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邈没有料到,他的出狱比入狱更加的不可思议。
十年前,程邈是下邦县的县丞。其时,秦国刚刚开始筹划灭韩之战。灭韩没有动用蓝田大营即将练成的主力新军,而以内史郡的几万守军出战,统兵将军是内史郡郡守嬴腾。既为郡守,内史腾自然通晓关中各县治情,于是选定了关中东部官吏最整肃的下邦县,以为后援大营所在地。那时,程邈由县署被派入后援大营,职任粮秣司马,专一执掌粮草进出。程邈知道,自己之所以被选中入军,除了军政才干尚可,是因了他有一样难得的长处,字认得多写得快,且对各国文字与各种书体都能辨认出来。可刚刚入军一月,程邈便被下狱了。
程邈的罪名,特异得连廷尉府的勘审官也瞪大了老眼——错书地名!
廷尉府勘审官问程邈,错书了何字?程邈一笔一画,公正地写下了两个字:宜阳。勘审官端详片刻皱起了眉头,这有何错?程邈又提起笔,以独特的书体快速地写下了两个字。勘审官大是惊讶,这是甚写法?甚字?程邈说,这是隶书,还是宜阳两字,是在下的公文写法。勘审官似乎明白了,板着脸道,你没写错,可粮秣送错了地方?程邈点头道,正是,粮草送到南阳去了,多走了三百余里路,致宜阳驻军断粮旬日饿毙三人。勘审官在秦法中反复查找,也找不出相关治罪条文。左思右想,勘审官拜谒了专一执掌律法答问的国府法官。领事的法官仆射聚集了全部十名法官,会商半日,最后的答复是:程邈之罪,法无条文,案无先例,得廷尉府酌情处罚。勘审官无奈,只得报给了老廷尉。老廷尉苦思三日,拟出了一则判罚书令:下邦县丞程邈,不当以非官定书体书写公文,以致大军断粮旬日,饿毙士卒三人,处下狱待决。
宣刑之日,程邈不服,当庭质询老廷尉:何谓官定书体?秦国有文字以来,国府几曾明定过书体写法?遍查官署公文,天下八书皆有,何独以在下之隶书定罪?老廷尉素称铁面执法,思忖半日,遂将判罚书中的“非官定书体”磨去,改成了“非公认书体”。程邈还是不服,气昂昂辩称:秦政求实效,有用便得公认,既往隶书皆得官府认同,我书便何以不是公认?老廷尉左右思忖,最后索性直白判定:程邈写字,致人错认,故罪。程邈还是不服,我没写错,是他要认错,我何罪哉!老廷尉拍案道,饿毙士卒由你而起,此乃事实!认错者有罪,写字者岂能无罪?先下狱,老夫后报秦王决断!程邈又气又笑又无可奈何,终于被押进了云阳国狱。临上囚车,程邈还是高喊了一句:“书文无法!律条无载!程邈无罪!”
秦法素称缜密,以山东六国的揶揄说法,是凡事皆有法式。可程邈案竟成了无法可依的奇案,一时便在朝野传开了。得此缘由,程邈在云阳国狱备受狱吏关照,破例地可以得到一支大笔一坨大墨,也破例地可以在墙上写字。如此光阴如白驹过隙,待牢房四面石墙写得擦洗了数十百次之后,程邈已经忘记了一切,只知道写字,也只会写字了。
程邈没料到自己竟能出狱,且还是皇帝特诏开释,奉常大人亲车来接。
如同云里雾里,当程邈看见满头霜雪的奉常胡毋敬时,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路之上,身居九卿高位的胡毋敬,对程邈礼敬有加,说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事,特意下诏开释的,皇帝说程邈是才具之士,要他为国家做一件大事。程邈已经无心官权之事了,一路没说一句话,木然如同泥雕。胡毋敬也不勉强,只兀自说着该说的话。到了咸阳,胡毋敬将程邈安置在驿馆最好的庭院,又特意叮嘱了驿馆令几句,这才离开了。程邈甚也没想,只在那从来没有见过的华贵浴桶里狠狠泡了一个多时辰,便爬上凉爽的竹席榻呼呼大睡了。
当程邈醒过来的时候,驿馆令正惶恐不安地守在榻前。驿馆令说,他已经睡了五日五夜没吃没喝没如厕,皇帝都派出太医来守护了。程邈哈哈大笑,太医?老夫?海外奇谈也!笑声尚未落点,外厅走进了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手中那只精美的医箱显露着久远的磨拭痕迹,任谁也不会否认他是医者。程邈局促地笑着,接受了老人的诸般检视。老人说,足下心气沉静,幸无大事,只调养歇息大半年自当恢复。于是,驿馆令派一精干官仆日夜侍奉,程邈过上了想也不敢想的大人日子。然则,真正使程邈清醒过来的是,一月之后的一个黄昏,皇帝的六马高车驶到了驿馆门前。驿馆令疾步匆匆赶来,进门便高喊了一声,皇帝高车来接大人!那一刻,程邈终于从震撼中清醒了过来,一句话没说出口,号啕大哭起来。
程邈知道,自己的那点长处终于要派上大用场了。
这是一次最为特异的小朝会,五人身份差异极大。
嬴政在东偏殿廊下亲自迎接了程邈,亲自将程邈领进了书房,亲自介绍了先到的三位:丞相李斯,奉常胡毋敬,中车府令赵高。君臣落座,人各饮了一大碗冰茶,小朝会便告开始了。皇帝未曾开宗明义,却先离案起身,对着程邈深深一躬道:“先生错案,政知之晚矣!敢请先生见谅。”程邈大是惶恐,连忙扑拜在地道:“皇帝陛下整饬文字,万世文明之功业也!程邈一介小吏,能为华夏文明效力,诚三生大幸也,何敢以一己错案而有私怨!”皇帝扶起了程邈,转身对旁案录写的尚书高声道:“朕之特诏:任程邈为御史之职,专一监察文字改制事,隶属御史大夫府。”程邈一时老泪纵横,拜谢之际已经哽咽不能成声了。
皇帝重新就座,叩着书案开宗明义道:“改制文字,书同文,原本丞相首倡。今日小朝,专议此事。唯丞相领国,政事繁剧,文字改制事由丞相总揽决断,以奉常胡毋敬、中车府令赵高、御史程邈三人副之。尤以程邈为专职专事,领文字改制之日常事务。”四人一齐拱手领命之后,皇帝便向李斯一点头,将会商事交给了李斯主持。
“三位都是天下书家,书文异制之害,当有切肤之痛。”
思谋已久的李斯,一开口直奔要害,侃侃而言道,“方今天下,华夏文字至少有七种形制,官民写法至少有八种。是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制,书体异形’。言语异声者,世间最难一致之事也。即或有官定雅言,亦难一统天下万千百种地方言语。故此,言语一统暂不为论。当此之时,文字若再不能一制,则华夏文明将无以融合沟通!文字若同,言语异声便不足以构成根本障碍。毕竟,书文交流有同一法度,华夏文明便有同一血脉交融。唯其如此,文字改制,势在必然!”
“丞相之论大是!”胡毋敬程邈异口同声,赵高红着脸连连点头。
“文字改制,三大轴心。”李斯开始了具体部署,“其一,核定七国文字总量,一一确定每个字是否进入新制文字。此间尺度,需慎重考量。其二,确定一国文字为基准,统一改制其余六国文字。此间尺度,即是否以秦国文字为本,须考量诸多方面。陛下之意,无论以何国文字为准,必得使天下人心服。”
“正是此理。”嬴政道,“秦人蛮夷,文明个样子出来教天下人看!”
一言落点,在座四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改制文字而不求以秦文字为根本,皇帝的胸襟无疑使这四位大书家感佩不已。说起来,李斯是楚人,程邈是韩人,赵高是赵人,胡毋敬是齐人,没有一个是老秦人。然则,谁也没有对皇帝的说法有丝毫的不认同。根本原因,便是在多少年的风雨中,他们都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血肉性命乃至整个家族部族的命运融进了秦国,没有一个人不以为自己是这个质朴硬朗的西部大国的子民。而今天下一统,皇帝的这句秦人话语倒是分外有亲切感了。
“其三,确定一种清晰无误之书体,使任何字,都能看清间架笔画。”李斯精神分外振作,继续着改制部署,“也就是说,人可以不认识这个字,然一定能看清这个字!程邈当年获罪,正是字有连笔而大形相近,以致被辎重营将军错认宜阳为南阳。此点,虽说于公文尤为重要,然于书文传播、商旅账务、民众生计等,亦同样重要!”
“如此三事,件件至大,须得有个分工领事。”资望最深的胡毋敬说话了。
“我意,三件大事实为两面,前两件一面,后一件一面。”李斯笑道,“奉常胡大人执掌举国文事,可领前两事;太仆赵高、御史程邈可领书同文一事。诸般实施,一体由程邈执掌。凡事不能决者,到丞相府会商方略,而后报陛下定夺。”
“其实,最大书家是丞相!”赵高猛然插了一句,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太仆之书,亦工稳严谨也。”胡毋敬倒是破例赞赏了赵高一句。
“小高子多大才具,得他做完事,由你等说了算。”嬴政突然喊出已经很少出口的对赵高的贱称,又揶揄地看了赵高一眼,似乎刻意在提醒着什么。第一次以朝臣之身在这座自家最熟悉不过的书房参与朝会,赵高亢奋得手心额头不时冒出汗水。可目下皇帝一句贱称竟如一剂神奇之药,赵高心下顿时舒坦,汗水没了,脸也不红了,只盼皇帝再骂自家几句。李斯胡毋敬两人,则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程邈有些不知所措,也跟着笑了。
小朝会之后,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忙碌了起来。
两件事各有繁难。全面勘定七国文字,相互参补而最后确定华夏总字数,这件事难处在数量大活路细,稍不留神便有脱漏。胡毋敬原是太史令,几乎熟悉所有的才具文吏,当即从下辖各府遴选出一百三十余人,组成了一个堪称庞大的勘字署,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劳作。确定文字基准,难处则在于梳理文字历史脉络,参以现行七种文字各自的数量多寡、表意丰薄、形制繁简、书写是否清晰等等方面,最终方能确定。可以说,这件事实际是一次浩繁的文字考据工程,比勘字更见治学功底。反复思忖,胡毋敬从博士宫遴选出了六位儒家博士,自家亲自主持,立了个名目叫文字春秋署,博士们一口声喝彩。毕竟,战国之诸子百家,论治学还得说儒家功力最厚。孔子作过《春秋》,编过《诗经》,给《周易》补写过爻辞,件件都做得缜密仔细无可挑剔,成为天下公认的经典。自孔子之后,儒家治学蔚为风气,及至子思、孟子师徒更是发扬光大。若非儒家始终坚持复辟周道,定然另外一番气象了。
一个月后,六位博士一致认为:华夏文字的正统传承,乃是秦国文字,而不是山东六国文字。胡毋敬大是惊喜,却丝毫未显于形色,反倒是黑着脸道:“文字基准要服天下之口,诸位且说其理何在?”这六位博士是李克、伏胜、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用里先生,后四人后来成为西汉初的“商山四皓”。六人皆不善言谈论战而学问扎实,在博士中别具一格,治学正当其任。六博士人各阐发论据,整整说了两日。六博士论证被全数整理出来后,胡毋敬参以自家见解,写成了长长一卷《华夏文字流变考》,这才来到丞相府。
李斯浏览一遍,不禁拍案感喟:“华夏正字居然在秦,天意也!”
列位看官须知,华夏文字历经数千年,至春秋战国经五百余年多头散发,其流变传承已经鲜为人知了。就其本原说,华夏文字产生的根基有两个:一为象形,一为表意:象形与表意的先后,便是后世之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序》所描述的大过程:“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纹)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类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依,即谓之字。”宋代学者孙星衍,则对这一大过程概括为:“仓颉之始作,先有文(象形),而后有字(表意)。”
滤去漫漶神秘的传说色彩,这一历史大过程的真实面目是:
最初,人们基于种种需求,开始有了最简单的直线刻划符号。后来,开始画出某物之形,而使对方能够辨识。这是最初始的象形,实际便是简单图画。远古人们画的物事日渐增多,画法便有了一定的约定俗成的规则。随着规则的渐渐普及,对物事的画法也越来越简练,大体具有抽象特质的象形字便出现了,只不过依然带有画的底色。后来,人们在直面交流之外,间接交流的需求日益强烈,许多事情也需要记录下来,于是便有了使象形之画进一步具有表意功能的需求。许慎说这种需求的产生,基于克服“庶业其繁,饰伪萌生”的作假行为,应该也是一种独到评判。于是,到了黄帝时代,象形与表意两种功能都经历了漫长的锤炼,黄帝便下令将这些象形表意之字(画)整理出来,公布出来,以作天下人群写划的共同标准。承担这一使命的,据说是史官仓颉。于是,有了仓颉造字的传说。究其实,没有必要怀疑仓颉造字的历史传说。毕竟,无论文字是如何长期自然形成,每个阶段的质变提升,都必然有统事者的创造劳作。如同目下秦国的文字改制,以及后世任何一次文明改制一样,没有才具出色者的具体劳作,阶段飞升是不可能完成的。
自有了最初的一批文字,华夏文字便以书写刻划材料的不同,而在各个时期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原因很简单,在不同材料上书写刻划文字,需要不同的工具,书写刻划出来的字形也不尽相同。于是,黄帝之后的文字,有了陶文、甲骨文、金文、史籀文(石鼓文)四大阶段。
陶文者,刻划于陶器上之文字也。这应当是字画成为文字的最早形式。大禹立国,始有夏代,其时的文字大多刻划在陶器上。当然,或可能也在甲骨上镌刻文字,或可能也在青铜器上镌刻文字。因为,有禹铸九鼎而镌刻九州之图并物产贡赋的说法。然则,这两种有可能的书写形式,都不是夏文字的主流形式。是故,夏代文字之真实面目,到战国末世已经无从确指了。
甲骨文,是殷商初中期的文字,因大多刻于龟甲之上,后世称为甲骨文。甲骨文是真正成熟起来的第一个文字系统,其书写方式已经摆脱了画的特质,而具有横平竖直的文字书写特质。然,甲骨文仍有明显的不足。其一,文字量很少,不足以应对后来的天下需求。后人发现的甲骨文,大约有三千多个应用字,能辨识者千余字。即或加上有可能未曾应用的文字,大约总量也不会超过五六千字。其二,书写形式没有统一标准,师徒传承各自不同,很容易造成混淆。其三,因刻划材料的稀缺,刻划技法的专门性,甲骨文主要为王室纪事、占卜之用,很难在普通官署与民众中普及,文字的作用大受限制。
金文,是殷商中后期与周代的文字,因大多刻铸于青铜器之上,世称金文。西周时期,金文已经大大超越了甲骨文,成为基本成熟的文字系统。其一,金文的文字数量已经大大增加,基本可以叙述一件事情的进行过程了。诸多贵族每逢大事,便铸造特定形式的青铜器,将这件大事的来由刻铸在该青铜器之上。后世发现的《毛公鼎》,其文字量长达四百九十七字,足见一斑。其二,因青铜器不易损毁,又是可以人工制造之物,每铸可能多件,文字传播便优于甲骨文许多。其三,书写形式已经相对简单,比形制古奥的甲骨文易于学习,且已经有了初期的书法风格。其四,在金文蓬勃发展的周代,由于文字已经为相对多的人掌握,其余书写材料也大量出现于普通官署以及国人(非奴隶平民)之中。皮张、丝帛、竹片、木板、石板、石块等等,都可能成为刻划文字的物事。只不过王室贵族的官方书写形式的主流一直是青铜器,是故称为金文罢了。
史籀文,大体是西周中后期与东周前期(春秋早期)的文字。周宣王时,叫做籀的太史奉命整理出大约九千字的官方制式文字,是以世称史籀文。史籀文的实际意义在于:这是西周时期规模最大的一次文字整理,在华夏历史上第一次以官方形式公布标准文字。应该说,周室太史令的九千余字便是当时的正统文字。因后世唐代发掘出十个鼓形的石块,每个石鼓上都刻着一首《诗经》风格的四言诗,记述秦国国君的狩猎状况,文字形制便是早已失传的春秋早期的史籀文,故而后世将史籀文也称为石鼓文。
西周末期,秦人救周于镐京之乱,被封为大诸侯国,合法继承了周人故地。久居边陲而半农半牧的秦人,忠实地秉承了周文明的基本框架,文字则原封不动地照搬了史籀文。后世王国维云:“《史籀》一书,殆出宗周文盛之后,春秋战国之间,秦人作之以教学童。……秦人作字书,乃独取其文字,用其体例,是《史籀篇》独行于秦之一证。”也就是说,春秋时期的秦国,将史籀文奉为标准教材,童稚发蒙学字,学的便是这种华夏正统文字。学童如此,官府公文民间纪事自然也是以史籀文为国家文字。直到战国之世,秦国始终使用的是西周王室整理颁行的史籀文。
然则,自春秋开始,山东诸侯的文字却有了另外一番变化。由于天子威权松弛,由于诸侯自治不断扩大,由于整个天下日渐活跃,由于文字书写材料不断丰富,由于蓬勃的商旅使社会生活日渐丰富,由于战争的逐渐增多,由于人们对文字形式的交流需求日益迫切等等等等,原因不一而足。总归是,在中央王室已经无力统筹的情形下,各国的文字都自行其是地发展起来了。发展的基本趋势是两方面:一则各自增加文字量,造出了许多符合实际需求且符合华夏文字特质的新字,使文字表意功能惊人地丰富起来;二则书写形式多样化,书写材料多样化。国与国之间的文字,原本已经有了差异。在不同材料上以不同工具书写不同国家的不同文字,其间生发的种种流变,远远超出了任何一国的控制。春秋早期,各大诸侯国的文字尚大体遵循着周王室颁行的史籀文规则。然经过五百余年的激荡生发,七大战国的文字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以至与“言语异声”一样,“文字异形”也成为一种最为普遍的分治表征。
基于上述流变,到了始皇帝推行文字改制之时,与秦国奉行的正统文字相比,山东六国文字的最大特异之处在于两处:一是中原文明长期兴盛,名士学人灿若群星,以至文字量之增加程度远远大于秦国文字;二是书写形式大为简约,体现出极大的书法艺术性与族群地域的个性特质,许多字的写法,几乎已经脱离了象形文字的基本形制。就文字表意的丰富性、文字形制的简约优美性而言,秦国的文字显然是凝滞了一些。
“若以秦文字为准,表意缺憾能否弥补?”
嬴政备细看完了《华夏文字流变考》,又听完了胡毋敬与六博士的禀报,第一句话便不遮不掩直奔要害,“若天下士人文不能表意,秦字岂非遗祸天下哉!”
“陛下毋忧,断无此理。”胡毋敬慷慨道,“六国新造文字而秦国文字所无者,勘字署业已一一列出,全部补入秦文字。经勘字署反复计数勘合,七国文字情形是:魏国常用字两千一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六千一百余个;赵国常用字一千三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三百余个;韩国常用字两千一百六十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三千九百余个;燕国常用字一千八百多个,总共有字一万八千余个;楚国常用字一千九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余个;齐国常用字两千一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余个。”
“秦国如何?”
“经勘字署详查:自商君变法之后,秦字亦渐渐增多,常用字增至一千三百五十个上下,总共有字一万一千六百六十二个。”
“秦无他有之新字,大体几多?”
“合六国新字,总计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余个。”
“两方互补,华夏文字总计近三万!”博士夏黄公慨然补充。
“书文表意,足堪天地四海之宏论也!”博士李克也奋然呼应。
“好!以秦补新,而成天下一统文字,不失为既承文明大统,又保文明创新之最佳应对!”皇帝拍案决断,显然很是高兴,“然则,秦字形制繁复,六国文字简约。繁简失衡,必不能流传久远。此间要害,是要创制出一种新书体,不致多生歧义。否则,依然无法通用。”
“陛下明断!”胡毋敬与博士们异口同声。
文字基准一定,程邈顿时吃重了。
所谓文字改制,要害是书同文。何谓书同文?就是要给所有的字一个统一明确的写法,以利辨认。程邈在狱中十年,潜心于写字,消磨之余也从自身坎坷中悟透了其中奥秘。大凡天下文字,难写不打紧,关键是要好认,好认的关键,则是要有统一的公认的写法。只要写法有公认法度,再难认的字,也会有确定不移的所指。届时,除非你不认识那个字,便只有写错的字,而没有认错的字。譬如那个“南阳”与“宜阳”,假如有官定写法,何至于将军错认?自春秋战国以来,天下书写形式各以方便为要,已经生成了八种写法:一曰大篆,这是秦国的史籀文的正统写法;二曰小篆,这是秦国官府在战国时期对史籀文的实用写法,相对简约;三曰刻符,这是刀刻竹简的书法;四曰虫书,也便是鸟书,是诸多好古文士书写传信喜欢用的一种书法,字头多为虫鸟状,是名;五曰摹印,是各国用于官印的一种刻划书法;六曰署书,这是各国官府相对通行的一种公文书法,相对规整,并得配以特殊印记;七日殳书,殳者,兵器也,殳书便是刻在兵器上的文字书法,笔画相对简约;八日隶书,是胥吏(官府办理文书之吏员)为书写快捷而创出的一种书法,因有“佐隶(吏)之书”的效用,被天下称为隶书。
反复思谋,程邈确定了一个书同文方略,呈给了李斯。
程邈的方略是:小篆为本,隶书为辅;其余各书,民人自便。程邈对李斯的说明是:“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在便于确认。隶书为辅,效用在快捷便事。至于民人士子人各互书,则听任自便。”
列位看官留意,因小篆距离今世已经非常遥远,故云小篆利于确认,寻常人很难理解。列位看官只以后世之文字比照揣摩,便即豁然:以宋体为根基的印刷体书法,写起来很费力,然因其标准规正,读起来却很轻松;若书报皆以自由体手写,无疑大大地不利于阅读。是故,小篆如同后世之印刷体,它以牺牲书法艺术的丰富变化为代价,成就了文明传播的最强大载体。此,秦篆之历史效用也。
“好!老夫认同!”李斯欣然拍案了。
三日之后,程邈的方略呈到了皇帝案头。由于始皇帝对书法不甚了了,李斯亲自带着程邈觐见了皇帝,分别做了一番备细说明。皇帝听得兴致勃勃,问程邈何以实施?程邈禀报说:“小篆乃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臣拟请丞相、奉常、太仆三人大笔,各作一篇颁行天下,以为规范,如同度量衡之法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夺。”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届时多刻一幅,朕挂在书房好好揣摩,也学他一手书法!”李斯与程邈不禁大笑起来。程邈又禀报说,隶书创制,他要特请一人襄助,敢请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揽书家本是御史职责所在,要朕说话么?”程邈说:“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张,对秦政多有非议,故此先行禀报。”始皇帝一阵大笑:“骂几句秦政有何要紧,只要他愿为天下做事,朕亲自见他听他骂又有何妨!”
红日升上了涿鹿山峰峦,王次仲师徒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晨书。
山崖下,一个壮实的少年一边费力地搅和着石坑里的红色物事,一边高喊着:“老师,朱墨好了——”喊声回荡山谷,山崖旁的小道上走来了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轻健。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的竹杖陡然一变,杖头鬃毛劲直飘飞,几类长大的马尾散开空中。看了看石坑中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许地一点头:“小子有长进,墨色正了。”又抬头看了看颇为光洁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没白费工夫,这石崖打磨得好。”少年高声笑道:“老师要奇文留天下,能没有一方好山么!”一边说一边搬来一只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将石坑中的物事舀满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边的木架下,又摇晃敲打了一阵丈余高的木架,转身一拱手道:“老师,梯架稳当无误!”老人一点头,杖头伸入石坑,那劲直飘飞的一大片散乱鬃毛立即团成了一个油亮鼓荡的红包。趁势一提一甩,石坑中一片涟漪荡开,老人也大步走到了山崖下。少年兴冲冲道:“老师,今日写甚?”老人道:“小子想学甚?”“八分书!”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人悠然一笑:“也好,今日八分书,留给天下一篇檄文。”
少年顶起了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长大沉重的竹杖大笔伸出,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晃动。老人大笔在玉白石崖上横空一划,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红色立即在石崖展开。崖下少年一声高喊:“燕头雉尾!简略径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人也不说话,又奋力划得一笔,长大的竹杖笔头便伸到少年头顶的陶盆中吸墨。老人抬笔,少年便飞步取墨,顶来陶盆在木架下等候。如此大笔纵横间歇,堪堪两个时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长!”少年高声念诵了一遍,跳脚拍掌欢呼起来,“老师万岁!大文万岁——”
“万岁?只怕老夫也是第二个程邈。”老人摇头淡淡一笑。
“老师!这篇石崖文定会传遍天下,得取个名字也!”少年兀自兴致勃勃。
“小子且说,何以能传遍天下?”
“字好,八分隶书!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说得不错,取何名头啊?”
“王次仲讨秦檄!”
“秦何负天下,得次仲檄文讨之也!”突然,一阵大笑在山谷回荡开来。
“你是何人!”少年一个箭步,横身山崖旁边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着山道上的来人。
“次仲兄!程邈来也——”
一个老人丢开了竹杖大笔。一个老人丢开了背上包袱。两老人几乎同时惊喜地叫喊着双双扑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人顾不得品评石崖书文,也全然忘记了手边笔墨与行头物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便抹着老泪兴冲冲去了。及至少年背着包袱抱着大笔赶回到山崖后的林间茅屋,两位老人已经坐在大树下大碗开饮了。这一饮,从正午到暮色,从暮色到月色,从月色到曙色,又从曙色到月色,竟是无休止了。日夜唏嘘感慨,到第三日暮色时分,大树下的两位老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与王次仲的结识相交,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特异坎坷。
王次仲是燕国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国王族支脉。燕易王之后,燕国权臣子之当政,逼燕王哙禅让,以致燕国陷入大乱。在那场动乱中,次仲祖上追随了子之一党。后来,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借助齐国力量平乱,即位后整肃王族,次仲祖上被贬黜为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三代之后,次仲一族沦为商旅,全部的王族标记便只有一个自行确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于燕国末世,对燕国没有丝毫的留恋,少年未冠便随着族人的商旅车马进入了中原,在文华笃厚的大梁求学了。修学十年中,次仲为减轻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识吏员的官署帮办文书,以求得到些许衣食资助。次仲天分颇高,文书制作得极其出色,举凡誊刻抄写,都比寻常文吏快捷许多。其时,魏国法度松弛,官署公文不限书体,通行一种快捷的隶书。勤奋聪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颇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当此时,次仲父亲积劳辞世,次仲不得不归家执掌商旅车马以谋举家生计。次仲经商的第三年,第一次进入了秦国,结识了程邈。
在秦川东部的下邦县城,六辆满载货物的牛车正要进城,王次仲却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了县署。一个黑脸县丞拍下一方竹板说:“足下这照身帖字迹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东士风浸染,素来鄙视秦人无文,闻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尝闻也!”黑脸县丞道:“秦法固无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识,岂非白白误事?为足下计,换帖再来。”王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不识罢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黑脸县丞立即变了脸色,便你这般隶书,也敢蔑视于我?当下拉过笔墨皮纸,提笔刷刷写了几行推了过来,冷笑道:“自家看看,本官隶书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当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隶书卓然一家,在下敢请师从学书。”黑脸县丞揶揄笑道:“山东商旅求秦吏学书,亏足下想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躬:“在下原本士子,并非商旅,若得大人收为门人,在下愿弃商学书。”黑脸县丞一阵轻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写得三两个字来,或可再说。”王次仲也不说话,走到公案前,提笔便在县丞写字的皮纸空余处刷刷刷写下了两行隶书。黑脸县丞脸色倏地一变,当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书体劲健灵动,简约清晰,在下程邈愿师从先生,弃官学书!”
一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程兄钟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书而知音,奇哉快哉!”
一场痛饮之后,两个年青的书痴结成了意趣相投的挚友。
十年之后,便在两人相约弃官弃商一同游历写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时候,程邈突然下狱了。得闻凶信,王次仲没有丝毫犹豫便处置了全部商旅事务,携带着多年积累的千余金赶到了下邦,要罄尽全部家财营救程邈。然秦国律法之严远过山东,王次仲连番奔波于下邦咸阳,不说营救无门,连与程邈见得一面也未能如愿。最后,王次仲只从一个熟识的下邦县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给他的遗言:世无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书尽之日,邈在云端也!捧着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驱车赶赴云阳国狱之外,烧尽了他与程邈多年写下的三车竹帛,将笔砚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实的商社老执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经葬身渭水了。老执事说,公子纵不为自家性命想,亦当为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为先生张目,而徒然轻生哉!
大病一场,王次仲终究站起来了。老执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将老执事的孙子收作了学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沉睡的妻子和儿子,从此遁出了尘俗,流进了广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将对秦国暴政的仇恨写上了万千石崖……
“大梦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国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尘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舍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过眼烟云耳。”
“兄言差矣!心志恒在,人生岂能两分?”
一番痛饮畅叙,一番沉沉大睡,醒来之后,两位患难重逢的老人却生分了。程邈真诚地笑着,王次仲却冷冷地板着脸。程邈反复地诉说着自己的下狱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确实因写字引发出断粮饿死人,毕竟应该有所承担,一命偿一命,况乎饿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郁闷稍减,长吁一声道:“程兄自家业已不恨秦政,夫复何言哉!只说,找老夫何事?”程邈惊讶笑道:“次仲明知故问,除了你我未了夙愿,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国文字繁杂紊乱,粗野无文,老夫不屑为他耗去白头!”程邈大笑一阵,遂将新朝文字改制的事从头说起,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皇帝与丞相的特殊重视等等,最后直说到始皇帝对王次仲的骂秦说法,末了道:“次仲扪心自问,亘古以来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阔深远之文字改制?你我生于世间,所求者何,不过以书为命耳!今有如此良机,你我可成夙愿,可建功业,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何为一己之心病自外于天下文明哉!”
“然则,老夫有个分际?”
“说!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罢则去。”
程邈大笑一阵道:“兄弟也,我还没说!这件事做完,我还想做官么?跟你一起,重游四海!你若不放心,我当即辞官,你我一起自身做事!”
“好!程兄此心,解我千愁也!”王次仲大喜过望,立即高喊徒弟收拾行装,转身又笑道。“你老兄还是别忙辞官,官身好做事。人求人者,心志而已了。”
心意一决,两人与壮实的少年徒弟背着简单的行囊立即出山。程邈的随从车马一直在山口扎营等候,两人一到立即开拔,连夜向南进发了。王次仲感慨于车马随从雄壮整肃。程邈笑答,这是皇帝特意叮嘱太仆署派的,为的是你,不是我这个御史能有的。王次仲默然了。次日宿营造饭,王次仲立即拉着程邈开始谋划书体新法。王次仲说,隶书八分求的是实效,快捷方便为本,必须有个根基: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结构,以横平竖直的书写笔画为结构;否则,文字还是不脱画形。程邈大为赞同,又提出一条:书体的要害是转折笔,要改大篆小篆的圆转为方折,运笔会加快许多。两人一口声相互赞同,舒畅得大笑了好一阵,依稀又回到了当年互相求师的乐境。
李斯将政事交给了右相冯去疾,一心沉浸在了文字的海洋里。
总司改制运作的程邈奏请皇帝允准,将一应参与文字改制的官吏都搬进了博士学宫。李斯等创制小篆者一座庭院,程邈等隶书创制者一座庭院,勘字署吏员一座庭院,所有的博士都是后盾,可随时参与会商。程邈一摊进展扎实,与王次仲两人一商定方略,主要的事便是日日写字日日议字,可说是日有进展。李斯胡毋敬赵高这一摊,却卡住了十余日没有进境。最要害的难处是三处:
其一,字制之难。战国之世,小篆业已生发为一种流行书体。唯其流行,形制便因国因地因人而异,没有统一形制。要统一形制,必得先定法度,并得先写出若干字样范式。而法度范式之难,如何能没有争议?
其二,字数之难。也就是说,是将勘定的天下三万余文字全部写成小篆,还是只写一部分,抑或只写常用字?全部写,数量太大,延误改制期限。部分写,则存在如何分割,写哪些字?凡此等等,亦有争议。
其三,文体之难。也就是说,写成何等样东西?是一个个单字排着写?还是编成某种文体,既利于识字,又利于知识传播?写单字快捷,然却过于简单,对童稚发蒙显得很是枯燥无味。而编订文体,则难免用字重复,起不到增大识字数量的效用。这一难,最费心思。
旬日之间连番会商,又广采博士们种种谋划,李斯胡毋敬赵高三人又反复议论揣摩。最后议决之日,李斯出面,对应上述三难,确定了三条法度。一则,小篆形制,以秦篆(秦国书写的小篆)为本。原因是秦篆形繁,写难识易,不易混淆。为防文字形制过简而不易区别,这次改制须明确数目字写法:凡数目字,文(笔画)单者,取茂密字替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分别写作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以利各种书契之明白无误。二则,本次改制,小篆书体只写常用字;其余文字,由勘字署吏员在小篆范式确定之后一一写出;如此既不迟延改制,又使所有文字皆有范式。三则,小篆常用字确定为三千,由李斯、胡毋敬、赵高各写一千字。此千字不能写单字,必须成文,且必须尽量减少重复用字,以利于初学识字之趣味盎然。为最大限度避免重复用字,三人书写范式文字的用字领域给予区分,各有命题:李斯《仓颉篇》、赵高《爰历篇》、胡毋敬《博学篇》。
诸事确定,李斯三人各自离群索居,开始了文体构思。
程邈两头照应,给李斯三人每人各配了一名勘字署吏员、一名博士、一名缮写能吏。勘字署吏员专门职司三方通联,以确定用字不相重复;博士专司会商文体,以出风采;缮写能吏专司誊刻抄写副本。
这一夜月明星稀,庭院沉寂。李斯郑重沐浴了一番,整装束发,来到了庭院大池旁设置好的香案之前。李斯拈起香炷深深一躬,拜倒在地,庄重地祷告:“仓颉书圣在上,大秦丞相李斯奉天子之命,一统天下文字。今欲以小篆为天下范书,祈求书圣佑护,赐我神思,赐我才具,佑我千字文华彩成章。倘有正字不周之处,伏唯书圣见谅。”
河汉璀璨的夜空,滚过了一阵隐隐沉雷。李斯祷告完毕,站起身来仰望星空,却没有一丝云迹。李斯心下一热,大袖一甩,毅然走进了书房。李斯在长案前落座,铺展开一方制作精美的羊皮纸,肃然提起了大笔。便在这万籁俱寂之时,李斯原本并无成文的心田突然泛起了滚滚滔滔的波澜,诗情勃发,一个又一个秀丽道劲的秦篆工稳地从笔端流淌出来……
仓颉篇
仓颉作书 文明始成 甲骨之刻 古奥粗简 史籀大篆 形繁难辨
及秦壹治 新书勘定 皇帝立国 爱育黔首 臣服四海 遐迩王土
化被草木 人皆更生 车涂同轨 田畴为亩 度量衡齐 郡县乡亭
华夏九州 兵戈止患 封建不再 万民康宁……
李斯专注地写着,烛泪不断地流着,烛花不断地爆响着。雄鸡一声长鸣,刁斗瞠瞠打响,李斯才搁下大笔,颓然软倒在地。
霜降时节,文字改制宣告大成了。
庆功大宴上,始皇帝饶有兴致地亲自吟诵了李斯的《仓颉篇》千字文章,大加赞赏。又教赵高胡毋敬分别吟诵了自家写的千字文章。当赵高那奇特的嗓音念诵出“天地日月,周而复始,寒来暑往,乾坤阴阳,春夏秋冬,雨雪风霜,耕耘生计,爰历参商”之时,始皇帝大大地惊叹了,当场下诏将赵高的食邑增加了两百户。
君臣一番酬酢之后,程邈命书吏们抬来了连续九方可折叠的大板,一一靠着大殿石柱展开。每板都是拳头大的隶书新字,整肃排列如森森方阵,煞是壮观。嬴政皇帝亲自走到大板前浏览片刻,高声赞叹道:“隶书新体,简约清晰,独具神韵,必将有大用!好!程邈、王次仲二位,为天下文明建一大功也!”程邈尚在担心王次仲执拗褊狭,不想这位老友早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皇帝一声感喟叹息,高声下诏道:“自今而后,无论王次仲在朝在野,皆为大秦书监!足迹所至,官民俱奉!”王次仲百感交集,扑拜谢恩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皇帝却是饶有兴致,举着酒爵走到了王次仲案前,就教隶书奥妙:“敢问先生,朕不明隶书简化
一涉书法,王次仲大见精神,立即答道:“隶书之变,在于将古篆之象形变为笔画。取最简之笔,以直方为形,非但书写快,且易为人识。”
“能否取一字例说之?”
王次仲从旁案拿过一支毛笔一张皮纸,工整地写成了一字:“陛下且看,此乃大篆的安字,其形为廊下女子与男子相拥。”待皇帝点头,王次仲又写下一字,比方才显然快了一些,“陛下,此乃丞相三人的小篆,安字,取屋下女子之形。虽简去男子,然意形仍在:屋柱着地,屋内女子长裙拖曳,犹是象形之体。”
“改得好。”皇帝点头,“屋下有女,自安也。”
“陛下请看隶书的安字。”王次仲提起笔来,几乎瞬间写成了一字,“隶书之安,仅取屋顶以为意,女子之形,简为跪坐。这一横,是长案,案下交叉者为双脚。意存而形简,是为隶书也。”
“噫——当真神妙也!”
皇帝确实是惊讶了。对于不善书法的嬴政而言,对文字的要求历来是会写能认便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字的改形会有如此大的学问。然则,天纵禀赋的嬴政,却有着常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悟性与洞察力。便在这片刻之间,嬴政蓦然大悟了文字的神奇,悟到了文字对于文明无可估量的深远效用。皇帝大步走到了九张高大的隶书大板前,叩着大板高声道:“方块字者,华夏文明之旗帜也!但有方块字在,华夏文明恒在!”
“皇帝明察——”
“皇帝万岁——”
“方块字万岁——”
随着庆功大宴的欢呼声,始皇帝的《书同文诏》颁行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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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