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抹明安比成吉思汗更清楚自己回去的命运。
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倒还罢了,死在术虎高琪的手里,势必还要背上通蒙叛国的罪名,一生清誉,也将付之东流。
那个蒙古人的皇上……石抹明安一想到成吉思汗,就觉得心口发堵。术虎高琪怎会是他的对手?从他身上,石抹明安看到的是蒙军必胜的信心和力量。谒见成吉思汗,在石抹明安好似潭水一样平静的内心中卷起了层层波澜,他带着一丝恐惧,无可奈何地听任那曾经支撑过他整个生命的忠诚的支柱慢慢倾斜——它该不会彻底坍塌吧?
石抹明安仍经木华黎的驻地返回岭南。见天色已晚,木华黎善意地留他小住一宿,“石抹将军,如今两军对峙,你即使匆匆赶回,军士不明真相,也不敢放你入营。不如等天明再回不迟。”
石抹明安细思木华黎说得有理,迟疑片刻,终于同意留宿蒙营。木华黎吩咐摆上酒宴,两个人相对小酌。
蒙古元帅坦率直爽的态度很快消除了石抹明安的戒备心理,两个人谈攻守之道、布阵之法,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作为敌方统帅,木华黎的才华令熟读兵书的石抹明安心折。他勤奋、谦逊、聪明过人,尤其善于总结实战经验,原以为蒙古人愚陋,没想到竟有木华黎这样的英贤之士,蒙军有此将才,焉能不胜?
木华黎甚至知道《孙子兵法》,并且结合实战,对这部兵法有着更深层次、更为全面的理解。注意到石抹明安不可思议的神情,木华黎微笑着解释:“这部兵法最先是太傅塔塔通阿介绍给我的。后来,国师粘合重山——他原是女真贵族,因不满朝廷腐败,投到我国——将兵法抄录下来,一段段讲给我听。你也知道,我蒙古原无文字,记录祖先家世,全凭口述心记,直到大汗征服乃蛮,才由太傅创立了蒙文。我无法与将军相比,几十年戎马倥偬,倒成了重武轻文的借口。像将军这样文武兼修,我实在羡慕得很。”
石抹明安被木华黎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对知识的渴求深深打动了。他向木华黎谈起他的父母先生,谈起他初到中都求学时的种种趣事。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向他人袒露心声,而这个人居然是敌人。后来他们的话题自然地转到了成吉思汗身上。
“他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人!能够在他麾下效力,应当是件很幸运的事。”石抹明安深有感触地说。
木华黎含笑点头:“你与他只见一面,竟也得出这样的结论?你还没有到过草原呢,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他对草原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关于他的故事,从中你自会品出许多东西。”
“你呢?你是如何辅佐成吉思汗的?”
“我嘛,说来话长。我认识他时还很年轻,”木华黎的脸上露出一丝回忆往事的悠然,“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札木合这个人?”
“哦,没有。”
“札木合曾是大汗的安答,后来成为大汗的死敌。当时我不过是札木合治下的一个地位卑下的牧马奴而已。”
石抹明安猛地放下酒杯。显然“牧马奴”一词强烈地震动了他。
木华黎仿佛没有注意到石抹明安的失态,深情地讲述了他与成吉思汗相遇相识相逢相随的经过。
石抹明安听得呆了。
原来如此!
木华黎,蒙军中这位最优秀的军事统帅,原来出身并不高贵。成吉思汗任人唯贤,这也许正是他取得辉煌成功的前提。石抹明安丝毫没有瞧不起木华黎之念,相反他更加敬佩木华黎坦荡的襟怀。
讲完自己的经历,木华黎继续问道:“将军是否听说过哲别其人?”
“当然。哲别将军的大名在我军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哲别原是蒙古敌部泰亦赤惕的一名普通将领,在一次大战中,他一箭射中大汗的脖颈,差一点将大汗置于死地。战斗结束后,哲别——当时他叫只尔豁阿台,投降了大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大汗的人,大汗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对他不但未予追究,还放心地将他置于左右,‘哲别’这个名字就是大汗为了纪念他们一箭相交而起。大汗果然没有看错人,哲别从此真的成了大汗麾下的一支‘利箭’,也成了我蒙古草原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听到这里,石抹明安击节叫好。用人不疑,历来为世人所称道,而弃私怨重用曾经的敌人,则更加难能可贵。明安由衷赞道:“这样的胸怀,古今几人?成吉思汗此举,堪与齐桓公媲美。”
木华黎深以为然。他听粘合重山讲过春秋时期齐桓公不计个人私怨任用贤相管仲终成霸业的故事。
明安又想起一件事来:“请问成吉思汗膝下几子?”
“嫡子四人,庶子二人。四位太子皆能征善战,智慧超群,他们是我蒙古的希望和未来。”
“如此说来,大汗的事业后继有人。将军你呢,膝下几子?”
“只有一子,名唤宝鲁。”
他俩就这样喝着谈着,不知不觉天光放亮,石抹明安推杯告辞。
木华黎亲自将他送出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