议他:“疆臣未奉旨不得入京,乃是本朝祖制;孙承宗既督师辽东,就不能随便离职赴京——而今,他先犯了大忌,九千岁不妨发出圣旨,指责他违反祖制,令他退回;其次,防他违命进京,可命兵部调派大军,严守京师,关闭九门,不许出入;九千岁再派‘内操’人马助防九门,如孙承宗违命到达京师,也只准他一人进城——”
听完这话,魏忠贤连声大叫:“太好了!”
于是由顾秉谦执笔,飞快的替天启皇帝下旨指责孙承宗,然后连夜责成兵部以三道飞骑去阻止孙承宗入京……
孙承宗在到达通州的时候接到了天启皇帝丝毫不知情的圣旨,却只得无可奈何的打消了进京陛见的念头,黯然的返回。
他其实没有率领任何的兵马进京——连护卫都没有,跟随他进京的只有一名老仆和任赞画的鹿善继而已!
然而,魏忠贤既已展开了斗争他的行动,当然并不会因为“大军压境”的误会澄清了而停止,更何况,他的这趟进京之行,确实是个可以大大发挥的口实,魏忠贤的党羽李蕃、崔呈秀、徐大化等人便开始“车轮战”似的轮番上疏攻击他,甚至拿他来与唐代的叛将李怀光相提并论,弄得到他一回到辽东就上第二次的“乞休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