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吕不韦接到嬴政的来信,心中虽疑虑恐惧,神态间却依然保持镇定。只是在晚宴之上,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慈祥,不舍地流恋在每个家人的脸上。
宴席散去,吕不韦特地留下最疼爱的两个孙子,和他们戏耍了好一会,这才让人送回。两个孙儿离开之后,吕不韦的面容便再无一丝暖意。
吕不韦有宠姬卫氏,年轻貌美,妙解歌舞,向来最得吕不韦欢心。卫氏见吕不韦面容阴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烦恼。哄老爷子开心,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任她使尽千般风情,抛出万种伎俩,吕不韦始终毫无反应,只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卫氏无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吕不韦独自呆着,心绪空前狂野。
嬴政绝情的来信,等于宣判了他吕不韦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吕不韦对秦国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权势独握的大秦相国,令六国在他脚下匍匐称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让太后在他身下婉转呻吟。迁入蜀地,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这样的耻辱!他必须保全自己的尊严,拒绝加诸于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吕不韦披衣而起,立于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听周遭,周遭好静。嗯,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该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结束了他的初恋,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阶下积露,夜凉如水。吕不韦伫立良久,然后叫醒家僮,命令备下热水,他要沐浴。
家僮们对这个传说中的老爷子,一向敬如天神。虽说在深更半夜还要沐浴的要求着实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多言语,只能乖乖照办。热水备妥,家僮又小心问道,“要不要唤醒卫氏,为老爷侍浴?”吕不韦摇摇头,道,“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静处,任何人不得打扰。”
吕不韦泡在热汤之中,尽力伸展四肢,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以前,都由宠姬给他洗澡,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伺候自己。而现在,他缓缓抚摩全身,象是检阅,又象是道别。他端详着自己,骇异于自己那丑陋的、类人而非人的形状。他的身体,早已不再饱满,肥胖了,松弛了。
多年来,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却无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来,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观旁览,尚似全人,解衣一卧,肢体不复相关。
作为男人,他的情欲尚存,身体却已不堪运使。每次情动,如持新雨伞,硬要将那物撑起,真当罪过相。每当此时,他便悲凉地意识到,他已永不再年轻。
青春消逝的声音,就是慢慢阳痿的声音。
吕不韦沐浴完毕,穿上最舒适的熏香衣物。而在这些衣物的庇护之下,他的威严和伟岸,看上去依旧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鸩酒,嘴角牵动,苦涩笑道,有些酒,必须一人独饮。有些路,必须一人独行。
当年,嫪毐谋反被擒之后,一心只求速死。吕不韦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视嫪毐的下贱质地和小家子气,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游刃有余。
金黄的酒液,慢慢倾注在金爵之中。吕不韦的手,稳定而平静。而他举止之间,更是闲适优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贵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贵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它的降临?
天空黑得深沉,不见光亮,无有云彩。吕不韦晃动着手中的金爵,凝眸于酒液荡起的涟漪,仿佛已先行醉去。
哦,鸩,你这如孔雀般美丽的鸟儿,栖于深山幽谷,飞于云天之上。单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飞翔的曼妙,又有谁会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华丽的羽毛,只需轻轻划过,便能把消愁的美酒变为夺魂的毒药?也罢,也罢。醉是暂时的死,死是永恒的醉。再没有比你更好的调酒师了,我正需要来上一杯你调治的美酒。来,鸩,我敬你,为你的美丽,为你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