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撒满珍珠的草原 柒

阿三出人意料的拜谒显然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阿三在成吉思汗面前,既无任何骄得之色,也无任何谄媚之态。当年在巴勒诸纳海子,也可以说正是阿三这种不卑不亢的禀性引起了成吉思汗强烈的共鸣。

交谈间,成吉思汗不觉回忆起他与阿三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我走投无路,情状很是狼狈,是吗?”

阿三微笑:“大汗,磨难有时可不是坏事啊。”

“你说的没错。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对我说:磨难是试金石。对于这一点,我体会最深的还得说是在巴勒诸纳海子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回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湖水是否已经彻底干了呢?”

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珍藏着对往事的回忆,怀旧之心人皆有之。成吉思汗忘不了所有帮助过他,尤其是在他处境艰危时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人。阿三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对此深有感触。在外人的心目中,蒙古民族或许愚昧、无知、野蛮,然而正是在那些所谓愚昧、无知、野蛮的心灵里深藏着许多可贵的品性:真诚、淳朴、善良、恩怨分明……蒙古民族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民族。

阿三经商多年,来往于亚洲各地,看够了尔虞我诈,名利角逐。而来自蒙古高原的这种粗犷、豪放的民风,却使他倍感清新、倍感亲切。

阿三献上礼物,成吉思汗含笑收下了。

“大汗,还有一个我来蒙古途中结识的朋友托我给您带来一份厚礼。”

成吉思汗有点意外:“是吗?是谁?”

“他叫瑞奇峰。”

“瑞奇峰啊……他是我的老相识了。”

阿三将瑞奇峰的礼物逐一呈给了成吉思汗,最后才捧出那只小巧精致、做工讲究的红木小匣,郑重地放在成吉思汗面前。“这件礼物是瑞夫人托我带给大汗的,应该是件贵重的礼物。”

成吉思汗捧着小匣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瑞夫人?这会是什么呢?”他似问阿三,又似问自己。

“大汗,”侍立一旁的图华放心不了,“还是交给臣来打开它吧。”

图华是契丹贵族耶律阿海的弟弟。几年前,允济皇帝继位时曾向成吉思汗派出了一个使臣团,耶律阿海恰在其中。那一次短短的接触,使耶律阿海不由自主地倾倒于成吉思汗的姿貌谈吐、气度风采,归国后不久,他便暗访蒙古,向成吉思汗袒露了归降诚意。成吉思汗欣赏他的胆识才华,当即欣然允纳。

彼时耶律阿海未带家眷,还须返回山西大同。行前,成吉思汗亲自设宴款待耶律阿海。席间,他故意问阿海:“我曾听人说:不带家眷,必是诈降。将军有何凭证令我相信你是真心归附?”

耶律阿海认真地回答:“臣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臣愿以亲弟为质。”

成吉思汗大笑:“阿海,我如何会怀疑你的诚意呢?方才所言,不过戏言罢了。”

然而,耶律阿海却是个办事认真、恪守信义之人。回去后不久,果然带着弟弟图华再访蒙古。成吉思汗感于阿海至诚天性,将图华留做宿卫。宿卫在蒙军中地位最高,享有种种特权,通常只有那些人品、武艺、体能、才貌俱佳的功臣宿将子弟才能入选。成吉思汗将图华置于身边,表明了他对耶律阿海的信任。只有一点成吉思汗很纳闷:“阿海,你为何不将家眷都带来,就此留在我的身边?”

阿海回答:“臣不愿无功受禄。臣暂且留在金营,或对大汗更为有利。反正臣已是大汗之臣,不在这一日两日。”

阿海在蒙古汗营只住两日,随即返回金营。这些年,图华跟随在成吉思汗身边,君臣朝夕相处,成吉思汗对图华的能力才华以及品性为人十分认可,已与木华黎商议,待攻金开始之时,就让图华到木华黎手下做一名独当一面的将领。

对于图华的担忧,成吉思汗只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他说着轻轻转动旋钮,只半圈,木匣的盖便打开了。

图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匣中的红绸被一层层掀开,成吉思汗的脸上急剧地变幻出几种表情:不解、猜测、惊讶,最后则是完完全全的领悟和兴奋。

阿三也看清了匣中之物:一只旧损的铁鸣镝。

从成吉思汗不同寻常的反应中,阿三意识到这只铁鸣镝所具有的价值——当然不是指它本身,它的本身可能一钱不值。

“阿三,你能不能给我形容一下,瑞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成吉思汗顿住。大概由于心情激动,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阿三明白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诚实地答道:“对于瑞夫人,我恐怕只能说,凡是见过她的人,必定终生忘不了初见她的刹那——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成吉思汗不再追问。他发现在匣底还垫着一条白色的、系着蝴蝶结的丝绢,伸手轻轻一拉,蝴蝶结打开了,立刻,他陷入了一种无以明状的心绪中。

阿三悄悄退出了金顶大帐。

成吉思汗缓步踱到帐壁前,取下一只绣花的箭袋。

箭袋里装有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如他童年时与札木合互赠的髀子和鸣镝,在豁尔豁纳黑川行猎时救了他的两支白色木杆箭,乞扬临终前特意为他雕琢的玉马,这些东西孛尔帖全都留心为他收藏着。

他从箭袋里倒出鸣镝,将两只鸣镝一并握在掌心。札木合安答,鸣镝已成双,你可以放心了。不知为什么,自从你回到豁尔豁纳黑川后我常常会想起你。在我的生命中,你一直扮演着两种角色:将战火一次次引向我的是你,成全我实现夙愿的也是你。你亦敌亦友,由友而敌,由敌而友。时至今日,祺儿终于理解了纠缠于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百年之后相见也可了无遗憾了。

阿三在蒙古汗营逗留了十余天,见多识广如今成了他聊以自慰的长处,否则,他就很难应付成吉思汗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了。成吉思汗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花剌子模,阿三就出生在那里。成吉思汗对那个穆斯林国家深感兴趣,他告诉阿三,蒙古与花剌子模毗邻,将来完全可以建立贸易关系,互通有无。至于信仰的不同,应该不会成为两国交往的障碍,凡是在他统治的领土,任何宗教信仰都将受到尊重和保护。

阿三唯独对伊斯兰教讲述甚少。他想的是,倘若花剌子模有一天真的同蒙古建立了通商条约,他一定会请几位深谙本教教义、准确掌握教义精髓的同胞给成吉思汗做一番详尽介绍。

愉快的时光一晃而过。阿三与朋友有约,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笑挽他的双手:“阿三,你是我的客人,想必知道蒙古人是好客的。难道我会让你这样走吗?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跟我同去看看如何?”

阿三不便拒绝。看过礼物后他却沉默了,成吉思汗以不止十倍的回赠作为报答,反令他深感不安。

成吉思汗亲切地注视着阿三:“莫非我忘记了什么,不能令你满意?你不妨直说,我会设法备齐的。”

阿三急忙摇头表示不是。

成吉思汗爽朗地笑了:“你是我的朋友,不妨有话直说。”

阿三抬头望着成吉思汗:“大汗,不知为什么这份厚礼让我觉得您以后不想再见我了。”

成吉思汗不觉一惊。

“在我的家乡有种习俗,两个朋友,如果其中一个送给另一个一份礼物,另一个倘若回礼,就只能回以价值等同或略低一些的礼物,如果回以价值高出许多的礼物,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友谊就此终结了。”

“竟有这种习俗,我怎从未听说过!”

阿三微笑道:“大汗,恕阿三不能受此厚礼!阿三能接受的,只有您的心意。”

“既如此……好吧,我不勉强你。”

行前,成吉思汗嘱咐阿三如果还能与瑞奇峰夫妇相见,就请转告他们:他将随时欢迎他们回来。他告诉阿三,瑞夫人其实就是他的安答札木合的女儿,札木合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未能尽到照料之责。如今她有了一个美满的归宿,他从心里为她高兴,也希望她能回来看看。

阿三频频点头。他与成吉思汗相约,最多不过一年,他们还会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