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廷再一次的如被置入蒸笼里,位列其中的人莫不骨肉糜烂,心肺碎解,痛苦难当——除了以做木工而自得其乐的天启皇帝之外,人人都陷落在深渊里。
从辽东回到京师的熊廷弼和王化贞,立即进了监狱,罪刑虽未定,但,刑部尚书王纪、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人都已主张论死;兵部尚书张鹤鸣则是惶恐得自请到前线视师——而这些都只不过是惩处过失,仅是枝节而已,真正的问题重心——辽东的国防——就没有人提得出具体的主张来了。
内阁与兵部的官员们愁眉苦脸的商议了好几天,唯一决定下来的事是京师再次戒严,以防后金军越山海关而来;但,这只是个最最消极的作为,不但于辽东问题的改善毫无帮助,反而导致人心惶惶的坏影响。
辽阳、渖阳失陷时的“辽东失地,京师戒严”消极做法,已经使得许多人对朝廷及国防失去了信心,早有不少民间富家在悄悄的往南方迁移;这一次,不到一年的时间再失广宁,而朝廷依然毫无对策,不但百姓们南迁的数量立刻暴增,便连不少朝廷官员也开始盘算起来:“从山海关到京师,只有两天的路程——实在太危险了!”
心思还有些儿放在国家、社稷上的,便打着主意想要上疏,建议迁都南京,以避后金铁骑长驱直入;自私一点儿的人,索性辞官——甚至有人打算“不告而别”的弃官南迁避祸。
主持会议的是二度入主内阁的叶向高,他和诸多位居要职的东林君子一样,有着声名、道德与学问,也比其他的人多懂了些人情世故与为官学,但奈何,这些本领遇到辽东问题就施展不开;他急得须眉俱白,立时和因“移宫”案而急白了头的杨涟相辉映;但还是于事无补,一大群人商议了好几天以后,只勉强解决了人事的问题。
辽东虽已成“危地”、“绝地”,但毕竟还有部分“国土”未为敌下,守得住这些残山剩水,京师才能安枕,因此,经略等官更急须派人担任,而兵部尚书张鹤鸣既去,遗缺须补——这几个职位都是眼前最重要、最十万火急、最需要能人来担当的重任。
但,朝廷里还有什么“能人”呢?
总算想到了一个人——孙承宗。
但,举荐孙承宗的话,还须费上另一种力气:说服天启皇帝。
因为,早在辽阳、渖阳失陷时,就有御史方震孺请罢当时的兵部尚书崔景荣,放任“知兵”的孙承宗,大臣们则推举孙承宗任兵部添设侍郎,专门负责辽东的国防;但是天启皇帝却不同意,事情只好作罢;而天启皇帝反对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讨厌孙承宗,而是特别喜欢孙承宗——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历任编修等职;天启皇帝即位以后,以左庶子充日讲官,而后进少詹事;他的容貌奇伟,声音宏亮,讲论经史,口才好得有如句句珠玑,深得帝心,因此,天启皇帝不欲他离开讲筵赴辽东;不久前,他被擢升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显见得,他所受到的重视又上了一层楼。
但,事情并非没有希望;因为,天启皇帝自沉迷于做木工以后,早已不上经筵、日讲了;孙承宗所受到的加倍重视,其实已是“有名无实”——在这种情况下,天启皇帝极有可能同意孙承宗出掌兵部。
而真正点头同意的人是魏忠贤……
这一天,魏忠贤掐准了时间,拿着大臣们的奏疏,到乾清宫来见驾。
天启皇帝正在全神贯注的将量好尺寸的木块锯开——他作了精巧的设计,要做一只头会转动、嘴会打开、尾巴能摇摆的木老虎,而虎腹中又挖空,装上许多小抽屉,用来放置胭脂花粉。
木虎的设计,他已经构想了整整两天,草图已画出来,材料也都已准备好;他预定在十天内完成这件作品,以便在三月初一当天送给客青凤——客青凤的生肖属虎,生在三月,他要给她一件世上最特别的生日礼物:“这只木虎,会是世上最精巧的木器——是天下第一的器物——朕亲手来做,管教古今无人能及!”
他专注的进行这件工作,整个过程中,他废寝忘食,乐在其中——而事情既然在乾清宫中发生,魏忠贤当然了若指掌——要掐准时间,实在是太容易了。
身后只随侍着几名小太监,别无排场;他快步走进乾清宫,毕恭毕敬的在天启皇帝面前跪下,咚咚咚的连叩三个响头,然后朗声的说:“奴婢禀奏万岁,内阁的大人们送来紧急奏疏,请万岁裁示!”
正在专心工作的天启皇帝被打断了兴头,只得停下了锯子,抬起头来看看魏忠贤,然后皱起眉头,以责怪的口气发话:“朕不是告诉过你,有事儿,你就替朕办妥当,别来烦朕!”
说着,他不由自主的将心里的不高兴发泄了出来,因而加重了语气:“你没瞧见,朕正忙着呢!这事打岔不得的,只要尺寸有半分半毫失误,这只木虎就不对劲了!不是肚子阖不上抽屉,就是两排牙齿合不上呢!”
魏忠贤一听,立刻惶恐万分的伏在地上,口里连声的说:“奴婢知罪——奴婢该死——奴婢祁请万岁爷宽恕,奴婢尽力去办事,将功来折罪!”
天启皇帝挥了挥手道:“你快去吧!以后,朕没喊你的时候,你别随便跑进来打岔就行了!”
一面且吩咐赵明:“咱们继续动手吧!”
魏忠贤却兀自又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起身,低着头,徐徐的踏着后退步,悄然无声的退出了乾清宫。出了门,走到长廊上,他才慢慢的露出得意的笑容来;然后,一路细思,回到司礼监的时候,他已经拿好了主意。
自己中年入宫,多年来所担任的都是卑下之役,以因缘际会而掌了权,其实基础未稳,声望不足,在宫中没有坚实的班底,在朝中也无太亲近的大臣,更不熟悉政事——自己的处境都冷静的想清楚,他便知道自己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结交大臣——”他很明确的对自己说:“以往,王安的权势和他联结朝臣是大有关系的,如今,我取代了他的位子,要想坐稳,就要连他的这层关系也接过来!”
而这一次——他第一次直接替天启皇帝料理朝政——正是他讨好、巴结大臣们的机会。
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甚至,连下一步都想好了。
“索性,安排杨涟、左光斗这班子人,一起升了官吧!”
杨涟升官都给事中,左光斗升官左佥都御史;至于孙承宗的事,那就更好说了——他决定给予比大臣们所要求的还要再高些的官位!
第二天,这个“皆大欢喜”的圣旨就发下去了:
孙承宗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
几天后,孙承宗再被任命以阁臣掌部务;而熊廷弼的经略遗缺由原任添设兵部左侍郎的王在晋加衔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
新的气象又降临了,大家一致把希望寄托在孙承宗身上,更彷佛是蓄意要夸大这个新希望,以便扫去心中的阴影似的,大家为这道新的人事命令所举行的欢庆的宴会竟数倍于往昔……
而就在这样特殊的气氛中,朝廷中又升起了另外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若庆贺孙承宗受到重用的那般响亮,发出的光芒也不甚灿烂夺目,但却挟带着超强的力量。
缘起于御史侯恂上疏,请求:“见在朝觐邵武县知县袁崇焕,英风伟略,不妨破格留用——”
侯恂是名父之子——父亲侯执蒲亦名列东林,望重一方——弟弟侯恪亦已中试,父子三人同在朝为官,且为执政的主流中人,说起话来的份量当然不同于一般人;而且,他的保荐袁崇焕,也不是随兴的戏言,或是碍于人情;而是衷心的认为,辽事紧急,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而袁崇焕是真正的人才。
除了上疏以外他还很郑重的当面向叶向高、孙承宗等人推荐:“袁崇焕若受重用,必然成为国之栋梁——”
他自许出身名门,阅人无数,绝不会看错人;他再三陈说,虽然,袁崇焕中试任官才只三年,资历不深,但他曾和袁崇焕谈论边事,很佩服袁崇焕的见识,因而大力推荐。
而这个请求被同意了。
于是,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任邵武知县的袁崇焕被破格任用,擢升兵部职方主事。
天启皇帝的木虎完工以前,朝廷中的气氛已经变得虎虎生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