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要离开咸阳了,吕不韦已经批准了他的计策,并命他全权主修他规划的水利工程。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郑国和李斯两人把酒话别,却均是满腹心事,酒喝得少,话也说得不多。李斯不明白得偿所愿的郑国为何看上去如此忧伤。他长相那么难看,本是没资格忧伤才对的呀。
李斯虽然对郑国心存感激,但他并不认为郑国是自己的朋友。一个人过了25岁,便不可能再交到真正的朋友。李斯知道自己将再也交不到朋友,他并无伤感,他也不再需要朋友。韩非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始终这么认为,他相信韩非也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像韩非这样的朋友,能交到一个就足以招致全天下的人妒忌,如能交到两个,恐怕就连老天也会妒忌。
马车催促郑国起程。郑国这才开口问道:“李兄在相国处可还如意?”
李斯并不想向郑国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便答道:食有鱼,出有舆,于愿足也。
郑国哈哈大笑,道:“李兄何必瞒我。李兄志向之大,郑国岂能不知。郑国将别君而去,望李兄多多保重。郑国别无所赠,区区薄礼,望君笑纳。”说着,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李斯解开包裹一看,但见金灿灿一片,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李斯急道:“这如何使得。李斯担当不起。郑兄远行,正是用钱之时,如此厚赠,李斯不敢收。”李斯极力推辞,郑国强他收下。
郑国道:“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李兄欲申志扬名,立功当世,此金虽少,或能于君有开路之用。幸勿再让。郑国此去,兴修水利,不乏聚敛之机,不出数年,虽千金万金亦易得也。”
李斯惊道:“郑兄莫非要侵吞贪污?”
郑国苦笑道:“李兄不懂的,郑国必须贪污。”说完,朝李斯一拱手,上车远去。
李斯的确不懂。他知道,某些军权在握的将领,为打消君王对自己的疑心,会故意贪污不法,自污形象,授君主以柄,安君主之心。但郑国只不过是个水利工程师,想来也不该有必须贪污的苦衷。李斯想不通。等他想通,那已是十年之后的事情。
郑国离开咸阳后,李斯越发觉得孤单。以咸阳之大,他居然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当然,除了吕不韦之外。
吕不韦虽不起用李斯,却常喜欢邀李斯闲谈,然而每次却都欲言又止。吕不韦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不说,李斯也就不问。谁让他的前途就掌握在面前这位混蛋手中呢。两个人就那么枯坐着,大眼瞪小眼,结果就搞得像两个禅学大师聚在一起似的:
来了?
来了。
然后就一直是沉默的沉默。五个时辰之后。
走了?
走了。
有时候,吕不韦有些想打开话匣子时,往往会在最后多说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李斯回他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让吕不韦把想说的话烂在心里长蛆。李斯就是这么狠,管你妈的相国不相国,你让老子不好过,老子凭什么让你好过。吕不韦在李斯一再的培养熏陶下,已经习惯并安于李斯的狂狷了。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因此,尽管吕不韦对李斯恨得牙痒痒的,却硬是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李斯有着灵敏的政治嗅觉。他多少能猜出些吕不韦的难言之隐。因为每次吕不韦找李斯闲谈,都是在他从太后宫中回来以后。吕不韦一个月总要到太后宫中行走十余次,每次回来,连走路都会摇摇欲坠,两腿发飘,像是干过了极重的体力活,心情也是大差,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李斯推断,吕不韦想告诉自己的事情,必定和那位深居宫中的太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