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沈桂芬,终于盼到了翁同和。为了避人耳目,翁同和特地先送了信,将在深夜相访。他仍旧保持着雍容的神态,相形之下,反显得城府极深的沈桂芬,倒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宾主一揖,毫无客套地就围炉低语,谈入正题。
“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议论甚多。”翁同和答道,“看法都差不多,是兰荪捣的鬼。”他停了一下又说:“王夔石进军机,早就有人不服气了。”
王文韶这年二月进军机,是顶前一年九月丁忧的李鸿藻的缺。军机处除了恭王领头以外,大军机两满两汉,两汉一南一北,势均力敌。李鸿藻开缺,应该补个北方人才合成例,那知沈桂芬引进了他的乡试门生,籍隶浙江仁和的王文韶,打破了南北的均势,无怪乎遭李鸿藻一系之忌。这一层,沈桂芬也知道,但是,他不相信李鸿藻“捣鬼”。
“兰荪究不失为正人君子。而且他起复也还早,用不着在这时候就撵我出军机。”沈桂芬说,“就算我出军机,他也补不上,反便宜了别人。”
“是的。”翁同和点点头,“外面的浮议,究竟搔不着痒处。
照我看,恐怕还是‘高密’的暗箭。”
“高密”隐着“仲华”二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封高密侯,而邓禹字仲华,跟荣禄的号相同,翁同和的看法,与沈桂芬的怀疑,亦正相同。
“着!”沈桂芬拍着膝盖说:“除他以外,别人不会起此恶毒念头,就有此恶念,亦无法进言。”
“不过,”翁同和忽又改口,“也只是悬测之词,究竟不足为凭。”
“不然!”沈桂芬打断了他的话,却又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叔平,你能不能助我一臂?”
“是何言?”翁同和说,“只愁力薄,不能为公之助。”
“此事非劳鼎力不可,他人无用。”沈桂芬放低了声音,“你跟‘高密’是换帖弟兄,可共机密。”
翁同和有些发愣,他充分了解沈桂芬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荣禄那里去做一次“探子”。这个要求颇出他的意外,但仔细想一想,易地而处,自己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确是个“舍我其谁”,别人干不了的任务。
“叔平,”沈桂芬转而言他:“照理说,你早该进军机了,不过你是帝师,身分尊贵,我不便保举,一则,我不配当你的举主,再则,我怕别人说我引你为重。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人,两蒙其害,何苦乃尔?不过……,”他停了一会,忽然说了句:“桑白齐老病侵寻,干不长了。”
这是开出来一个条件,如果翁同和肯替他效这番力,那么,桑春荣一旦开了刑部尚书的缺,他就会保荐翁同和继任。
这一番话不能不令人动心,左都御史与刑部尚书,虽同为“八卿”,但尚书毕竟不同。
而且左都御史虽号称“台长”,其实柏台森森,尽皆傲然兀立,那些“都老爷”,数谁都不是肯帖然听命的,远不如六部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诺诺连声来得够威风,有作为。
于是他说:“同舟共济,我自不惮此行,但有什么成就,却不敢说。”
“偏劳,偏劳!”沈桂芬连连拱手,“此事还望缜密。”
“缜密”两字是说来安翁同和的心的。在南北党争中,翁同和亲南而保持着近乎超然的态度,这一点他很重视,所以沈桂芬的“缜密”,实在是暗示着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态度,好让他消除顾虑。
是经过仔细盘算,扣准了时间去的,去时正当荣禄在明如白昼的煤气灯下,举杯陶然的时候。彼此换帖弟兄,自是不须禀报,便被引到席前,当荣禄起身迎接时,听差已经另添一副杯筷,在等待翁同和入座了。
“沈经笙真不是人!”一进门就满面气恼的翁同和,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发泄,一坐下来就愤愤地说,“我跟他要绝交!”
“怎么?”荣禄颇为诧异,“何以气成这个样子?”
“他跟人说,我想进军机,所以巴不得他出京,小人之心如此,岂不可恨?”
荣禄对他是持着戒心的,所以这番愤激之言,在将信将疑之间,只解劝着说:“算了,算了!沈经笙的度量,谁不知道。‘宰相肚里好撑船’,他这个宰相……。”荣禄笑笑举杯。
“仲华!”翁同和正色说道:“你不可掉以轻心!从先帝初崩那晚上,你动了枢笔,沈经笙就拿你恨入切骨。外放贵州,他跟人表示,说是出于你的主谋,非报此仇不可。你不能不防!”
荣禄报以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微笑,同时也只有再度举杯,来掩饰他的略有些尴尬的神色。
“最近有首好诗,传诵一时,你听人说过了没有,吴圭庵的《小姑叹》?”
“没有听说。”荣禄答道,“吴圭庵在兰荪那里见过两面,不熟。再说,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谈诗的人。”
于是翁同和用清朗的声音念道:“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妍。”
“事事承母命,处处蒙人怜。”荣禄笑道:“形容绝妙!沈经笙在西太后面前,就是那副宛转承欢的样子。”
“想不到碰那么大一个钉子!”翁同和忽然拍手嘻笑:“几时见着圭庵,倒要劝他另写新篇《小姑哀》!”说完,笑声更大了。
这番做作骗倒了已有酒意的荣禄。他跟翁同和相交这五六年,从未见有如此忘形失态,可见得他是恨极了沈桂芬,所以才有这样声容两俱刻薄的调侃。
这一念之转,使他撤除了对翁同和的藩篱,觉得依旧可共腹心,“叔平,跟你说实话吧,倒不是我对沈经笙,有‘卿不死,孤不能安’之感,他引进王夔石,遭人大忌。上头也怕他党羽太盛,搞成尾大不掉之局,想设法裁抑。如果仍旧在朝,不能无缘无故撵他出军机。那天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我说了句‘黎培敬不是内召?’还来不及往下说,西太后就摇摇手,不让我再往下说。说真的,第二天的面谕,连我也觉得意外。”
显然的,荣禄还有些言不由衷。这也难怪他,即令至交,总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伤人?
反正真相已明,他怎么说也不必听,要听的是这一句话:“遭人大忌”之“人”是谁?
“王夔石原非大器,沈经笙的援引,确是出于私心。”翁同和说,“且不说兰荪,就是他们浙江人,也有许多不服的。”
这是试探。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鸿藻,荣禄当然要为他辩白。然而做主人的却无表示,只说了句:“但愿王夔石不出乱子,出了乱子,准是‘小鬼跌金刚’!”
“小鬼”何指?翁同和想不明白,“这是怎么说?”他问。
“同治三年,免办军需报销一案的来龙去脉,你不知道?”
“那不是出于倭艮翁的奏请吗?”
“倭艮翁是因人成事。王夔石那时在户部。”
王文韶那时在户部当司官,年纪还轻,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圆融的浮滑习气。平日亦颇留意公事,深恐一旦洪杨平定,办军需报销时,户、兵两部书办多方勒索骚扰,各地将领为填此辈贪壑,势必苛征暴敛,苦了百姓,甚非大乱之后,与民休息之道。因此,便草拟了一个免办军需报销的条陈,预备呈给堂官。
这是绝人财路的“缺德”行为,便有同官劝他不可多事,王文韶为危言所动,果然搁置了下来。而户、兵两部的书办,实际上也已经有了行动。
当同治三年春天,李鸿章克复常州,洪秀全病殁,太平天国之亡,已指日待。户、兵两部书办,认为快要发财了,于是相约密议,决定派人到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各地,与各领一军的将官接头,谈判包办军需报销的条件。这得花两笔钱,一笔是照例的“部费”,奉命专征的大将都得要花,那怕是圣眷优隆,生平蒙“十三异数”,为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都无例外。
另外一笔是办报销的费用。军需报销在乾隆年间颁过一本“则例”,那一项可报,那一项不可报,写得明明白白,本来不算难办,难就难在收支必须与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驳”。事隔十几年,经手的人不知换过多少,那里弄得清楚?因此部里书办与各省佐杂小吏协议,由京里派人就地查阅藩、厘、关、盐四库底案,代为办理,笔墨纸张,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部里书办代垫,将来算部费的时候,一起归垫。
当江宁报捷时,这笔垫款已用了好几万银子下去。而恭王与大学士管部的倭仁,却已有了密议,等论功行赏告一段落,开始筹议善后事宜的当儿,突然有一天下午,倭仁约集户部六堂官,同时到部。一到就征召得力的司官,将已外放湖南道员的王文韶所草拟的那份节略取了来。象宋朝翰林学士草制“锁院”那样,下令闭门上锁,断绝交通,然后分派职司,拟奏的拟奏,眷录的眷录,用印的用樱忙到三更时分,诸事就绪,倭仁就携着请免办军需报销的奏折,由户部入朝,等恭王一到,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同声称善,立刻拟旨分行,以四百里加紧寄谕各剩户、兵两部,以及后来也插一脚的工部书办,美梦成空,还赔了一笔巨款,竟有相拥痛哭的。
等把这段经过说明白,荣禄的话,也就容易懂了,“小鬼”是指部里的书办,推原论始,当初王文韶的创议,断了此辈的财路,所以没有一个不是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如果王文韶出了纰漏,“小鬼”自然要“跌金刚”。
翁同和当然希望他“跌例”,才有进军机的机会。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所以不去多转念头,说些闭话,告辞而去。
宝鋆也跟荣禄不和,倒不是私怨,只是为了派系不同,一个是恭王的“弄臣”,一个是醇王的“大将”。两王手足参商,于是宝鋆把荣禄也看作眼中钉了。
“经笙,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出气。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还没有机会。”宝鋆很恳切的相劝:“你千万忍耐,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草惊蛇,留神反噬。”
所谓“机会”,是要抓着荣禄的错处,连醇王都无法袒护他,才能“打在七寸上”。然而这个机会,一时不可能有的,因为荣禄腰上生了个疮,请的德国大夫,开刀割治,流了好些血,家居养疴,不问公事,那里来的错处?
荣禄请了两个月的假,但中途不能不销假视事。这年京畿大旱,灾象已成,因而人心浮动,谣言甚多,说某月某日,某地某村要起事,跟山东、河南的白莲教已经有约,克期入京,不但口头传说,甚至九城城门上都贴出揭帖。荣禄是步兵统领,负责京师治安,当然要力疾从公,亲自弹压。
销假的折子递了上去,两宫太后立即召见,问了他的病情,慈禧太后说道:“京里人心不定,怕匪徒生变,我想调李鸿章的北洋淮军来把守京城,你看怎么样?”
这个念头起不得!荣禄心想,九城百姓一看调北洋淮军入卫,必定大起恐慌,而淮军的纪律又极坏,骚扰地方,反倒激出变乱,无事变成有事,岂非庸人自扰?
由于深受宠信的缘故,荣禄在慈禧太后面前说话,一向不甚有顾忌,“回两位皇太后的话,”他扬着头说:“奴才职司地面,九城内外,都派得有侦探,如果匪徒想捣乱,奴才不能一点不知道。目前流言虽多,实在无事,如果调淮军进京,显得慌张,人心更加浮动。千万请宽圣怀,出以镇定。”
“真的没有那些个匪徒勾结白莲教,想造反的事?”
“奴才怎么敢说瞎话,上欺两位皇太后?”
“既然这个样,自然一动不如一静。”
等退出养心殿,荣禄心里在想,亏得自己早销了假,得以及时谏阻,倘若上谕一下,兵马调动,那时再想办法来挽回,就要大费手脚了。
正这样自庆得计之时,听见有人在喊:“荣大人,荣大人!”
回头一看,是个仪表魁伟的太监。荣禄不由得便伸手去捏荷包,看带着什么新奇珍贵的玩物,好结交这个由替慈禧太后梳头而取代了安德海当年的地位的李莲英。
“怎么着!”荣禄站住脚说:“我病了一个多月,你也不去看看我!”
“天在上头,”李莲英一面请安,一面用手向上一指,“不知道起了多少回心,想去看荣大人,总是那么不凑巧,到时候,上头有事交代,去不成了。那天西佛爷还说来着:荣某人长个疮,怎么让洋人去治?还动刀什么的,真教人不放心!我当时就跟西佛爷讨差使,要去看你老,谁知道还是不成,内务府有个交涉,非我去办不了。”
“心到了就行了。多谢你惦着。”
“荣大人!”李莲英的神态,说变就变,变得关切而忧形于色,“你今天捅了漏子了!
调北洋人马进京把守,是七爷的主意。”
荣禄大惊失色,出宫赶紧打听,果不其然,谣言是“老五太爷”的小儿子,贝子奕谟面奏慈禧太后的。问到处置的办法,奕谟在堂弟兄中,跟醇王的感情最好,因而建议两宫召见醇王,垂询弭患的方略。
醇王方在壮年,四载闲居,静极思动,面奏调北洋淮军驻扎京师,归他调遣,慈禧太后的意思已经活动,醇王正兴冲冲地在跟李鸿章写信了。
“坏了,坏了!”荣禄顿着脚对他妻子说:“七爷办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跟我先商量商量!”
“你倒也别怪七爷。”荣禄夫人说,“他是因为你正病着,不愿意让你操心。我看,你赶快去一趟吧!”
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荣禄赶往太平湖醇王府,打算解释赔罪,一到就知道不妙。极熟的客,本来不须通报的,门上将他拦住了,说醇王有交代,什么客来,都得先问一问他,见与不见?
等把名帖投了进去,门上很快地有了回话:“不见!”而且连名帖都不肯收。
这几乎是绝交的表示,荣禄心里不止于难过,而且害怕。他的靠山就是醇王,此外可为奥援的,只有一个李鸿藻,而李鸿藻守制家居,无可得力,如今再得罪了醇王,益发孤立无援。虽说深得慈禧太后赏识,但一半是醇王揄扬之功,“赵孟能贵,赵孟能贱”,醇王夫妇经常入宫,得便说两句坏话,圣眷立刻可衰。
得找个人疏通!他这样在打算,但要等醇王的气忿稍平,才能进言,眼前只有委屈自己。一次不见,第二次再去,谁知三番五次饱尝闭门羹,而荣禄并不气馁,他在想:大年初一去拜年,醇王还能挡驾吗?
等不到过年,腊月二十七,就挨了宝鋆和沈桂芬的一闷棍!
有个“黄带子”叫宝廷,字竹坡,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裔。同治七年的翰林,是八旗中的名士,响当当的“清流”,年底下看见小民生计艰难,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伤时感事,上了一道奏折,谏劝六事:明黜陟、专责任、详考询、严程限、去欺蒙、慎赦宥。
从穆宗崩逝,两宫太后再度垂帘,广开言路,谏劝的奏折,很少留中,而况宝廷所谏的六事,多指大臣而言,当然发交军机处议奏。
宝鋆一看,顿有妙悟,“经笙!”他悄悄对沈桂芬说:“机会来了!你看宝竹坡的折子,这‘专责任’一条,大有文章可做。”
沈桂芬约略会意,“专责任”一条中,宝廷指满大臣兼差甚繁,在这句话上面,自然可以生发出许多意思。但自己不宜说破,且先听了宝鋆的意见再作道理。
“论差使之繁,自然是我跟‘高密’,我减,他亦减。今天就面奏取旨,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密议停当,同时取得了恭王的同意,决定由宝鋆自陈。
“跟两位皇太后回话,奴才蒙恩,赏的差使甚多,实在力不胜任,”他说,“奴才拟请懿旨,开掉国史馆总裁跟阅兵两个差使。”
“可以!”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点头。
“除了奴才,就数荣禄的差使多,奴才等公议,宜乎开掉工部尚书跟内务府大臣的差缺。”
慈禧太后觉得荣禄的这一缺一差,不能跟宝鋆的那两个差使相比,所以沉吟着,难以裁决。
“步军统领非荣禄不可。”宝鋆又说,“京畿荒旱,地面不靖,如今年近岁逼,荣禄的责任甚重。他大病初愈,精力不继,如果不开去这两个差缺,精神不能专注,对京师治安,大有关系。”
慈禧太后最怕的就是京城里不安靖,虽然荣禄曾面请“出以镇定”,但巡城御史几乎每日奏报,发生盗案,又何能不担心事?因而便觉得宝鋆的话,说得甚有道理。
“荣禄宣力有年,明敏干练。”沈桂芬也说,“好在年纪还轻,将来必蒙两位太后重用。”
意思是“来日方长”,尽有“加恩”的机会。慈禧太后不由得想到这一两个月以来,醇王提到荣禄,说他“贪杯,不知道爱惜身体,还要多历练”之类的话,如果这时候略微给他点教训,让他知所警惕,巴结向上,反倒是成全了他。于是她的念头转定了,侧脸问道:“姐姐,你看怎么样啊?”
慈安太后自从穆宗享年不永,嘉顺皇后殉节,摧肝裂胆般哀痛之余,有万念俱灰之感,同时看到慈禧太后凡所措施,尊重清议,能纳忠谏,有努力补过的模样,便越发觉得可以不管,所以此时答说:“你瞧着办吧!”
“那,”慈禧太后便吩咐:“写旨来看。”
如何承旨,也是预先商量过的,怕泄漏消息,不教军机章京经手,在宝鋆递了眼色以后,王文韶先磕个头,然后起身俯首,倒退数步,转身出殿。
出殿找太监休息之处,取张白笺,从靴页子里抽出水笔,一挥而就,进殿呈上御案。看他写的是:“宝鋆,荣禄差务较繁,宝鋆着开去国史馆总裁、阅兵大臣差使;荣禄着开去工部尚书缺,并开去总管内务府大臣差使。”
“就这么写吗?”慈禧太后发出疑问,言下是嫌太简略了。
“两位皇太后明鉴,”宝鋆答奏:“以奴才愚见,觉得这样子写,反倒得体。用人之柄,操之于上,开去差缺,无须宣示缘故。”
“对荣禄,似乎该有几句勉励他的话。”
“那倒象是有意贬斥了。”宝鋆是犯颜力争的神情,“荣禄是可造之材,务求两位皇太后成全,给他留个面子。”
慈禧太后再精明,架不住他们伙同簸弄,于是这道上谕,当天就见了邸抄。
这个年,荣禄就过得不是味道了。不过他很聪明,照样具折谢恩,照样一家家去拜年,拜到太平湖,终于见着了醇王。
醇王毕竟是忠厚的底子,已知道内幕,对于他的凭空丢官,颇有“我不杀伯仁”之感,所以不等他磕完头,就拉着他的手说:“仲华,仲华,年下内廷的差使多,我没有来得及给你去道恼。”
“七爷,”荣禄有意装作不解,“我没有烦恼啊!”
“好了!好了!别这么跟我装蒜,更教我心里不好过。你来!”
醇王传话给门上,凡是访客,一律挡驾,为的留荣禄深谈。在千本红白梅围绕的“寒香馆”置酒款客,酒入愁肠,荣禄的牢骚到底忍不住了。
“别的都还罢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谕上不说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听说宝公还替我跟上头讨情,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仲华,事情怕还没有完,”醇王提出忠告:“你还得当心。”
“七爷听说了什么?”
“我如今不问外事,没有听人说什么来着。”醇王答道:“我只是这么在替你担心。”
荣禄冷笑:“就冲七爷的面子,他们也不能赶尽杀绝吧?”
这话的分量不轻,是怨醇王不能加以庇护的怨言。但醇王有醇王的难处,好不容易有个出来带兵的机会,却让荣禄在无意中打消,虽不算碰钉子,到底落了个痕迹,如果再有所建言,或者为荣禄不平,势必更引起恭王一系的警惕防备。自己此刻等于无拳无勇,而身分又非昔比,一言一动,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长保尊荣。因而对于荣禄的怨言,唯有报以苦笑。
“翁叔平常到七爷这儿来吧?”
翁同和是当今小皇帝启蒙的师傅,跟醇王犹如民间的东家与西席,自然常有往来。对于毓庆宫的事务,他亦常在侧面干预,例如翁同和不教小皇帝学行楷,就是醇王所特地关照的。这原是不必问的事,所以醇王只当他是没话找话,答与不答都无关紧要。不过听见荣禄提起,倒触动了他藏之心中已久的一个疑团,便答非所问地说:“你跟翁叔平是换帖弟兄,听说交情大不如前,有这话吗?”
这一问引发了荣禄无穷的愤懑,然而他不肯在醇王面前说实话。因为他的摆布沈桂芬,不宜说给醇王听,只好忍了又忍,才淡淡地答道:“我仍旧视他如兄,是他跟我疏远了。”
“这也难怪,他跟沈经笙一走得近,跟你自然要疏远。这个人,”醇王停了一下再说,“还算是谨饬君子。”
从这句话中可以想见,翁同和骗自己说真话的情形,不曾跟醇王说过。彼此都做了小人,都有难言之隐,只是自己是吃了哑巴亏,却不知翁同和出卖换帖弟兄,又会有些什么好处?
翁同和的“好处”是沈桂芬诺言的兑现。刑部尚书桑春荣一再辞官,朝廷一再慰留,到了光绪五年开印以后,桑春荣又“乞骸骨”,这一次准了,朝命以左都御史翁同和,调补为刑部尚书。同时,王文韶的军机大臣,去掉了“学习”字样,这证明了吴圭庵写那首《小姑叹》,体会极深。沈桂芬以清介之节行柔媚之道,如果不为慈禧太后所欣赏,那就再没有人能邀“圣眷”了。
不久,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永远奉安,安葬惠陵,两宫太后定在三月二十一启銮。
起驾以前,有件大事要裁定:派定留京办事大臣。
历来的规矩,天子巡狩,必以太子监国,留守根本之地。清朝自康熙以后,不建东宫,所以这时惇王以亲贵之长,特膺重任。另外派了协办大学士工部尚书全庆、户部尚书董恂、步军统领荣禄留京办事。全庆和董恂,都在七旬开外,派此差使,是体恤老臣,免了他们的跋涉之劳,荣禄负责京城治安,亦该留守,原都不足为奇,但上谕措词,仿佛贬低了荣禄的身分,说的是:“惇亲王、全庆、董恂三人,分日轮班,在内值宿,不值宿者,申刻散值。荣禄每日进内办事后,毋庸值宿,午刻先行散值。”
相形之下,荣禄比全庆和董恂便低了一筹,象军机章京之于军机大臣,不过供驱遣使令而已。
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打击手段,与年底那道不说理由开去荣禄一缺一差的上谕,异曲同工而相得益彰,荣禄失宠已是彰明较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