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军稍事休整,从外高加索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欧洲。
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的蒙古人,在中原和花剌子模这样的地方作战,总难免有身处异域之感。这里却一如他们的家乡,绿草茵茵,鲜花似锦,草香、花香交织在一起,令人迷醉。
由于地形不熟,蒙古军进入了“坟墓”边缘:由高加索人、阿谢人、钦察人共同组成的联军伏击圈。
联军接连发起了几次进攻,均被蒙古军顽强击退。在联军最后一次进攻中,蒙古军第一次使用了“一窝蜂箭”。这是一种新式武器,经过匠人反复改进,一次能发射数十支特制的箭羽,杀伤力极强。此次,拔都奉命增援哲别、速不台二将,成吉思汗特意要他带上,危急时可作防御之用。但考虑到“一窝蜂箭”的箭羽制作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不到万不得已拔都并不想使用。面对“一窝蜂箭”的强大威力,联军方面显然一时被震慑住了,恰巧日落天暗,双方暂且收兵,哲别、速不台和所有重要将领一同回到大帐。
哲别的脸上隐隐挂着一丝忧虑。这是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人们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的。
速不台默然摆弄着手上的空杯。一时间,谁也没有心情开口,大帐里弥漫着不安和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兀良合台先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嘿”了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太大意了,竟然中了敌人的埋伏!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跟他们打消耗,我们可打不起。”
没有人回答他。
“幸亏天很快黑下来,帮了我们的忙,否则,我们今天能不能坚持下去也很难保证。明天天亮后,我们的处境会更加危险,不是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蒙哥小王爷,你倒是说句话呀!”
蒙哥抬眼望着他,嘴角居然噙着一丝镇静的笑意。这种镇静很快感染了兀良合台,他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下来。
“别慌!我们先听听拔都哥的想法。”
拔都望着蒙哥,他似乎从蒙哥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这一刻,他对他的这位堂弟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要知道,蒙哥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险境却表现出如此的沉着和老练,实属不易。
“拔都小王爷,你想到办法了吗?”
拔都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小王爷究竟什么意思?”
“兀良合台,你莫急,拔都哥的意思我懂。其实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祖汗碰到了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他会——”
“各个击破!”拔都、蒙哥、兀良合台异口同声。
“是的,祖汗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这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但是祖汗会选择谁呢?”
“只有钦察部。”蒙哥沉静地回答。
“先打钦察部?”兀良合台问。
“不是,而是要让钦察部不战而退,这样,剩下的两部一定会自乱阵脚。”
“蒙哥小王爷,你为什么这样认为?钦察部收留了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这次攻击的主要目标,他们怎么肯不战而退?”
“严格来说,钦察部与我们族源相同,游牧习俗也相同。当年,斡罗斯境内的各公国对钦察部的劫掠行为深恶痛绝,意欲联合将其铲除,但钦察部的首领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其中一位大公,以此换得了容身之处。钦察部现在的这位首领叫迦迪延,他骁勇善战,可惜有些刚愎自用,而且生性贪婪。”
“如此说来,小王爷一定知道迦迪延为什么收留篾儿乞部?”
“联姻。与钦察部当年如出一辙。”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自幼在祖汗身边长大,常常得以聆听祖汗的教诲。祖汗常说,要想击败对手,就必须了解对手。耳濡目染,我对送达汗廷的各类情报以及可能搜集到的介绍世界各地的图书资料都比较留心。不过,我的这些纸上谈兵说到底只能给哲别、速不台二位将军和拔都哥做个参考罢了。”
哲别、速不台一直静听着三个年轻人的议论,作战思路也在他们的议论中更加明晰了。年轻的一代将领正在迅速成长、成熟,这是最令哲别、速不台欣慰的地方。在并肩作战的这段日子里,拔都的沉稳、蒙哥的机智、兀良合台的勇敢可谓各有所长,相得益彰。
将领们低声交谈着,大帐里响起一片“嗡嗡”声。哲别、速不台专心地察看着地图,终于,哲别指在一处,速不台会意地点了点头。
哲别抬眼扫视着大帐,所有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的脸上。
“我刚才和速不台将军商议了一下,目前,能让钦察部主动撤离的确是上上之计。自从深入钦察草原,我们获得了大量的战利品,可派人将这些战利品赠送给钦察部迦迪延首领,只要他答应撤军。另外,我和速不台将军已经想好应变之策,一旦钦察部不同意撤军,执意与我为敌,我们在明天早晨开战时就必须全力攻打阿谢人的阵地。从今天交战的情况来看,在三支军队中阿谢军实力较弱,我们集中优势兵力攻其一点,然后向伏尔加河下游方向撤退,只有这样,我们恐怕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这样决定。现在我们来商量商量派谁去游说迦迪延首领。”
大帐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接着,兀良合台急切的声音和拔都沉静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去!”
哲别显然有些意外,探询地望着速不台。
“不行!”速不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为什么?阿爸,你是担心我完成不了任务吗?就算钦察部是龙潭虎穴,也不见得就能奈何得了我。”
“并非如此。速不台将军只不过担心一旦迦迪延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会拿我们做筹码,到时我们的军队就会投鼠忌器,反而要缩手缩脚。是这样吗?速不台将军。”
“对。”
“但不知将军反过来想过没有,正因为危险,才更有成功的把握。蒙哥不是说迦迪延既勇敢又刚愎自用吗,这样的人,必定崇尚勇气,而我们示之以勇,就能先在气势上压倒他们。迦迪延未必不会想到‘筹码’的问题,他也明知我们会首先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敢去,证明我们早有应对之策。如此,又可以在实力上迷惑他们。当然,更重要的是,迦迪延是个贪财的人,一个贪财的人,如果让他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就能获得他经过多少场战争也未必能获得的财宝,这样的买卖该具有怎样的诱惑力!倘若失去了这次机会,即便联军打败我们,他最多也只能获得其中三分之一的战利品,战与撤,哪一种对他和钦察部更合算,想必他最后一定可以算清楚。权衡种种利弊,这个使者,我最适合担当。”
“不行。”
“将军还顾虑什么?”
“万一……”
“万一拔都哥出了什么事,将军无法向我祖汗交待,是吗?”
蒙哥与拔都对了对眼神。蒙哥已经完全理解了拔都的想法,尽管他同样担心拔都的安全,但是,作为弟弟,他必须尊重拔都的任何决定,并且协助他达成他的心愿。
速不台沉默着。
“拔都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相信他有这样的信心也有这样的能力说服迦迪延首领。说真的,既然我们对联军一战原本就是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斗,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冒这个险呢?”
“即使要冒险也应该由我去。阿爸、哲别将军,你们不要再犹豫了,我这就出发。”兀良合台站了起来。
“不可以!好兄弟,我懂你的好意,不过我心意已决,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会会迦迪延。哲别将军、速不台将军,我只有一个请求,万一发生了意外,请你们一定不要因为顾忌我的安危而改变既定的作战方案,成败在此一举。你们只需牢记,祖汗还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哲别与速不台面面相觑。从拔都平静的神态中他们可以看出他如铁的意志。
终于,哲别下了决心:“兀良合台,你将礼物送到钦察部营外,然后留在那里,等待接应小王爷。我将亲自挑选十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陪小王爷一同入营,迫不得已时设法劫持迦迪延,以为退身之计。”
“喳!”兀良合台虽不情愿,也只能勉强接受了将令。
“事不宜迟,我也准备准备。”
“拔都哥,等一等。”蒙哥离开座位,走近拔都。拔都深情地拍了拍堂弟的肩头,他很清楚,蒙哥在由谁去做使者这个问题上从来没有参与争执,是因为他深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对迦迪延而言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威信和说服力,所以才没有去表白自己的无畏。蒙哥的确是在祖汗身边秉承教诲的,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总能明智地予以分析和判断。而这一点,即令拔都也不能不为之叹服。
“蒙哥,你有话说?”
“也没什么。我们会做好一切应变的准备,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蒙哥做了个手势,忙哥撒急忙走到他身边。忙哥撒自幼跟随四太子拖雷,能骑善射,力大无穷,保护主人时像马和狗一样忠诚和警觉,深受拖雷的宠信。此次蒙哥远征钦察部,拖雷特意将忙哥撒赐给儿子,这样,忙哥撒就成了蒙哥的亲随。
“让忙哥撒跟你一起去吧,他可是个好伴当。”
“好,就让忙哥撒跟我一起去。忙哥撒,我们走吧。”
“喳!”
拔都、兀良合台很快做好了准备。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除了担任警戒的巡哨的火把,只有地上的篝火与天上的繁星遥相辉映。哲别、速不台将拔都、兀良合台送出大营,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哲别、速不台唯有暗暗祈求长生天保佑拔都化解危机,平安归来。
厚重的夜幕渐渐吞没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场将要进行的交易。
钦察部的首领迦迪延原本无意与蒙古军派来的使者相见,然而,蒙古军方面呈上的礼单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礼单上几乎罗列了蒙古军远征以来历次战斗所获得的战利品中的大部分,都是奇珍异宝。这且不论,更让迦迪延惊讶不已的是,蒙古军的使者竟是成吉思汗的孙儿、大名鼎鼎的拔都。
在一种奇怪的心理支配下,迦迪延同意会见拔都。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拔都只能带一名副使入见。
迦迪延的大帐戒备森严,武艺高强的侍卫环帐而立,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每一个进入大帐的人。拔都施礼毕,向迦迪延呈上了一盒均匀无瑕、晶莹剔透的极品珍珠和一柄削铁如泥的南国宝剑,宝剑的剑鞘上镶嵌着红、绿宝石和红丝、黄丝、青丝玛瑙,形成了山峰和烟松的图案。不说别的,单这两样礼物,就让迦迪延大开了眼界。
拔都始终注意着迦迪延的表情。
迦迪延将礼物玩赏良久,方抬头端详着拔都。朦胧中,拔都的脸容极其坦率平和。在对哈马丹王国以及谷儿只王国的历次战斗中,拔都、哲别、速不台这些勇士的名字早已传遍钦察草原。没想到现在拔都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这究竟是由于这位年轻人自恃有武力强盛的蒙古大军做其后盾,还是因为他太看重勇士的荣誉,乃至不惜以身涉险?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迦迪延仍不能不为拔都的勇气所震慑。
“你,要什么?”思索良久,迦迪延瞥了拔都一眼,审慎地开了腔,声音生硬得像块岩石。不及拔都回答,他就移开目光,开始来回挥动着宝剑。这的确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迦迪延暗想。
“请你撤兵!”
拔都的回答如此简洁,迦迪延的手一顿,将剑尖指向拔都的方向,笑了。“为什么?”
“这对我们双方有利。你可以兵不刃血得到全部战利品,我们也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那些阿谢人和高加索人,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
“对我而言,蒙古人才是敌人。”
“我们有相同的信仰、相同的族源,我们最终会殊途同归,站在一起。而他们不同,他们和我们、和你们都不是同路人,暂时的联盟注定成不了永远的朋友,宗教信仰和族源的差异是你无法忽视,也是你无法抹平的。”
“即便如此,可只要抓住你,我一样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得不到。你应该清楚,蒙古人一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们真正要服从的人只有成吉思汗。如果你抓住我作为要挟,你将一无所获。另外,成吉思汗有许多儿子和孙子,所以,与胜利相比,生命并非最重要的,否则哲别、速不台他们也不会冒险同意我来见你。更何况,我相信迦迪延首领对勇敢和荣誉的尊崇,小人之举恐首领不愿为也不屑为之。”
“你的这些话说服不了我。我才不去管有没有永远的朋友,我只要知道暂时的敌人是谁就行了。再说,做一次小人又何妨!不瞒你,我还真想领教领教蒙古军的战斗力,据说很强,是吗?”
“那么等待你的将是惩罚和悲惨。花剌子模已经臣服,想来你不会不清楚他们君主引火烧身的缘由吧。”
“知道又如何?难道迦迪延怕你们不成!来呀——”
帐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内衣、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大帐。当她看到居中而坐的迦迪延时,便张开小手向迦迪延跑去。突然,她的脚被卷起的地毯绊了一下,身体向前扑去,拔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迦迪延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大帐中的武士也惊呆了。
小女孩抬头望着拔都。她长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和一双黑蓝色的眼睛,鼓鼓的小脸异常白皙。大概是因为惊奇,她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直望着拔都,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一对可爱的笑靥。
“你是谁?”她天真地问。
“冰姬,快过来!”
小女孩却依然盯着拔都。
“阿爸,他们是谁?我没有见过他们,是吗?”
迦迪延感到自己简直要疯了,连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冰姬,快过来!你听到没有?到阿爸这边来!”
拔都的心头微微一震,他已经知道小女孩是迦迪延的什么人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迦迪延的女儿就在他的面前……
拔都伸出手去,迦迪延的心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