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可以将嫪毐委托给李斯照顾,但是太后赵姬这边,却只能由他来亲自料理。自从嫪毐兵败被擒之后,赵姬就一直被软禁在雍城大郑宫内,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两个年幼的儿子还陪在她的身边,他们成日嬉戏打闹依旧,浑不知道天已经塌了。他们偶尔也会问起阿父怎么不在,赵姬总是含糊应付过去,转头却已是泪如雨下。
廿载荣华今何是?仿佛南柯一梦中。过去的得意和欢乐,已是那么遥不可及,似乎从未发生,却又更惨过从未发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显摆自己尊贵的同时,却又假模假样地对自己的尊贵加以抱怨叹息。她以为可以一生一世这样活下去,又怎会想到将有今天的情形出现?暴风雨必将来临,谁能救她?谁能救她的两个儿子?谁能救嫪毐?没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难免会遭遇种种背叛。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笑。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耻。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怜。而有些背叛,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赵姬的背叛,不同于宗室的背叛,也不同于成蟜的背叛。惟有赵姬的背叛,能够击碎嬴政的心。毕竟,赵姬是他的母亲,是生他的那个人,是养他的那个人,是必须爱他的那个人。
然而,也正因为赵姬是他的母亲,嬴政才会格外愤怒。他已经在自己的冠礼之上,让赵姬出尽了丑。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郑宫。嬴政还是来了,他面对着他的母亲。他以怎样的身份降临?是作为秦国的国君,还是赵姬的儿子?是作为复仇者,还是债权人?
看着赵姬那日渐衰老的容颜,嬴政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让嬴政伤心的是,赵姬居然那么害怕他。赵姬蜷缩着,眼睛里含着泪水,像是一只受到惊恐的小动物,乞求他的保护,乞求他的怜悯。生活是如此的真实和残忍,即便他是秦王,却也无法万能。
武士已经把赵姬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儿子带了过来。两个小男孩很是害怕,哭着要向赵姬奔去,却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着两个男孩,苦涩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问赵姬道,母后,当年的我有这么漂亮吗?
赵姬颤抖着回答道:这两个粗陋小儿,哪里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干了,嚷道:阿母,你撒谎。你说过,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赵姬走过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训道,叫你胡说。
男孩哇哇大哭。赵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无忌,母后何必动气。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这张脸混饭吃。嬴政又问男孩道,多大了?
六岁。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岁。
“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说过,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时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赵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说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铁青。赵姬吓得赶紧跪下,哀求嬴政饶两个孩子的性命。嬴政不为所动,手一挥,武士拎起两个小男孩,塞进布袋,捆好。武士举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掼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开始,布袋里还有动静,后来便沉寂下来。再到后来,从布袋里沁出血迹,越来越多,地上血红一片。
赵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再也不会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会有人半夜醒来、哭着要她抱了;再也不会有人满殿乱跑、而她故意装作抓他们不到了。两个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同样是为了保住权力宝座,同样是遭到母亲的背叛,古罗马暴君尼禄比嬴政更加残忍。他先是把他母亲的船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没有成功,于是再杀,派兵硬闯进他母亲的别墅,一刀一刀活活将他母亲捅死。巧合的是,尼禄弑母之时,也和嬴政一样,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尽管赵姬咒骂着、干嚎着:你杀了我吧。嬴政却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虚无者宣称:人人可以争输赢,无人有权定对错。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关门打烊了,却还有一场内心的审判,是人所无法逃脱的。不管怎样,赵姬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欠她的,是他永远无法归还的。封神演义里,哪吒自恃法术在身,剖腹剔肠,切肉剜骨,将肉身还给父母,以为从此可以和父母两清。且不说此举是否真能还清父母之恩,只说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嬴政狠下心肠,对赵姬说道,当年在邯郸之时,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切。我记得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这句话。母亲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子呢?如今我依然爱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没有说错,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赵姬匍匐在地,长号泣血,嬴政却已远去。二十二年前,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洞的肉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