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一二三五年,窝阔台遵照父汗的遗诏,已基本完成了开拓疆土的重任。
在中亚,蒙古军消灭了以花剌子模札兰丁为首的残余复辟势力后,继续向谷儿只等地进军;在东方,降服了高丽,完成了联宋灭金的计划,使蒙古汗国东、南两面得以基本安定。
然而喜中有忧。
在此期间,原本降服的钦察、斡罗斯、不里阿耳等国却趁着蒙古兵势稍弱,起而复叛,对蒙古在这些国家的统治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根据拔都的战报,窝阔台汗审时度势,决定派遣十万大军远征欧洲,史称蒙古军第二次西征,也称拔都西征。
由于路途遥远,任务艰巨,为确保最强的战斗力,定策西征军为“长子远征军”,由四系诸王的军队组成,各军统帅皆为诸王的长子长孙。因拔都是术赤王位的继承人,又曾领兵远征斡罗斯,因此,窝阔台任命他为西征军最高统帅,前敌总指挥,而老将速不台为副统帅,协助拔都主持全面军务。
同时,根据需要,将战斗序列一分为四:第一军是属于术赤系的拔都军,拔都自任主帅,斡尔多、别儿哥、昔班率军从之。第二军是属于察合台系的不里军,不里为主帅,其叔贝达尔率军从之。不里是察合台的长孙,察合台对他十分钟爱,亲自将孙儿抚养成人。第三军是属于窝阔台系的贵由军,贵由为主帅。第四军是属于拖雷系的蒙哥军,蒙哥为主帅。
一二三六年秋,西征军在伏尔加河下游草原集结完毕,拔都召开首次作战会议,研究作战方案。速不台认为:应首先分兵进攻不里阿耳和钦察,以排除两翼之障碍,而后才能集中全力进攻斡罗斯。拔都采纳了速不台的建议。作战会议上,拔都仍请速不台详述作战计划,诸王并无异议,决定兵分两路,由速不台率不里军攻打不里阿耳,蒙哥率本军和贵由军攻打钦察部。
将贵由军和不里军分开,是蒙哥与拔都密商后所献之计。
贵由素与不里交厚,此二人飞扬跋扈、桀骜不驯,拔都对他们深感头痛。蒙哥却觉得,不里作战勇敢尚可利用,此外,不里的叔叔贝达尔是个难得的将才,其人心思缜密,每逢行军打仗无不殚精竭虑,只要虚心结纳,不难引为知己。至于贵由、蒙哥曾为窝阔台汗养子,与贵由一同长大,对贵由刻板矫情、好大喜功的毛病一清二楚。临出发前,窝阔台汗特意召见蒙哥和贵由,叮嘱贵由行军打仗多与蒙哥商议。贵由对于父亲还是有几分惧怕的,对蒙哥也存几分相让之心。蒙哥自觉可以掌握贵由,因此主动提出让贵由与他配合,扬其长,避其短,这样一来,既可以保证作战计划的顺利实施,又可以减少诸多来自内部的阻力。
当然,蒙哥此举更多的还是为拔都考虑。贵由对拔都极端嫉恨,蒙哥担心贵由会出于报复之心,破坏拔都的安排。
不里阿耳军的实力弱于钦察部。很早以前,不里阿耳就分为东西二部,东部为伏尔加不里阿耳,在五世纪末分出一部,西渡第聂伯河而立国,即今之波兰。余者西接斡罗斯,南邻钦察,为斡罗斯东面屏障。钦察乃突厥种游牧部落,据有马尼赤低地、黑海低地、顿河、伏尔加河、乌拉尔河下游肥沃地区,数千里平川,以游牧为生,不立城邑,与东罗马帝国、匈牙利、斡罗斯、不里阿耳、康里诸国为邻,为斡罗斯南部屏障。钦察兵种皆骑兵,长于运动战,算得上蒙古军的对手。
作战方案既定,两路蒙古大军在速不台和蒙哥的指挥下分兵挺进不里阿耳、钦察诸部。不久,捷报传来,速不台军数战迫降不里阿耳人,拔都率主力进驻其首都不里阿耳城。另一路大军在蒙哥的率领下步步为营,经数月基本肃清钦察部外围力量,将军队集结在伏尔加河东岸,预备渡河。此时,已是次年春季,拔都决定重拳出击,从不里阿耳转攻钦察。
伏尔加河西岸,钦察主力严阵以待。蒙哥命军队大量宰杀牛羊,剥下整张皮,吹气后结成皮筏,再用木杆制成桨。又组织了两千人的先锋部队,配备一百只船,每人携带鞍具、行装和能喂三天的马料,乘马用缰绳连结起来在船后跟进游渡。待一切准备就绪,蒙哥陪同拔都视察了阵地。
一匹快骑飞驰而来,原来是窝阔台汗的信使。信使除了带来大汗对诸王将领的嘉勉令外,还带来一封兰容写给拔都的书信。
前不久,蒙古中原战场的中路军统帅阔出病逝于京湖前线。拔都在远征途中闻知噩耗,无法亲往吊唁,只能派出使者代表西征军的诸王将领分别向大汗和阔出的诸夫人表示慰问。与此同时,他给兰容写了一封书信,委婉地向这个不幸而又坚强的女子表达了沉埋在心底的情意。他希望兰容等他——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初步平定钦察和斡罗斯后,他会向大汗提亲,请大汗允许他娶兰容为妻。这些日子以来,尽管战事繁忙,他仍然盼望着兰容的答复。
此刻,信就在拔都的手中,拔都却蓦然觉得这封信很沉重,很沉重。当他慢慢地将信封撕开时,竟不小心将里面的信也撕去了一角。
兰容的笔体依然清秀端庄,不见丝毫凌乱。
拔都哥:
前方战事如何?哥哥一切安好?
来信查收,知拔都哥心意,竟恍如隔世。
夜晚,伏案而书,想到从此后与你将是咫尺天涯,不觉寸心如捣,几次搁笔,最终决定据实以告。
想兰容身为女子,何其不幸!幼年,或许是每个女孩子应该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龄,我却从不记得生母模样,只有父亲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原想能与父亲相依为命,不料,父亲在西征途中又弃我而去。
回到蒙古草原,祖汗怜我孤苦,将我收留帐前,百般呵护,但我的内心却眷恋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得已去践行另一个并非我所愿的婚约。
渐渐地,我学会让自己心若止水。
因为那时我并不知道,我所遇到的是一个多么宽厚、多么善良的男人。
我想,这就是长生天后来加在我身上的报应:阔出是爱我如命和值得我倾心去爱的男人,然而,在他可以与我朝夕相伴的时候,我却让岁月蹉跎而过,从来没有试着去用心珍惜。
我无法忘记,在最后的时刻,阔出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流露着我所熟悉的执着和柔情。他对我说:兰容,不能陪你了,对不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我真的觉得不甘心。如果长生天能给我们九十年,而不是九年,我一样会每一天都认认真真地爱你。替我活下去,以后,你的痛苦和快乐就是我的痛苦和快乐,你的眼睛看到的,就是我在天上看到的。假如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归宿,也请你在心里留一处位置,否则,我会感到孤独。
爱到生死难忘,就是阔出,就是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带着我对爱的迟悟,被埋入我的内心深处。
从墓地归来,面对空空的大帐,我第一次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大汗召见了我,他希望我亲自来抚养失烈门,我拒绝了。我告诉大汗,我爱失烈门如同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不要让他跟着我,我是个不祥的女人,会害了他的。让他同大汗一起生活,大汗的福气会让他禄寿绵绵。大汗同意了,因为我用一个最简单的理由说服了他。
真的,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
拔都哥,我已经连累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再去连累你呢?
不要为我感到内疚,你的爱如同阳光,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温暖,但是绝不能据为己有。
问一句不该问的话,拔都哥的内心一定也珍藏过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吧?虽然这个女人离你很远,但她仍然是你此生的最爱。我记得,有一次,当我们偶然提起一个姓沈的女大夫时,拔都哥,你的那种拼命隐忍却又无法遮掩的哀愁让我终于有机会看懂了你的情爱所系。
爱,有时的确很奇妙。
《睡》陪伴着我,对往事的回忆陪伴着我,我想,这些足够了。
可以让我在远离你的地方默默地为你祝福,是我的幸运。如果有来生,仍愿与你相遇相知。有一天当我离去时,《睡》将随我一起化作青烟,那时,对你的祝福将会镌刻进我的灵魂之中。
即使这灵魂有一天也会变得苍白。
哥哥,为了我,为了所有挚爱你的人,保重。
妹兰容于哈剌和林
拔都将信反复读了两遍,默然。
“兰容姐说些什么?”蒙哥关切地问。
拔都将信递给蒙哥,蒙哥匆匆地扫视着,然后将信还给拔都。
片刻,蒙哥似说给拔都,又似自言自语:“唉,真的想不明白,兰容姐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如此命苦呢!”
拔都无言以对。
“你打算怎么样?”
“除了尊重她的选择,我还能做些什么?”
蒙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啦,先不说这个啦。”拔都将信细心地叠好,连信封一起放进搭在马背上的褡裢中,“明天,造好的木船够用吗?”
“没问题,够用。木船载先头部队先过,军马随船跟进。如果不出意外,后续部队将在三天内全部渡河完毕。钦察部原本与我们相同,善于野战,如果他们利用熟悉地形与我们周旋,我们恐怕还真的拿他们没办法。迦迪延却选择了阵地战,这是他自寻死路。”
“虽然如此,我在想,明天,我们的先头部队向西岸靠近时,他们一定会用箭阻挡我们,这一点不可不防。”
“第一批渡河的人我选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船头我还让工匠们设计了固定盾牌,与钦察人对射我们占绝对优势。”
“很好。交待将士们,一旦船只碰到西岸砂底,要立刻弃船去抓游过来的战马,乘马对敌人实施突击。如此,必定可攻破敌人第一道阵地。倘若敌人遁入第二道阵地,先不忙追击,只做佯攻,待掩护后续部队全部过了河,再拼力攻打不迟。对钦察部,成败在此一举!”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请统帅等我的好消息。”
“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放心。”
拔都的目光穿过夜幕,投向河岸的对面,那里依旧人影憧憧。明天,就是生死一战,迦迪延未必可以睡得安稳吧?
蒙哥与拔都并肩而立,似乎可以感觉一种无以言喻的沉重从拔都的心里传向他的心里。
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
怎么会这样?
只剩下最后一滴酒了,慢悠悠地、慢悠悠地,滴进了杯中。
迦迪延愁绪满肠,在临时搭建的小草棚中,他使劲地晃着手里的铁皮壶,一边咒骂着一边忿忿地将它扔了出去。
铁皮壶砸在了草棚子的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响。随着响声,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迦迪延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者是谁。
酒入愁肠,一向海量的迦迪延居然醉了。
往事恍若烟云,不知何时蒸发成一股股灼热的气流,将迦迪延拖入其中。迦迪延根本不想挣扎,任由气流将他旋上旋下,卷来卷去。恍惚间,他想起了与蒙古军激战的一幕幕,想起了女儿冰姬。
蒙古大军一开始对不里阿耳实施围攻,迦迪延就派人将爱女送到了斡罗斯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那里。诚如迦迪延所料,短短十数日,不里阿耳战败而降,蒙古军遂全力转攻钦察部。迦迪延沿河岸拒敌,原以为可以支撑一段时日,岂料拔都、蒙哥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不等斡罗斯援兵赶到,便强行渡河,攻破了营寨。他手下的六万将士,大部或歼或降,只有他和忽滩率领不到两万人向西逃窜,躲在了伏尔加河西岸的密林之中,暂时避开了蒙古军的锋芒。
自从躲入密林深处,迦迪延也曾试着振作起精神,好好思考一下钦察部的命运和下一步的行动,然而,大脑却仿佛生锈一般,已经失去运转的能力。万般无奈中,他想起突围前自己顺手藏在珠宝箱里的一壶果酒,顿时如获至宝,借故支走了夫人娜塔佳,独自痛饮起来。
“首领。”来人俯身拣起酒壶,放到鼻子上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轻蔑,随手将酒壶扔到了门外。
眼前的迷雾消散了一些,迦迪延认出了来人。“忽滩,是你吗?”
“是我,首领。你醉了。”
“我没醉。你为什么扔掉我的酒壶?”
“首领,我准备了一桌酒菜,想请你过去一同享用。”
“我不去,除非你把我的酒壶拣回来。”迦迪延突然像小孩子一样耍起了脾气,忽滩快步走到了他身边。
“好的,好的。走吧,首领。”
忽滩近乎从地上拎起了迦迪延,把他架到了自己的胳膊上。迦迪延浑身软得像一摊烂泥,踉跄着被忽滩拖出了草棚。
忽滩也住在草棚里,住得与迦迪延不远。迦迪延刚刚走到草棚子前,就闻到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什么?”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我打了些野味,请首领过来喝一杯。”
自从退到密林里,迦迪延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更别提还能有肉吃。尽管醉意矇眬,他的精神却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推门走了进去。
忽滩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盆炖好的羊肉。迦迪延一点不客气,跌坐在桌前,抓起一根肉骨头,狼吞虎咽地撕啃起来。
忽滩笑眯眯地看着他,为他斟满了一碗酒。
居然是上好的葡萄酒。
迦迪延捧起酒碗,一口气喝了底朝天。然后,他咂吧咂吧嘴,伸手去抓一块从骨头上脱落下来的肥油。
迦迪延贪婪地吮吸着手上的油脂,目光偶尔掠过了忽滩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吸食的动作停了下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迦迪延费力地眨眨眼。忽滩依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对了,就是笑容。自从蒙古西征军进攻钦察部以来,迦迪延就没在忽滩的脸上看见过一丝笑容。
“你……”
“多吃点,我陪你。这羊肉炖得很香啊。”
“林子里有羊?”
“有羊。有酒。”
“哪里?”
“你再喝一碗酒,我告诉你。”
迦迪延不由自主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哪里?在哪里?”
“林子里肯定有野味了。不过,酒嘛,是我的人从林外带回来的。”
“林外?”
“对呀。首领,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被蒙古军包围了吗?”
“你说什么?”迦迪延浑身一震,酒立刻醒了一半。
“就在我的人从林外取回酒时,蒙古人已经包围我们的藏身之处。现在大约有一个时辰了吧,我们完了。”
“你……开玩笑?”
“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骗人!如果……为什么……”迦迪延想怒吼,偏偏嗓子里挤出的话来既嘶哑又无力。
“你是想说,如果蒙古人真的包围了我们的林子,为什么没有发起进攻?因为我不让。我让他们给我两个时辰准备。”
“你……不让?”
“是啊,我想做些准备。”
“准备?”迦迪延好像完全糊涂了,睁着通红的眼睛呆望着忽滩。
“你我主仆一场,无论如何,我总得尽尽心,给你送行一下吧?”忽滩将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迦迪延渐渐地明白了什么,手向腰间伸去。
然而,他的手握了个空。一向片刻不离身的宝刀只剩下刀鞘还挂在身上。
“怎么,要用刀吗?这肉炖得很烂,应该嚼得动吧?看来,你真的老了,牙也不好用了。”忽滩继续无所顾忌地嘲笑着迦迪延。
“你想干什么?”
“蒙古军袭破我们的营寨时,我就建议你投降,然后从长计议。你偏不肯。事到如今,我们这两万人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不能眼看着你再把我们这些跟随你多年的弟兄们一个个都葬送掉,所以我就瞒着你跟蒙古人商量好了,只要我投降,他们就遵守诺言,饶命不杀。”
“卑鄙!你这个卑鄙小人!”
“除了你,不会有谁认为我卑鄙的。我委曲求全,救了弟兄们,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不过,你说得倒也没错,我是卑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一直受你的牵制,早想有朝一日取你而代之。”
“你要杀了我?”
“不杀了你,我如何做钦察部的首领。”
“只可惜我瞎了眼,一直拿你当兄弟。”
“你一定后悔没早听你那位娜塔佳夫人的劝告,对我留个心眼吧?晚了,晚了,女人的话有时还是可信的。”
“混账!我现在就杀了你!”迦迪延一跃而起,向忽滩扑去。愤怒令他爆发了巨大的力量,他的双手已经伸向了忽滩的脖子,动作却突然出现了定格,身体僵立在原处,脸上现出一丝迷惑的表情。
一柄弯刀赫然插在他的胸口。
忽滩的手握着刀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就杀你,我还有些话没对你讲完呢。不过,既然你急着去死,我也无话可说了。你放心,我会代替你成为钦察部的新首领,为弟兄们争取一条活路的。”
忽滩狞笑着,将弯刀往里一送。迦迪延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
忽滩俯视着迦迪延。迦迪延大睁着双眼,已经死了。这样死去,他一定心有不甘,否则他又怎会死不瞑目?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忽滩警觉地走到门边,推门向外看了看。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冷风穿过丛林,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啸声。
忽滩骂了一句,返回里面。
迦迪延的尸体横陈,忽滩琢磨着该如何处置他。突然,他想起什么,将迦迪延的尸体拖到草棚的后面,扔进一个废弃已久的陷坑中。然后,他抽出腰刀,急匆匆地向迦迪延的住处奔去。
迦迪延的草棚里空无一人。他放心不下,走出棚子,四下搜寻了一番,仍然不见要找的人。这时,他看到娜塔佳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从另一条小道向草棚走来,他急忙闪进棚子,耐着性子等待着。
侍女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脖子。她想叫,声音却被忽滩恐怖的眼神堵回了嗓子眼里。
“将……将军,您……您要……做什么?”
“我问你,夫人呢?”
“夫……夫人?”
“你有没有看见夫人?”
“没,没看见。”
“你不是总陪着夫人吗?你从哪来?”
“夫人……让……让我采些蘑……菇,给首领熬汤。”
忽滩这才注意到,侍女的臂弯中挎着个篮子,里面果然装着半篮蘑菇。他一把推开了侍女,侍女趔趄了几步,倒在地上。
“将军……您……”她仰视着忽滩,脸色煞白。
“如果见到夫人,告诉她,首领在我那里。”
“啊……好,好的……”
忽滩收起腰刀,摔门而去。
他妈的,这个臭女人!她居然还有闲心给她的死鬼丈夫熬什么蘑菇汤,也好,就让迦迪延去地下喝吧!
“咚!咚!咚!”三声号炮响起,这是蒙古人与忽滩约定的信号。只剩下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后,忽滩必须率部出降,否则,蒙古人就要对林子里的两万钦察将士发起进攻了。
忽滩忽然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
迦迪延大概到死也不知道,蒙古人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接踵而至。蒙古人是他忽滩引来的。为了表示投降的诚意,忽滩派人去与蒙古人联络时,就将他们的行踪暴露给了蒙古人。
这些日子以来,兵败后一蹶不振的迦迪延像一只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困兽,甚至失去了垂死挣扎的勇气,每天躲在他栖身的小草棚中,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不过问,除了娜塔佳夫人,任何人都不接见。
而这恰恰给了忽滩取而代之的机会。
短短的时间里,忽滩利用将士们不肯坐以待毙的心理,积极活动,争取到了多数将领的支持。倒是娜塔佳夫人以女人特有的、敏锐的直觉觉察到忽滩的异举,她一再劝告迦迪延要小心提防忽滩,迦迪延却不肯听。为了以防万一,忽滩在约定的投降之日对迦迪延下了毒手。
迦迪延不会再妨碍他什么了,可是,没能连同娜塔佳夫人一并除去,忽滩终究有些不甘心。
这个女人到底躲到了哪里?
没有时间了,要做的事还很多。他得告诉大家,迦迪延因为不愿意投降蒙古人所以自杀了。即使有人怀疑,面对咄咄逼人的蒙古军,大家也只能先将所有的疑问埋在心里。唯一需要瞒住的是拔都。之所以不带着迦迪延的尸体去邀功,是因为他深知拔都的为人。这位嫉恶如仇的西征军统帅,如果知道是他杀害了自己的主子,一定会怀疑到他投降的诚意。
这才是最要命的。
至于投降蒙古人以后该怎么做,他已经有所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