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选中孙子阔出代表他前往玉龙杰赤吊唁大太子术赤。阔出与拔都相约同行。阔出走后,成吉思汗将兰容接到了蒙古主营住了几个月。今天,兰容送别了要去花剌子模迎娶薇萱的兀良合台,回到自己的营地。
日近黄昏,兰容点起酥油灯,屏退了侍女,安静地做着针线。这是一双灰黑色的战靴,兰容想在阔出回来前做好它,等阔出回来就可以穿了。说也奇怪,阔出在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他远在万里之遥,她倒真有些惦记他了。
帐门“哗啦”响了一下,兰容以为是风,并未在意。
帐门“哗啦哗啦”地响得更厉害了,好像有人在使劲推门,兰容将靴子放在箱盖上,问道:“是谁?”
“贵由。让我进去。”门外的声音含糊不清。
兰容刚刚打开帐门,贵由便踉踉跄跄地跌进门来。
兰容吃了一惊,急忙将贵由扶起,让他坐在一把圈椅上。贵由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脸几乎成了紫青色,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兰容见他喝成了这样,忙去倒了碗水来,放在贵由的面前。贵由正感口渴,端起大碗猛喝了一气,一半顺着脖颈洒在了衣襟上。
兰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拿过水碗,正欲离开,贵由欠起身子,一把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碗,掉在地上碎了。
“你做什么?放手!”兰容猝不及防,又惊又怒,一边试图摆脱贵由,一边怒喝道。可是,贵由的力气实在太大,兰容怎么也挣不开,反而被贵由拉到了身上,差点跌坐在他的怀中。
“你怎么能这样!你再不放手我要喊人了。”
“喊……人?你……你喊,让……人……看……看看,阔……出的……未婚妻,跟……谁在……一起。”
兰容好不容易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扇在贵由的脸上。
贵由愣了愣,好似蒙了一般,放开手,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兰容。兰容本来一肚子怒气,看到他这样,又有些心软了。
“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你等着,我去叫人,送你回去。”
“不,你别走!”贵由重新拉住了兰容,“你告……诉我,你们,你们所有的人是不是都讨厌我?”
听到贵由如此悲切的问话,兰容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许多年前,她、贵由、阔出一同长大,那时她就不太喜欢贵由,总觉得贵由对人对事斤斤计较,不像阔出雍容大度,处处谦让,所以更多的时候她宁愿与阔出相处。现在,她已经是阔出的未婚妻,再有一年,她的守孝期满,就要同阔出成亲了。她小心地恪守着这个婚约,尽管她并不快乐。可是,对于贵由,她又能说什么呢?天性的善良使她不忍心伤害任何人。
“是不是?”
“没有。贵由,你放开我的手,听我说。”
“我不!我不!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从小,你就喜欢阔出。长大了,你喜欢谁,我心里清楚。他把薇萱嫁给了兀良合台。他宁可把薇萱嫁给兀良合台也不肯嫁给我。你知道吗?”
贵由不但不肯放开兰容,反而抱得更紧了。他的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兰容开始还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后一句却听懂了。原来是为了薇萱!阔出在托信使捎回的信中说,贵由派人向薇萱求婚遭到了拔都的拒绝,非但如此,拔都反而遣使请求成吉思汗将薇萱许配给兀良合台,成吉思汗不知道贵由向薇萱求婚一事,加上他对兀良合台十分器重,遂对拔都的请求欣然应允。今天,兀良合台辞别了成吉思汗去娶亲,隆重正式的婚礼将在一对新人返回后举行。贵由大概是为这件事心里不痛快,才喝得酩酊大醉。
“拔都,我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你等着吧,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贵由不断地喊叫着。兰容冷冷地望着他,心里却对拔都的命运和前途产生了隐隐的忧虑。她深知贵由的情性,贵由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身为未来大汗的长子,拔都今天得罪了他,很可能就为自己的明天埋下了祸患。
“兰容,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拔都,不是阔出,当然,更不是我!”贵由瞪着矇眬的醉眼盯着兰容,脸上露出了不阴不阳的笑容。手,随着话音向兰容柔软的乳峰探去。
兰容用力挣脱了贵由的束缚。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贵由公然的羞辱让她像吞吃了苍蝇一般感到恶心。
“我不想跟你说什么。你醉了,我去叫人,送你回去!”
贵由失神地看着兰容向门口走去。突然,他一跃而起,从后面将兰容拦腰抱起,扔到了床上。兰容奋力挣扎着,贵由用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今天,我一定要得到你!”贵由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放开我!你这个浑蛋!”
“我浑蛋,我就是浑蛋!怎么样?不要动,否则我杀了你。拔都让我痛苦,我要让他更痛苦。还有阔出,这个傻子把你当成他的命根子,我今天先杀了你,看看他怎么做他的新郎。”
“杀吧!如果你不杀我,我一定会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大汗。”
“告诉大汗?我让你告!我让你告!”贵由的野性被激发了,由来已久的爱而不得、失落妒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对兰容的仇恨。他的手掐得更紧了。他的脸在兰容的眼中不断变形、变形,终于,兰容的眼前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神思飘离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父亲。
兰容怀着对长天生的感激,放松了全身。
贵由感到了异样。他的手一下松开了,呆若木鸡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兰容。
发泄完了仇恨,就只剩下空虚。
贵由的酒完全醒了。
我杀了她!我会死!我会因此而死的!贵由迟钝地想着,奇怪的是,他并不很害怕,也没有太多的惊慌。
童年时代的兰容,拖着两个小辫,穿着一身合体漂亮的蒙古袍和一双头尖尖的绣着图案的靴子,那是贵由第一次见到兰容,尽管他还是个孩子,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和喜爱。
但是兰容的眼睛总在对着阔出微笑。
现在,这双盈若秋水般的眼睛闭上了。贵由想到阔出会因此疯狂,拔都会因此自责终生,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是他杀了兰容,而他,心甘情愿地陪着兰容去死。
或许只有这一刻,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始终都在爱着兰容。
之所以钟情薇萱,不过是对兰容的爱的延伸。
贵由从靴中抽出了一把锃亮的匕首,镇定地在越来越暗淡的油灯下晃了晃。是的,就用这把匕首。
一阵冷风灌入,贵由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回过头,发现帐门半开着,心想一定是兰容见他醉得厉害,没顾上关门。这时,一个可笑的念头掠过脑海,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把门关上,既然要死嘛,他应该躺在兰容的身边,在做完他想做的事时,他不想让人过早地发现他们。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门口挪去,他的一切行动都像是幽灵,甚至连思维也像。在门前,他伸出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看到静夜中一双眼睛闪着怒火,正冷酷地逼视着他。
他与这双眼睛对峙着,终于,他颓然垂下手臂,退回到帐中。
海迷失随着他走入帐中,随手关上了帐门。
“你来做什么?”他丧气地问。
海迷失没有回答,快步走到失去知觉的兰容面前。
“你把她怎么啦?”
“我杀了她。”
“你?杀她?为什么?”
“不知道。”
“你手里拿着匕首要做什么?”
“偿命。”
“为兰容?”
“是。反正我也活不成了。”
海迷失轻蔑地看着贵由:“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你死。”她伸出细长冰冷的手指侮慢地捏了一下兰容的脸颊,这张脸细腻得让海迷失妒忌。兰容的脸依然温热,海迷失的手指还能感觉出她微弱的鼻息。谢天谢地,幸亏兰容只是一时昏厥过去,否则……尽管她说了不能让贵由死,然而想到成吉思汗一定会追查兰容的真正死因,到时,她又怎么可能保住贵由的命?弄不好还会连累到她。她刚才那么说只不过是因为她打心里讨厌贵由惊慌失措的样子,更不允许贵由为了兰容的死而自杀。
贵由一下子蹲在地上,抱住了脑袋。匕首不知不觉地滑落在脚边,他却没有力气重新拾起。他不想看海迷失,他甚至有点恨海迷失。当初,他娶海迷失为妻只是因为他那位性格刚强的母亲要他这么做,而海迷失妖娆的身姿也的确能够挑逗起他的情欲,可他心里想着的是薇萱,是兰容。现在,他同时失去了薇萱和兰容,海迷失的一句话又让他失去了死的勇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所发生的一切。
“只有我能救你!”
海迷失更加镇定,语气里还流露出一丝丝轻蔑。贵由抹了把汗湿的脖颈。谁能救得了他?兰容是哲别唯一的女儿,是成吉思汗心坎里的明珠,现在他杀了兰容,成吉思汗不把他五马分尸恐怕就算是顾念着祖孙之情了。
“只有我能救你!”
海迷失又重复说了这句话,贵由怀着一丝疑惑抬头窥视着海迷失。说真的,同床共枕半年有余,他居然一点也琢磨不透这个女人。在床上,她让他销魂,一旦下了床,她就让他无法靠近。
海迷失的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贵由像被灼了一下,慌忙避开了视线。他咕哝了一句:“你怎么救我?”
“兰容没死。”
“什么!”贵由突然挺直了身子,急切地就要向兰容扑去。海迷失用身体挡住了他。
“你不能过去。”
“兰容真的没死?”
“没有。但你还是要死。”
“你……你什么意思?”
“如果兰容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你的祖汗,你一样要死。”
贵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海迷失说得对,如果兰容将一切告诉祖汗,他只有死路一条。但现在,他已经不想死了。他失神地望着海迷失。这个女人,她多镇静啊,她真的心里有数,可以救他吗?
“你怎么救我?”
“待会儿她醒了,你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海迷失的话音甫落,兰容微微咳嗽了一声。海迷失认真地审视着她,突然,她迅速拉着贵由跪了下去。
兰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点点、一点点睁开了眼睛。她挣扎着抬起头,一眼看到贵由和海迷失正跪在她的床前。贵由低着头不敢看她,海迷失的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的脑海中一片迷茫,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脖颈上的一阵剧痛传来,她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这么说,她没死?
“你们……”她的嗓音沙哑,每吐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姐姐,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刚才,刚才可真的吓死我啦。”海迷失激动地扑上去握住了兰容的手。
“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进来时,贵由他正要……我吓坏了,硬是从他手里夺过了匕首。可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姐姐,你们到底怎么了?你脖子上的瘀痕……是他做的吗?”
兰容一言不发。
“真的是他……怎么会是这样?他曾经那么真心地爱过姐姐。”
兰容无语。
“姐姐,本来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想让你为我高兴,没想到他竟然……他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他该死,可是,他毕竟是我肚里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海迷失看到了地上的匕首,一下子取在手中。
“别!你不要这样!会伤了孩子!贵由快拦住她,千万不要伤了孩子!”兰容焦急地欲起身,却头一晕重又跌倒在床上。
贵由慌乱之下,用力抓住了海迷失的手腕。海迷失倔强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开贵由。兰容担心地看着她。
“不要管我!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还怎么有脸面对兰容姐,面对大汗和父王!”
“海迷失,你不要这样乱挣乱动!你放心,今天的事我绝不告诉任何人。我不会让你的孩子没有阿爸的。”
海迷失泪眼矇眬地望着兰容:“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怎么可能骗你。”
“姐姐,你真是太好了。你太善良、太仁慈了。贵由,姐姐她宽恕了你,你快给姐姐磕个头,说声对不起!”
贵由果然向着兰容磕了三个头,兰容厌恶地闪避了一下身体。
“姐姐,我知道阔出这几天就要从花剌子模回来了,他回来后看到姐姐受到这样的伤害,心里一定很难过。到时候,我真担心他会恨贵由……”
“不会的。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好了,海迷失,我不大舒服,你先带着贵由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行,姐姐,我听你的。可是,姐姐你也答应我,不可以做什么傻事。你和阔出就快成亲了,我一直盼望着能做你的伴娘。”
兰容苦笑了一声:“回去吧。”
海迷失从地上扯起贵由:“那,姐姐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贵由像木偶一样任由海迷失摆布。他的心境很复杂,既厌恶海迷失用这种方式摆脱了困境,又不得不感谢她巧妙地救了自己。他没想到海迷失竟然比他更了解兰容。以兰容的善良,用肚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来打动她,的确比任何言辞都要奏效。不过,海迷失真的怀孕了吗?他怎么一点都没有觉察出?也许他真的对海迷失亏欠太多了,毕竟夫妻一场,这一次又是海迷失凭借她高超的演技救了他,无论如何,将来他得对海迷失更好些。再说,海迷失的确是个应变力很强的女人,如果他仍然不想放弃他的雄伟抱负,作为妻子的她,其头脑和心计对他来讲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
贵由歉疚的表情海迷失视若无睹。不是因为她无法原谅贵由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贵由。她怀孕已经有五个月了,但她一直没有告诉贵由。其实,怀不怀孕她倒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怀孕这件事本身。对于一个蒙古女人来讲,能否生下儿子将直接关系到她未来的身份地位,所以,她必须要一个或者几个儿子。
有一次她怀着一种冷漠的心境想到,如果这个孩子是她和阔出的,她会不会感到快乐呢?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不会。她的确喜欢过阔出,因为阔出是窝阔台最钟爱的儿子,而窝阔台又是未来的蒙古大汗。
仅此而已。
她也欣赏过拔都的敢作敢为,但她自知不可能把握住拔都这样的男人,千思万虑之下,她终于决定将这两个男人统统抛开。她嫁给贵由时稍微有一点伤感,这份伤感来自于对兰容的嫉恨。尽管兰容天生丽质,却不似她风情万种,荡人心魄。她从十几岁起就了解自己对男人所具有的魅力。她为此沾沾自喜,直到遇见兰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真正看重的男人都钟爱着平淡无奇的兰容?心里越是憎恶,她越让自己表现出非凡的热情。她要看看,她一定要看看,她无数次算计,甚至强迫自己嫁给贵由,最后她一定要看看谁能做蒙古国的皇后?
尔鲁教主断定她有皇后命,但不能嫁给阔出。对于笃信萨满教的她来说,这位有着异于常人之能的年轻教主的话,是她行为的准则和为之奋斗的动力,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不惜一切。
只顾想着心事,一不留神,海迷失的一只脚踩在了勒勒车轧出的沟坎中,身体向前倾去。贵由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海迷失第一次在贵由的眼中看到了温情,作为回应,她巧妙地将冷漠的心境掩藏在妩媚的眼波之后。
她知道,她开始赢得贵由。
然而,贵由能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去赢得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