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缓缓开入原西辽境内,成吉思汗决定择日款待所有战功卓著的将领、重臣以及他们的亲眷。这时,拖雷之子,成吉思汗的两个孙子忽必烈、旭烈兀奉孛儿帖夫人之命前来相迎。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皆苏如夫人亲生。拖雷膝下有子十人,蒙哥为诸兄弟之长,忽必烈排行老四,旭烈兀排行老六,阿里不哥排行老七。
与母亲教子有方有关,苏如夫人为拖雷所生的四个儿子长大后都很有作为。蒙哥是继窝阔台汗、贵由汗之后蒙古历史上最有成就的第四代大汗,他为人深沉严谨,不喜宴乐,一生宵衣旰食,好学不辍,是当时有名的数学家。他第一个将《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翻译并介绍到中国来的人,及至继承汗位,凡有起草公文之类,事必躬亲,算得上成吉思汗家族中文化修养最高的一位大汗。
忽必烈是元朝开国君主,在他手上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建立了繁荣昌盛、版图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旭烈兀则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伊利汗国的开创者。阿里不哥英勇善战,屡建奇勋,深受父亲拖雷和长兄蒙哥的倚重。多年后,在蒙哥病逝钓鱼台、汗位犹虚的情况下,阿里不哥依靠许多贵族的拥戴,起兵与忽必烈争夺汗位,兄弟拥兵对垒四年,最终阿里不哥败北。但与其说阿里不哥败给了忽必烈,不如说蒙古习惯法败给了早已形成体系的汉法。治理汉地是使用汉法还是使用蒙古习惯法是交织于蒙哥、忽必烈、阿里不哥三兄弟全部争端中最本质的原因。忽必烈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最终也就承担起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责。
九岁的忽必烈有着早慧儿童所特有聪颖、机敏,弟弟旭烈兀比他小两岁,也是十分俊秀活泼,成吉思汗看到两个爱孙如此可意,不由笑逐颜开。晚年的成吉思汗弥感天伦之乐的可贵。
两个孩子有模有样地给祖汗见过礼,又见过父王拖雷和哥哥拔都,便缠绕在祖汗身边,丝毫不觉生分。成吉思汗张开双臂,将两个孙子抱在怀中,他先问忽必烈:“告诉祖汗,你喜欢做什么?”
“围猎。”
“围猎啊……旭烈兀,你呢?”
“我和四哥一样。”
“好好,祖汗过几天就带你们俩参加围猎。”
忽必烈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眨眼地注视着祖汗慈爱、威严的脸庞,成吉思汗察觉到了,含笑问:“你还记得祖汗吗?”
忽必烈使劲点了点头。
“祖汗出征的时候,你和旭烈兀还是两个小不点儿呢。旭烈兀刚刚两岁,转眼间你们已经长这么大了。”
忽必烈抱住祖汗的脖子,俯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做梦梦见过祖汗,骑着高头大马,像天神……不,比天神还要威风!”
“哦?真的吗?”成吉思汗开怀大笑。
旭烈兀急了:“祖汗,四哥跟你说什么呢?”
究竟有多久了,没有听到过父汗这般酣畅的笑声?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愉悦的笑脸,拖雷的心却在隐隐作痛。博尔术、木华黎、哲别的相继病逝,给父汗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那以后只感到父汗日渐憔悴,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脸上时常显露出疲惫和茫然。也许母亲正是为此才派来了忽必烈和旭烈兀这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真笑脸永远是人们忘却忧烦的良药……
根本来不及品味骨肉团聚的快乐,拖雷用他的全部身心关注着父汗。他很清楚将来他的儿子们绝不会像他爱父汗一样爱他的,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拥有成吉思汗这样的父亲。
拔都看到四叔拖雷惆怅的眼神,他完全明白四叔此刻的心情,因为那也是他自己的心情。
“拖雷,孩子们大老远来了,你也不说上几句话?”成吉思汗突然冲儿子说道。显然,儿子的沉默让他感到难以理解。
拖雷像被看穿心事似的有些慌乱:“嗯……嗯,奶奶身体好吗?”
“好。”回答的是忽必烈,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都很好。”
得!这下四叔拖雷要问的第二句话也被挡了回去,拔都想笑,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从嘴边滑落心底。
“既然要组织围猎,儿臣是不是出去安排一下?”
“也罢,你去吧。”
拔都站起身:“孙儿也去?”
“你不用。咱们爷儿四个好好在一起聊聊,聚聚。”
“好。”
父亲不在,两个孩子更加无拘无束,他们开始缠着拔都要他讲远征钦察草原的事情,拔都见祖汗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就真的给两个孩子讲起了他亲历的几场战争。午宴摆上时,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成吉思汗也听得很认真。拔都讲完,忽必烈掰着手指头说道:“追击战、伏击战、围城战、运动战、歼灭战,还有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这些都是祖汗经常使用的战略战术,想不到速不台、哲别二位将军和拔都哥也全都用到了。等我长大做了将军,我也要用这些方法去战胜敌人。”
“你说什么?”拔都有点吃惊。
“我说的不对吗?摩诃末·沙就是死于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的追击战中。远征军战胜谷儿只的十字军,用了伏击战术。迫降哈马丹,又用了围城攻坚的战术。拔都哥说服钦察部不战而退,才将钦察、阿谢、高加索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至于伽勒伽河会战,则是我们在运动战中歼灭了敌人。”
拔都怎么也没想到年幼的堂弟居然有着如此心胸、头脑、颖悟和天分,他对远征斡罗斯的总结一语中的,这实在不像一个孩子所能达到的智慧。如果不是忽必烈就在他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成吉思汗同样惊奇不已。孙儿忽必烈出生在金中都陷落的那一天,当年,相士皆云此儿生有福相,日后将平定天下。莫非,这就是长生天给他的启示?
为了爱孙,成吉思汗特意举行了大规模的围猎。
初次参加围猎的儿童要由长者揩拭油脂于中指,以示祝福。成吉思汗亲自为两个孙子举行了这样的仪式。孩子们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们祖汗已经粗糙的手掌中,生命将在他们身上得以延续,还有希望……
忽必烈、旭烈兀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催开坐骑,跃跃欲试。猎物被圈赶到一处,成吉思汗带着两个孙子先行进入狩猎圈,将士们紧紧相随。两个孩子一心要在祖汗面前显露本事,专心致志,举弓待发。忽必烈首先射中一只雪兔,旭烈兀随之射中一只瞪羚,众将一起喝彩。雪兔、瞪羚皆善跑善跳之物,可见兄弟俩已谙熟弓马之道。
围猎进行到最后,照例由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为幸存的动物求生。成吉思汗不直接回答,而是问身边的忽必烈是否准请?忽必烈不假思索地回答:“准。不可竭泽而渔,还宜网开一面。”
成吉思汗闻言欣然准奏。
耶律楚材正在拔都身边,听到忽必烈的回答,不由向拔都赞道:“皇孙小小年纪,出语不凡,将来或可成就大业。”
拔都点头,深以为然。
蒙古大军东返后,术赤留在了花剌子模自己的封地,成吉思汗数次派人召见,术赤皆推病不至,成吉思汗异常失望,幸好有爱孙拔都陪伴身边,术赤又派儿子斡尔多、别儿哥和女儿薇萱前来拜见祖汗,如此,方稍解成吉思汗心头悬思。
薇萱是当年术赤率军攻打太原时收养的孤女,自幼聪明乖巧,深得术赤夫妇钟爱,视若己出。薇萱比拔都小八岁,与拔都感情最为亲密。五年未见,拔都蓦然发现,长成少女的薇萱越发出落得千娇百媚,如花似玉,若不是在祖汗的大帐相见,拔都差点都不敢相认。兄妹四人陪祖汗吃过午饭,斡尔多和别儿哥急着找蒙哥和兀良合台打马球,拔都便带薇萱到三叔窝阔台的营地看望兰容。
自父亲病逝,兰容一直郁郁寡欢。成吉思汗怜惜兰容孤苦无依,又是三子窝阔台未过门的儿媳,遂让窝阔台担负起照顾之责。拔都受哲别临终托付,将兰容认做妹妹,然而,为了不在阔出和兰容之间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拔都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免让自己过多地介入兰容的生活之中。何况他也相信,以阔出对兰容的钟情,一定会照顾好兰容。
不出拔都所料,阔出果然与兰容在一起。拔都与二叔察合台、三叔窝阔台的儿子们始终不像他与四叔拖雷的儿子们那样亲密。这中间固然有性格方面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受父辈影响。对于父亲的身世之疑,以及父亲多年来承受的猜忌白眼,拔都的内心难免也蒙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特别是每每虑及包括二叔在内的许多人对父亲表现出的不公正,拔都便会感到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奈和不平。
西征前为确立汗位继承人,父亲与二叔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当时,为了不让身为长子的父亲成为合法的汗位继承人,二叔甚至公然污辱父亲是篾儿乞人的野种。性情隐忍而平和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自己的弟弟。事后,为了缓和兄弟间的矛盾,也为了未来的征伐大业,祖汗毅然决定确立三叔为嗣。这或许是一次明智的选择,却在父亲的心中造成了永久的伤害,同时也让拔都明白了父亲深藏了大半生的痛苦和自卑。
父辈间的隔阂不可能不影响到孩子们,不过对于敦厚善良的阔出,拔都还是打心眼里喜爱的。何况,阔出毕竟是兰容未来的丈夫,就凭这一点,也能得到拔都的尊重。
拔都意外来访,兰容喜出望外。四人在帐外相见,阔出抢先上前施礼,神情中流露出些许腼腆。阔出的脸容酷似窝阔台,性格上也继承了其父的大度和宽厚,窝阔台一向对他格外钟爱。经年未见的堂兄弟,彼此间都有些陌生,拔都与阔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示意薇萱见过阔出和兰容。阔出惊喜地向薇萱颔首致意,兰容则拉过薇萱的手,出神地凝视了良久,幽幽叹道:“长了许多了。小的时候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如今大了,越发漂亮了。我真嫉妒死你了。”
薇萱撒娇地与兰容拥抱:“姐姐才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大美人,我更羡慕姐姐呢。我说的对吧,二哥?”
兰容心绪复杂地望了拔都一眼,又急忙移开了视线。
比起数月前,兰容的脸色稍稍有了些光泽和红润,然而,她的双眸中依然凝结着深深的哀愁。四目相对的瞬间,拔都的心也隐隐作痛。对于这个曾用生命保护过他的女子,他甚至不知如何才能不辜负她?他只能祈求长生天多多眷顾兰容,赐给她更多的平安、宁静、幸福。
“姐姐,我和哥哥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这是我们临来前拔都哥哥特意嘱咐信使要我们带来的。”薇萱突然想起什么,从马背上取过一个精心装裱的画轴,小心翼翼地在兰容面前展开来。
“这幅画的名字叫《睡》,哥哥说,姐姐就是画里的少女。”
兰容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她的思绪重被拉回钦察草原的日日夜夜,那时她与拔都并肩战斗,同生共死……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四个人循声望去。
“大哥?”阔出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疑问和惊讶。
拔都也认出了贵由。贵由的衣着一丝不苟,如同这位皇子的为人,严谨得近乎刻板。说来也怪,在成吉思汗的孙子当中,唯独拔都与贵由无论从性格、气质还是为人处事上完全不同。
阔出向前迎了几步。贵由大概已经看见了他们,径直向他们这边驰来,身后几位侍卫紧紧相随。
阔出与贵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贵由是窝阔台的长子,阔出则是窝阔台的三子。窝阔台对贵由始终不甚钟爱,因为这个缘故,贵由对阔出又妒又恨,只是由于阔出的一再忍让,兄弟俩的矛盾才勉强没有进一步激化。
“大哥,你要去打猎吗?”俟贵由在几步之外勒住坐骑,阔出过去为他牵住马缰,不失客气地问。
贵由瞟了拔都一眼,眼神中闪露出内心的倨傲与淡漠。然而,当他将目光转向薇萱时,竟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原本冷峻的脸上先是现出惊羡与渴慕,随即布满了红潮。
薇萱帮兰容收好画轴。她并不认得贵由,所以贵由的异样也就丝毫不在她的心上。她唯一的印象是贵由太瘦了,脸上的线条也太过凌厉,一点不像她的拔都哥。倒是兰容很得体地向贵由施了半礼,贵由的嘴角僵硬地牵动了一下,算是答礼。贵由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他原本希望找个借口来看望兰容,没想到阔出又在这里,这让他不仅感到别扭而且心生憎恶。
贵由、阔出、兰容自幼一起长大,情窦初开的时候,贵由和阔出都悄悄喜欢着温柔可人的兰容。身为长子,贵由深知父王最钟爱比他小几岁的三弟,所以,他从来不去和三弟争一切东西,包括女人。然而,在父王的荫庇下,他却一次次落败于三弟。在兰容成为三弟未婚妻的那一刻,他暗暗发誓,只要长生天还能赐给他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报复,不择手段地报复。
他听到阔出说了句什么,却没往心里去,直到阔出又说了一遍,他才应付似的“唔”了一声。阔出神情奇怪地望着他,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阔出是在邀请他回帐中小坐。
“薇萱,过来见过三叔的公子,你应该叫他贵由哥。”
拔都招招手。薇萱听话地走过来,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调皮地睃着贵由。她清澈的眼波让贵由感到一阵慌乱,这是贵由过去从来不曾产生过的感觉。
“薇萱见过贵由哥。”
“不必,不必。我只是路过,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贵由言不由衷地说着,眼睛的余光迅速地掠过薇萱。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拔都或者阔出能够挽留他,哪怕只是出于客套。当这个愿望落空后,他只好悻悻然地翻身跃上马背,连句告辞的话也没说便猝然离去。拔都、阔出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贵由就是这样,让人无法捉摸。其实拔都和阔出哪里知道贵由内心的想法,若非碍于已经说出口的话,加上对拔都和阔出根深蒂固的成见,贵由这一次真的很想留下。
四人回到帐中,兰容、阔出尊拔都上坐。蒙古大军回师途中,窝阔台曾与父汗商议过想将兰容与阔出的婚事办了,然而兰容坚持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后再谈婚论嫁。考虑到她态度坚决,又是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孝心,窝阔台与成吉思汗不忍过分违拗,只得按照她的心愿将婚事向后推了。
帐中靠里的桌上摆着已剩残局的棋盘,显然拔都、薇萱来之前阔出和兰容正在对弈。拔都问道:“阔出,你能比过兰容吗?”
阔出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兰容让着我时,可以的。”
拔都起身踱到棋盘前,看了片刻:“这么说,这边是你的棋子?”
“是的。”
“我看,不如你们把这盘棋下完吧。”
“我已经没有招了,正准备认输呢。拔都哥,你来怎么样?”
“不瞒你说,我也是兰容的手下败将。”
兄弟俩相视而笑,原先的拘谨一扫而光。
几位侍女进来,很麻利地在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茶点、奶食品和一壶醇香的马奶酒。拔都蓦然想起他在花剌子模吃过的清雅亲手为他做的馒头、烙饼,一股浓浓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一转眼,他整整五年不曾得到过清雅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清雅是否已离开花剌子模去了欧洲?还有清雅腹中的孩子,会是男还是女……远征军从斡罗斯撤军与主力部队会合后,拔都一直留在四叔的营地,每天都能见到四婶苏如夫人,见到清雅的嫂子和两个侄女。他很庆幸清雅选择了四婶托付她的嫂子和侄女,在四婶的精心照料下,不仅两个孩子——修眉和雪雪越长越讨人喜欢,清雅的嫂子也从身心两方面恢复了健康……
“拔都哥,这次远征收获一定很大吧?”阔出一边为拔都斟酒,一边关切地询问。
拔都急忙收住飘远的思绪:“很大。这得归功于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指挥得当,否则,孤军深入,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阔出、薇萱急忙看了兰容一眼。拔都意识到也已晚了,暗悔自己不该又触及兰容内心的创痛。
帐中的气氛变得稍稍压抑了一些。拔都有意不去看兰容,很自然地提起另一个话头:“祖汗的一生,似乎一直创造着奇迹,统一蒙古各部时如此,西征时如此,对斡罗斯的远征亦如此。但若不是大举西征,金国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是沙王给了金国的皇帝一线喘息之机。现在大军东返,唯一的遗憾是留下了札兰丁这个后患。”
“我一直想不明白祖汗在申河追上札兰丁时,明明可以将札兰丁一箭射死在申河中,为什么反倒放了他一条生路?”
“英雄之间,总难免惺惺相惜。札兰丁虽然是反抗祖汗最坚决的人,他的勇猛无畏却可以成为军人的楷模,恐怕正因为这个缘故,祖汗才毅然放他遁去。这件事,换了你、我就不会有祖汗的这种气度了。不过,札兰丁一日不除,势必会为将来的军事行动埋下隐患。”
“我观札兰丁为人行事虽有蛮兵之能,勇猛异常,却无统将之才,亦无人君之度。承大位不知谨慎从事,临战阵缺乏先见之明,这样的人,得不到百姓的真心拥护,即便可以得逞一时,终难长久。何况,札兰丁本性骄奢,为人悭吝,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怎似大汗有度量、能容众、敬天地、重信义?如果将大汗的人格魅力与札兰丁的致命弱点稍做对比,高下立判,正因为如此,札兰丁空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仍然屡战屡败,最后还落了个逃亡他国。所以我想,札兰丁就算会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兰容平静地插进话来,阔出和薇萱惊奇地望着她。薇萱半是惊讶半是钦佩,阔出则完全出乎意外。这些话他过去从来没听兰容说过,他万没想到看似娇弱的兰容竟有这样的头脑与心胸,他以前对兰容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不免感到懊悔,又有些自责。他暗暗地想,他真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认识兰容,如果做不到这点,他又怎么可能真正走进心爱人的内心?拔都却丝毫不觉得惊奇。在斡罗斯的一年里,他与兰容朝夕相处,深知兰容秉承了其父过人的智慧。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在草原上,一个女子,无论她有多么优秀,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兰容反而不能像清雅那样,选择一种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知为什么,自从兰容从他手中夺过那两杯毒酒后,他每当想到清雅,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兰容,而想起兰容,脑海里又会立刻浮现出清雅的身影。对于这两个几乎同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他甚至辨别不清哪一个恩重,哪一个情深。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薇萱轻轻地叹了口气。
拔都不觉笑了:“小孩子家,你叹什么气?”
“我是在可惜兰容姐怎么是个女孩子,如果她是男孩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将军。你说呢,阔出哥哥?”
阔出连连点头,望着兰容的目光里除了不变的爱恋,又多了几分称羡。
兰容向阔出报以勉强的一笑。倘若同样的眼神出自拔都,她一定会觉得很甜蜜,可是对阔出,她从来不想也不愿打开心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阔出很不公平,阔出的深厚情谊在她的心海中激不起任何涟漪。与阔出在一起,她只有宁静的快乐,却感受不到任何激情。也许天地间的一切情缘自有定数?让有情的无缘,有缘的无情?
拔都的神态变得庄重起来,在斡罗斯他已习惯与兰容探讨此类问题,兰容思维的细致敏锐往往对他大有裨益。
“兰容说得对。虽然如此,我们仍然不可以大意,札兰丁一旦复辟成功,毕竟会为我们带来许多无法预料的麻烦。我想,对花剌子模境内的征服既然已告一段落,下一步祖汗一定会集中精力对付百年世仇——金国。若不是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我真想留在祖汗身边,参加日后的军事行动。对中原的战事与对斡罗斯、钦察有很大不同,按照祖汗‘先攻夏,后伐金,再图宋’的战略方针,下一步,祖汗恐怕会将剑锋首先指向先降后叛且背信弃义的西夏人。值得欣慰的是,祖汗创业的几十年中,从最初的统一战争,到为了适应对西夏、金、花剌子模战事的需要,军队兵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从单纯的骑兵作战模式逐渐发展到以骑兵为主,签兵、步兵、炮兵、工兵、通信兵甚至水兵多兵种协同作战的立体模式,这样组织起的进攻的确是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
“立体进攻固然重要,但若不同时采用灵活多变的战术,空有齐全的兵种恐怕也无济于事。我常听父亲赞叹大汗对于战机的把握和用兵的高妙,在实战中,或纵深突破,或迂回包围,或诱敌伏击,无不运用自如。即便是在攻坚战中,大汗也会因地制宜地采用攻心、火攻、水攻、坑攻、诈术、围城打援、弃难就易、声东击西等战术,绝不墨守成规,所以,大汗才能在统一蒙古、攻夏、攻金、西征的过程中创造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父亲每每谈起,都感佩不已,并以此作为自己指挥军队的准则。”
“是啊,它也将是我的准则。阔出,你身边将来会有一位了不起的参谋,别辜负了兰容。”
“我会的,请你放心。”
阔出正视拔都,严肃地回答。拔都蓦然想起自己在哲别病榻前许下的诺言,在为兰容庆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凄凉。
兰容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方才的谈兴一扫而光。
稍一沉默,阔出问道:“拔都哥,你不准备留下来吗?”
“恐怕不能了。父王他……”
“父王一直病着,他也很希望二哥早些回去,他好像有许多事许多话想向二哥交待。”薇萱插话道。
兰容紧紧注视着拔都,拔都温存地笑道:“兰容,我会找机会来看望你的,你放心,你出嫁的时候,哥一定亲自来送你。”
兰容凄然无语。这时,帐外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兰容姐,我可以进来吗?”
兰容闻言立刻起身,迎出帐外。拔都无意中瞟了阔出一眼,却见阔出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眉宇间似乎流露出某种疑惑和厌烦。拔都正有些奇怪,兰容挽着一位女子的手走进帐内。
“哟,兰容姐这里有客人啊?阔出小王爷,你也在?”女子看见帐中的三个人,落落大方地笑道。
阔出正襟危坐,对于女子热情的问候,只回以冷漠的颔首。
拔都、薇萱出于礼貌,向女子微微一笑。这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与兰容小巧精致的脸容不同,她脸盘圆圆的、大大的,无论眼睛、鼻子还是嘴都与她的脸型很相配,看起来显得热情外露,而且,她虽不似兰容清秀端庄,妖娆的体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海迷失,请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拔都小王爷,这位是薇萱公主。”
“原来是拔都小王爷和薇萱公主!”海迷失有点夸张地惊呼一声,随即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向拔都和薇萱行了个屈膝礼。礼毕,她不等兰容再次相让便坐在阔出身边,一双灵活的眼睛无所顾忌地在拔都脸上转来转去。拔都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搭讪着笑道:“海迷失姑娘是哪部人?”
“斡亦赤惕部。我阿爸是斡亦赤惕部的首领,我是他的幼女。当年,术赤大太子统率北路军征伐森林部落,我阿爸身为森林各部之首,因敬慕大太子为人,遂与大太子相约为兄弟,主动充当北路军前锋,说降森林各部。这段往事,不知拔都小王爷是否听说过?”
“听说过。原来是忽图合首领之女,失敬了。”
“没什么,我不介意的。哎呀,光顾了说话,忘了我带来的东西了。兰容姐,这篮子里是我亲自做的点心,大家一起尝尝如何?”
海迷失的手艺堪称一绝,随着她端出一碟碟色形各异、酥香诱人的点心,大家一边品尝,一边赞叹不已——除了阔出。自从海迷失进入帐来,阔出就一直保持着奇怪的沉默,大家渐渐都注意到了这种反常,只有海迷失浑若不觉,依旧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