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法子,可使蒙古诸部出兵助我击灭后金?”
新上任的辽东经略王在晋,一见到总督王象乾就虚心的请教。
王象乾久在蓟门,与蒙古诸部相处已久,算得上是“蒙古通”;王在晋与他原是旧识,早年私交甚笃,而今共同面对辽东的残局,当然更无须再假客套、兜圈子了,心里的话全都可以开诚布公的说出来。
“如今,辽东残破,估计我朝现有的辽东兵力,至多不过五万人,能战者半数——这,怎挡得后金的铁骑呢?更何况,内地也已临民生凋敝、盗贼起之局,自顾犹且不暇,哪里还能再援辽东?算来算去,唯有借助于蒙古之力了!”
王在晋滔滔不绝的分析了情势与问题重点,王象乾仔细的倾听着,既十分认同他的看法,也频频点头;但是,听完了话之后,却沉默了许久,然后才面色凝重的叹出一口长气来,压低了声音说:“蒙古兵强马壮,咱们哪里有什么法子让人家来帮着打仗呢?这些年,能让他们不闹事,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说着,他悄悄的透露:“这份安静,是花银子买来的呀!现在,给察哈尔部的岁币银,已经水涨船高到每年四万两银,还得把给其他诸部的岁币银全都交给林丹汗,让他统筹发放,他才肯不发兵往长城里头打呢!”
王在晋听得登时“咦”了一声:“竟有这等事?林丹汗,嚣张成这样?”
这些是他所不知道的“秘辛”,因为,兵部并未透露过这个与林丹汗私下讲定的条件;而他在诧异之后,也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层面:“林丹汗控制了其他各部的岁银,岂不牢牢的挟制了各部?各部都听命于他,他的势力越来越大——”
王象乾黯然的摇着头说:“所以嘛,请狼来赶虎,两头都是祸害呢!王化贞当时是瞎打主意,要林丹汗出兵四十万到辽东助战;林丹汗失约不来,广宁落到了努尔哈赤手里;要是林丹汗来了,广宁就落到林丹汗手里了!”
王在晋结结巴巴的问:“王化贞之意,是想收渔翁之利吧——趁他两方争斗,死伤累累之际,守住辽东之地!”
王象乾尴尬的苦笑一声:“那也得有相当的实力,才够格当渔翁呀,我朝现有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当个渔翁——打个具体的比方来说,两虎相争,一死一伤之后,那伤虎还有剩余的力气,一低头就将眼前的病兔子给吃了!”
王在晋目瞪口呆的愣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此说来,这林丹汗也是个祸害?”
王象乾仔细的对他说明:“蒙古人的心里,总想再出个成吉思汗,称霸天下呢——你回头算算,打自我朝建国,蒙古人退出长城外,至今两百多年,蒙古已出过多少个雄心勃勃,企图再成霸主的大汗?昔年,土木堡一役,英庙北狩,乃缘于也先的称霸之心;而后的达延汗、俺答、土蛮,哪一个不想一统大漠,入主中原呢?事虽没成,可给我朝带来多少战乱?如今这林丹汗,实力强过土蛮许多,有帐房数千,四十万大军——唉!少招惹他吧!”
他确实是“蒙古通”,对蒙古的情形远比一般人了解得深入;但,结论根本是“不可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王在晋毕竟也已在官场历练了几十年,对于“少做少错”的道理,以及“维持现状至自己安然离职”的做官哲学当然不无心得,于是打消念头——他向王象乾说:“我原打算藉蒙古之力收复广宁,既不可行,只好另作规画了!”
因为是多年好友,王象乾抛弃了“乡愿”的应对习惯,诚心诚意的给他建议:“别打收复广宁的主意——横竖那不是你弄丢的,无须负责;何况,收复之后再丢的话,罪名就更大了!更何况,后金兵强马壮,我等根本不必再作‘收复失土’的美梦;如今,只要能守住山海关,护卫京师,便是当前第一功臣了!”
王在晋茅塞顿开,再三称谢之后,放弃原订计划,与他商议固守山海关的事宜来。
最后,两人决定:“用重兵驻守山海关,并在山海关外八里铺筑重关,用四万人马来防守,层层环护;这样,可挡后金南侵!”
两人都认为,这是上上之策了——既然能保京师,更能保住自己的前途!
却没想到,得计后的王在晋正准备将这计划奏报朝廷,他的几名部属已经提出了强烈的反对。
方由兵部职方主事擢升宁前兵备佥事的袁崇焕、任赞画经略军前的孙元化都是很有胆略、见识的人,认为在八里铺筑城根本是个“下下之策”——几个年轻气盛,一心想有作为的人,思考的重点整个放在国防与战略上,而不是只求保住自己官位的“做官学”上,也体会不到王在晋的心情与用意,于是,意见不合,冲突发生。
偏偏,袁崇焕又是个个性独特的人,在与王在晋力争不得之后,他索性越级陈言,致书上告内阁首辅叶向高。
书信的内容中不但详细的分析守八里铺的错误,也提出了在宁远筑城、坚守宁远的意见,并且非常诚恳的要求,自己愿到宁远,担任第一线的守备工作,扼止努尔哈赤的南侵……
叶向高接到信后,召开会议讨论这件事;这封信立刻在朝中掀起一阵旋风。
已因才刚就任兵部职方主事时就私下单骑出关了解情势,回来后放言:“给我兵马钱粮,我一人守辽东就足够了!”以及到辽东就任后,奉命到前屯安置流离失所的辽东百姓,而夜行于荆棘虎豹中,至四鼓入城而引来众人的惊讶、敬佩的袁崇焕再一次的名震群臣,而这“越级上告”的事也奏效了。
会议中,叶向高固然因为自己未曾亲临辽东,不熟悉辽东的情势,而对这两种不同的战略无法作出选择;但,勇于任事的孙承宗却决定亲自到辽东走一趟,实地考察情势,再决定战略。
几天后,被加以“太子太保”衔、赐蟒玉、银币的孙承宗快马加鞭的到达了辽东;辽东的情况于是开始有了新的变化。
孙承宗的人品、道德、见识、用心都不是王在晋、王象乾者流的等级,所思所想、所作的决定当然也就大不相同了——在经过一番仔细的察考省思之后,他决定采用袁崇焕的意见。
回到北京后,他直接向天启皇帝进言,重新部署辽东的战备,天启皇帝当然全部听从他的意见。
命令很快的发了下去:王在晋以不足担当重任而改任南京兵部尚书闲差,八里铺筑城的计划不必再议,袁崇焕则受到重用,负责积极进行守宁远的计划。
不久,因为朝中没有适当的人可以担任辽东经略的职务,孙承宗便自请到辽东督师,并且任命阎鸣泰为辽东巡抚。
八月里,孙承宗到任,随即调整辽东的人事,校阅兵马,汰弱留强后重编队伍,严加训练,并且筑营舍、建炮台,派出袁崇焕亲自招抚流民、安顿百姓……
他不眠不休、夙夜匪懈,同时也将一个信念深深的植入每一个部属、将领、士卒们的心中:“我等誓死阻遏努尔哈赤南侵——”
而努尔哈赤却在入秋以后受到了一个新的打击——与他同龄的安费扬古病逝了。
他悲伤不已,好几天都不肯开口说话;但是,到了第十天,却主动的派人找了皇太极来说话;而一开口就对皇太极说:“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帮手渐渐的少了,许多事,都要尽快的完成才是!”
但,年轻的皇太极体会不出他的心情,还以为是他对许多正在进行中的事的进度不满意,立刻俯首认错:“父汗责怪,孩儿督促诸事不力,愿领责罚!”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说:“这事怪你不得!”
但,皇太极心中的警惕却没有消失,一面恭敬的陪侍着,一面全神贯注的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指示。
而努尔哈赤的心中尽管感慨万千,却没有太多的具体的事要他去办——努尔哈赤只是随口的说着:“以往,我总没想到‘年纪’这上头,没理会自己老了;立下‘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汗谕》时,虽是为‘来日’着想,却没去计较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但,这会子,不一样了,我觉得‘年纪’在逼人了——你看,费英东、额亦都、安费扬古,一个个的离我而去了——再也不能帮我完成伐明大业了!”
这个话,皇太极就不好接腔了,索性低下了头,恭敬的听着;而努尔哈赤的情绪却始终沉湎在感慨中,接着又像是喃喃自语般的说:“有了年纪的人,一天都得当两、三天用,才能把想做的事在有生之年做完啊!”
说完却拍拍皇太极的背:“你须牢牢记得这话,免得到老来,有许多心愿未了!”
皇太极立刻应着:“是的,父汗的教训,孩儿永远不忘!”
相对的,入秋以后的大明皇宫则又是另外一种气象:天启皇帝彻底的和大臣们断绝了会面与交谈。
万历年间的情形重演,宫朝之间如隔银河,且无鹊桥可渡!
所不同的是,万历皇帝躲在后宫中的日子是沉迷于数银子的嬉戏和享用福寿膏带来的幻觉,天启皇帝则专注的陶醉于做木工的乐趣中;万历皇帝所宠者只有一个郑贵妃,天启皇帝则除了客青凤之外还兼溺魏忠贤!
而这不同其实只是形式不同而已——祖孙两人怠于临朝的特点乃是一致的。
从弥漫着福寿膏的香气到刨锯钉锤之声盈耳、木材油漆满地,长达几十年的时间,乾清宫都成荒诞怪异的所在,而不似大明天子的寝宫。
这一天,天启皇帝又完成了新的作品——秋节将至,他做出了整套的应景木器,有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嫦娥奔月三大主题,合起来是一组完整的吉器。
他确是不世出的木工奇才,手艺不但早已青出于蓝,还时时创造出新的技巧与设计。
新完成的“吴刚伐桂”,浓密的桂叶围绕的树干打开后可以放入香料,薰人的香气由树梢的枝叶中的密洞中散出;“玉兔捣药”则是双喜灯,灯芯暗藏在木杵中,通到贮油的臼底;“嫦娥奔月”更见巧思,雕成风华绝代的美丽的嫦娥,上从发髻、双鬓直到衣袖、飘带、腰巾、裙裾上都暗凿了簪花的孔,既是座精致绝伦的花器,也将嫦娥的容颜用鲜花映衬得天上无双;三件吉器,用在中秋夜的明月下清供,自然最是别出心裁……
天启皇帝也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一高兴,索性下令大量仿制一批,以作为赏赐有功的大臣们之用。
于是,赵明十万火急的找来一些北京城中手艺好的工匠,连同挑出来的一些手巧心活、能帮替的小太监,一起来为天启皇帝赶做复制品;一时间,乾清宫成了名副其实的作坊,多达百名的匠人没日没夜的赶工制木器。
而天启皇帝犹嫌不足,索性命令魏忠贤:“乾清宫地方太小了,你给朕张罗张罗,另外盖一间大屋子,专门做木器!”
魏忠贤当然满口应承:“奴婢立刻去办!”
而他倒也不是随口敷衍而已——说到做到的,他立刻亲自带着人,四处查看皇宫中还可以盖房子的空地,一一列明后,送来请天启皇帝挑选;天启皇帝也就越发的忙得不可开交,一面亲自考虑地点,一面索性亲自设计起工坊的建筑来。
朝政当然没漏了一件的全部交给了魏忠贤。
大臣们再也见不到皇帝了,上的奏疏全部由魏忠贤指挥秉笔太监们批示,没有人弄得清楚,颁布下来的圣旨,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监的意思。
朝廷中当然有人议论着这件事——无论是否名列“东林”,无论态度、想法、立场为何,都聚集起一群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私下谈论得热烈无比,也即将对这事展开具体的行动来反应。
一些灵敏的人认为:“机会来了——只要搭上了魏忠贤的线,就不难平步青云了!”
以前,万历皇帝在位的时候,宫中根本没有能把持朝政的掌权的大太监,所以,此路不通;泰昌皇帝即位以后,王安得势,但,王安很明显的倾向东林,非东林也就此路不通;而今,却不一样了。
魏忠贤掌权以后,虽然总在有意无意间向东林示好,想拉拢东林;但,他以往与东林并无渊源,且以他入宫前的不良纪录,很难为讲究品德的东林所看重,因此,双方未必能建立密切的关系——非东林的机会来了。
而名列东林的正人君子们又是另外一种反应。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的说:“我等须联名上疏,劝谏万岁,一不可荒废朝政,二不可授权太监——目下,辽东面临外敌,情势危急,国中府库空虚,民用不足,以致盗匪、乱事频生,可谓内忧外患相逼之际,惟万岁爷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才可开创中兴之局啊!”
接着,又大力的批评着魏忠贤:“此人原本是个不学有术的无赖,因缘际会的入宫执役,却不肯谨守本分,妄想宠遇,竟引进工匠,蛊惑帝心;一旦揽权,必然作恶多端——”
于是,又开始商议起对付魏忠贤的方法来。
但,魏忠贤还没有做出具体的恶事来,弹劾、舆论制裁,这些方法都用不上;最后,有人提议:“不如联络王安,让王安多收集些魏忠贤为恶的佐证,然后,一起到万岁爷面前举发!”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一致的赞成:“这法子好——更何况,如今万岁爷根本不上朝,宫中无人的话,我等见不到龙颜!确应与王安联合行动!”
于是,两件事一起进行:一面草拟奏疏,一面派人去找王安。
然而,这两件让东林诸君们自以为得计的办法,却在一开始进行的时候就先害死了王安。
这群正人君子们忽略了一个基本重点:天启皇帝早已不阅览奏疏了,所有大臣们上的奏疏,都是直接送到魏忠贤的手里;而魏忠贤尽管目不识丁,却不影响他了解奏疏的内容——只消派个太监念给他听就行了。
而这一天,他听完东林的正人君子们所上的“请亲临朝政疏”后,登时就气得衣袍无风自动了起来,但是,在表面上,他尽力的维持了个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吩咐小太监将这份奏疏存档,再继续为他念下一封奏疏。
直到料理完大小政事,回到住房,身边只剩下客青凤一人的时候,他的气才发作出来,恨恨的咬着牙对客青凤说:“他们劝万岁爷不能把朝政交给‘出身不正之阉’呢——这是句人话吗?我对他们是客气到十分了,一心想着与他们交好,大家都得利;谁想到,他们竟上这样的奏疏!”
说着,他用力的吐出了一口口水,啐道:“以往,我可是热面孔贴上冷屁股了!以后——哼!看谁狠——”
客青凤当然站在他这一方——她帮腔似的冷冷的哼出一声道:“这批人不但给脸不要脸,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万岁爷会听几个糟老头子的话?才怪——奏疏写得起劲,可都要落得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直骂了个大半夜,睡着了才休;不料两天后就有负责监视王安的小太监来报告:大臣们派人偷偷的来找王安商议事情!
魏忠贤本是聪明绝顶的人,一听,不假思索就脱口说道:“还能商议什么!不过是找王安想法子晋见万岁爷,要万岁爷亲政,还要万岁爷疏远我这个‘出身不正之阉’!”
客青凤怒声骂道:“混蛋——”
而紧接着,她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沉声的对魏忠贤说:“先把王安做掉!”
魏忠贤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登时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问:“你说什么?”
客青凤冷冷的回答:“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魏忠贤迟疑了一下,嗫嚅着说:“这——等我再想想——”
不料,客青凤登时变脸,瞪起一双眼睛,狠狠的看着他,嘴里发出凌厉的语气:“别没出息了!拿出点胆量跟气概来——不然,人家先动手了,活活掐死你,然后拖出去喂野狗!”
魏忠贤早已低下了头,避开正视她利如鹰隼的眼光,然而却又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因此,即便手脚有些儿发软,头也连点了两下,微带结巴的说:“好——好——我去办——”
客青凤索性替他想好进行的办法:“你找个跟东林的人不对头的大臣,叫他弹劾王安,然后你摆个宽大的样子,只罚王安降南海子净军——等他到了南海子,就好办了!”
魏忠贤问她:“南海子那边,你有人手?”
客青凤说:“西李跟前红过的那几个人,现在都在南海子——放心,他们都听我的!”
魏忠贤哪里会不放心呢?
“我立刻去办!”
于是,被诬陷、降级、谋杀的事,按部就班的发生在王安身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三个程序都完成了。而天启皇帝根本不知道王安身首异处的消息。
多日不见,他的心里早已遗忘了“王安”这个名字——对现在的他来说,“王安”还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哪里会分心注意呢?现在的他,全副的心神都贯注在做木工上,最想要的东西是一座能供他专心工作、足够容纳所需的专用大工作坊,最仔细研想的事是下一件作品的完成——其他的,他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
世上没有比完成作品更重要的事……
几天后,魏忠贤又来向他禀报、请求他答应一项新的计划:“奴婢拟自宫监中挑选忠诚、勇武者,施以战阵训练,俾使更能周全的护卫圣驾!”
他也一样的没有心思细听,一样的不想分神思考,一样的不肯放下手上的活计,抬起头来看魏忠贤一眼——一如往常的,他头也不抬的仅在口中发出个有如咕哝般含糊的声音:“你自个儿去办吧——好生行事!”
于是,魏忠贤拥有了“内操”:他从太监中挑选了一万名勇武强壮而又效忠于他的太监,组成一支新的队伍,给予最优厚的待遇,制作崭新的制服,配以最精良的武器、马匹,开始实行严格的军事训练。
“不久之后,训练完成,‘内操’将有惊人的实力!”
他信心满满——政权已经在握了,再有一支私人的武力,将更能纵横睥睨的操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