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光绪入承大统,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担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职,分别另简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职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机营事务”,派由伯彦讷谟诂继任。
但当时的上谕中拖上一个尾巴:“醇亲王办理多年,经武整军,着有成效,仍将应办事宜,随时会商”所以醇王与神机营的关系不断,伯王大受到牵制。两王本是儿女亲家,醇王的长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给伯王的长子那尔苏,而两亲家竟因公事伤害了私谊,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样。
神机营的官兵,乐于亲近醇王,也是由于伯王治军较严的缘故。视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当这个差使,一定要把神机营整顿起来。当年祖宗入关,神机营的士兵,能够站在马上放箭。如今,你们看是什么样子?倘或再不整顿,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糟!”
“王爷,”有人劝他:“不必多事吧!这是再不能整顿的了。”
伯王不信,锐意改革,无奈积习太深,那些不长进的官兵,又以醇王为护符,所以办事越来越棘手。日久疲顽,伯王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早就抛入汪洋大海了。不过他的禀性峻急,遇到看不顺眼的情形,依旧会雷厉风行地严办。
这年南苑秋操,发觉火器营少了一门炮。深入追究,才发觉是一伙士兵,居然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从犯开革。
从犯中有个骁骑校名叫富哈,他的母亲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嬷嬷,颇得七福晋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时在营里就常干不法的勾当。开革以后,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请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补上一个名字。伯王严词拒绝,毫无情商的余地。
于是富哈乘伯王阅操的时候去求见,侍卫见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问,严刑审讯之下,支吾其词,看起来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机营的士兵行刺长官,说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伯王上奏,只说“富哈挟刃寻死,请即正法,抑交刑部,请旨办理”同时,由军机大臣面奏真相,建议按军法从事,而且不必明发上谕。慈禧太后当然照准,富哈在当天就被处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开出大门来,发现台阶上躺着两个妇人,年纪大的那个,已经气绝,年纪轻的那个,奄奄一息,找了兵马司的官员来,灌救无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呜呼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尽在伯王府的门前,自是怨无所泄,走上这样至愚的绝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这一下便可以害得对方家破人亡,无奈是王公府第,除了为伯王带来不痛快以外,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两条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里还有人,他的婶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请见七福晋,跪地器诉。七福晋遇到这种麻烦,不知如何应付,只有告诉丈夫。
醇王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早有神机营常奔走醇王府的人,来加枝添叶地细诉经过,说伯王御下如何严刻。神机营不同其他营伍,本就不服蒙古亲王来管辖,如今忍无可忍,唯有请醇王作主。
所谓“作主”,意思是仍旧请醇王来管。从中俄交涉开始,边防紧急,言官就不断建言,说应该联络蒙古,巩固边陲,醇王认为“这都不过是给伯彦讷谟诂开路”,每逢两宫太后提到,总是极力反对。但神机营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权落到他人手里,老觉得于心不甘。早年为要避嫌疑,不便过问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机营的权,最近奉旨参与大计,倘或对俄交涉决裂,拱卫京师的重任,舍我其谁?这样,就得先把神机营拿回来,才有凭借。
因此,决定借这个机会,攻掉他的亲家伯彦讷谟诂。
由此大处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论怎么样,谈不到替她婆媳俩“报仇”,除却交代帐房,好好替她们办后事,同时多赏几两银子,作为富哈家孤儿的教养之资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论。
伯王也知道,他的儿女亲家对他不满,而且也听到神机营有请醇王复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较劲的事,不便公然谈论,所以烦恼在心里。现在又遇见李莲英来诉说这么一件荒谬怪案,越觉揪心。
“你说得也对,‘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病中也不宜受惊”他改变了原先激动的态度,“咱们分开来办,内里归你维持,好好儿查一查,外头归我。说实话,我也还不知道怎么办,得跟六爷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咱们随时商议。”
李莲英就怕案子闹大,不可收场,但一手硬压,却又担不起责任,现在听伯王有“随时商议”的话,便不会贸然出奏,颇为满意,因而连声答道:“是,是!我遵王爷的吩咐,上紧去查,王爷有什么话,务必请赏个信。为来为去为西佛爷圣体不安,不能再让上头烦心。”
话是不错,不过伯王也怕御史纠弹,不敢马虎,当时便到军机去跟恭王讨主意。
恭王也正有烦恼,烦恼是由他的长子载澂替他带来的。
这烦恼已非一日,从穆宗宾天以后,谁要提起“澂贝子”,恭王便会冒火。他不愿见这个不肖之子,而载澂也正好躲着他父亲,同时反因为恭王的见弃,更加胡作非为,成了京城里的第一号恶少。
因此,茶坊酒肆、戏园妓馆,提起“澂贝勒”,无人不知。澂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郏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澂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辩,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扮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罗唣?”
“是,是!大奶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
“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澂贝勒,澂大爷。”
“澂贝勒!”奎大奶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澂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澂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澂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澂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奶,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奶该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澂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奶,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奶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夫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奶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澂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澂贝勒一起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澂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澂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骙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澂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
“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象你澂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撅脾气!
嗐,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澂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澂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澂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成了个黑人,决非善策。
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澂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宠,说话口毫无忌惮,“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澂贝勒的诺言,奎大奶奶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摇头不答。
那奎大奶奶却是声色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那处的房租缴了没有,那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乱无章。一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身子可好?依旧是平日恩威并用,精明强干,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插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使个眼色,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激动,奎大奶奶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身子一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奶奶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处充军则是锁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屁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那里了!”
兆奎心乱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管告到那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
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泪,其实是使劲揉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澂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日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
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白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爱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称身,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乱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干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黄的寡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白些,这还不是革爵的事。
这是奎大奶奶编出来的一套话,澂贝勒那知道兆奎强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和过黄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澂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脸色大变。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皮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么办法?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干的,跟兆奎无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不治你,我买一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奶奶,高高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挺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这张脸怎么见人?
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摆布。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切:“奎大奶奶总有个下落啊!”
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乱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那儿搁?算辈份,载澂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压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
走!”
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脱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作了个防他来抓的戒备姿态。
“老二,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贱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润脸色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抛。
兆奎大惊失色,“老二,”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更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搓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身说道,“开饭了!有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奶奶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是郝顺出面转圈,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乱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吟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欲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挡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我替他去挺,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校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润撇撇嘴,“他那里当我同胞手足?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色,“这是打那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奶奶带回来三千两一张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奶奶就白白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罗!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
说着,站起身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跟兆奎讨主意。
“我那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不校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反倒泄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
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澂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交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