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下巡视 第一节 水师守备栽在扬州媒婆的手里

刺杀马新贻一案办得完美无缺,朝廷甚是满意,上谕嘉奖:曾国藩、魁玉、郑敦谨、张之万、梅启照等人都交部优叙。郑敦谨打马回朝,江宁藩库又拿出二千两银子来作为程仪奏送,马家也来道乏,众人都很高兴,唯独曾国藩心里总觉不踏实。

曾国藩不再多过问两江庶务,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衰弱,力不从心,更主要的是教案给的他刺激太深了,他心里非常清楚,津案以赔款杀同胞为结局,名义上是他的委曲求全,是他的拼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是朝廷,是整个中国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求得暂时的安宁而不惜丢掉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汉唐强国大邦的形象已在世界各国面前荡然无存了。之所以弄到这般地步,就是因为国势颓弱。中国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能够做到不受委屈,平等相处,不只是靠道理的充足,关键还在于国力的强盛。要徐图自强!曾国藩立誓以自己的余生致力于早在十年前便已开创的“师夷智以制夷”的事业。这既是中国走上强盛的必经之路,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实在有效的行动,在国人面前证明他不是卖国者,而是目光远大、脚踏实地为国为民的实干家,使那些自诩爱国,其实不负责任,未有任何实际作为的清议派羞愧!

这些年来,除曾国藩外,朝廷大臣如奕、文祥,地方上的督抚如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丁日昌等人,都对“师夷制夷”之事感兴趣,相继办起了上海炸弹三局、苏州机器局、金陵机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机器局、兰州机器局等军用工厂,费饷浩大,成效均不甚显著,引起了以奕譞、倭仁为代表的亲贵和元老重臣的反对,双方论争时都言辞激烈,态度强硬。西太后倾向于自办洋务,故奕、文祥这一派略占上风。

李鸿章是在封疆大吏中倡导洋务最力者。他精力充沛,办事精明,与洋人关系密切。他在办洋务中成绩最显著。金陵制造局是他一手办起来的,天津制造局是在他的倡导下办的,福州船政局遇到阻力时,他竭力为之说话。由安庆迁到上海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在李鸿章任江督期间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他亲手批准将厂址由狭窄的虹口迁到开阔的城南高昌庙镇。

现在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为全国最大的军火轮船生产之地,不愧它的总局称号,的确起了总领天津、南京、福州、兰州各局的作用。这些,都使该局的督办人容闳、杨国栋分外感激。曾国藩决定先到上海去视察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给他们以鼓励推动,并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曾国藩带着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和得意门生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兴致很好地踏上了停泊在下关码头江面上的威靖号轮船,杨国栋、徐寿、华蘅芳、李善兰等人在船上恭迎。五十多岁的杨国栋精神旺盛。这些年来,他是容闳的得力助手,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徐寿、华蘅芳更是找到了一个足以施展本事的大舞台。他们与容闳合作得很是融洽,彼此都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都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是一个使中国走上徐图自强的前无古人的伟业。

“雪村,我这是第三次坐你造的船了,真是一次比一次舒服。”威靖号劈波斩浪,在清亮的江面上飞速前进,曾国藩坐在临窗铺着雪白洋布的小桌边,笑着对徐寿说。第一次是同治三年六月,曾国荃攻下江宁后几天,曾国藩由安庆坐黄鹄号前去江宁。“黄鹄”二字由曾国藩亲自命名,他把它比作一只健翮凌空的黄鹄,这是中国人造的第一艘由蒸汽机发动的轮船。第二次在同治七年赴直隶前夕,容闳驾驶江南制造局造的恬吉号来到江宁,曾国藩坐着它从江宁到采石矾,又从采石矾返回江宁。一年来,江南局又陆续新造四艘轮船,曾国藩分别给它们命名为威靖、惠吉、操江、测海。

“我记得老中堂第一次坐黄鹄号时,热得中途换民船,故造恬吉号时,特别考虑到通风设施。第二次,老中堂坐恬吉号时说,不热了,也快了,就是颠簸太厉害。这次造威靖号、惠吉号时,又特别注意行驶的平稳。”徐寿高兴地回忆曾国藩三次坐船的感受,作为这几艘船的主要设计者,他实际上是在欣赏自己造船技术的一步步提高。

黎庶昌有意打趣说:“雪村兄,你忘记了,第二次老中堂是冬天坐恬吉号的,当然不热了!”

“哪里的话!”徐寿一本正经地说,“老中堂九月十六日登上恬吉号,那天天气反常地热,大家都只穿了一件单长衫,二公子给老中堂带了一件坎肩,老中堂都没穿,怎么变成冬天了。”

看着徐寿这副认真的神态,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薛福成说:“雪村记得好清楚呀!”

“怎么能不记得呢!”徐寿将眼镜取下,用绒布擦着镜片,满怀感情地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好日子?不怕大家见笑,我三个儿子的生日我一个都记不得,但由安庆到上海所造的六艘船,哪一艘哪天下水试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国栋、壬叔、若汀他们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我比你强些。”华蘅芳豪放地说,“我儿子的生日我也记得。”

吴汝纶调皮地说:“还有你太太的生日你也记得。”

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当然记得。”华蘅芳爽快地承认,“不过,你们都不知道,我太太跟我同月同日生。”

“难怪!”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威靖号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船工摆上了满桌中西两式点心,又给每人冲了一杯咖啡。曾国藩不喝咖啡,船工给他另泡了一碗茶。船上的客厅宽敞明亮,船行快速平稳,碗里的茶水时时变换着直线或曲线波纹,却没有一滴溅出碗外。远处,田舍村庄转瞬即逝;近处,张挂着巨大风帆的木船被远远地挤在两旁,头上包着青布的船老大们,望着滚滚扬起的江浪,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曾国藩猛然想起那年九江南门码头上,胡林翼被洋船气得吐血的惨景,心里又酸楚又欣慰。

“润芝,假若你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雪村。”曾国藩对徐寿说,“你带着我们从头到尾看看吧!”

“好哇!”徐寿高兴地说,“只是甲板上风大,怕中堂大人受不了。”

“风大不要紧,加件衣服就行了。”曾国藩边说边走出船舱,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威靖号全身刷着白漆,在阳光的照耀和江水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威风十足,犹如一个银袍白马将军在奔驰向前。曾国藩披上一件杨国栋带来的暗红色哈拉呢洋装大衣,靠着一尊黝黑大炮,问杨国栋:“船上一共安了多少座炮?”

“共配火炮二十六尊。”杨国栋答,“船头安放了十尊,船尾安放了六尊,两边各安放了五尊,都是六十四磅的重炮。”

“操江、测海、惠吉的炮力是如何配备的?”曾国藩又问。

“那三艘要比威靖号小些,炮也配得少些。”杨国栋摸着傲视蓝天的炮身,如数家珍地汇报,“操江配了二十四尊,船头十尊,船尾六尊,两边各四尊。测海配了二十尊,船头八尊,船尾六尊,两边各三尊。惠吉配了二十二尊,船头比测海多了两尊,其他一样。”

曾国藩听完后转身,扶着船舷边的铁链,迈着大步向船尾走去,一直不说话,大家都默默地跟着,到了船尾,他抬头问徐寿:“雪村,威靖号大概有二十丈长吧!”

“哎呀,老中堂,你真是神人,猜得很准,威靖号的精确长度是二十丈五尺。”徐寿兴奋地说。

“哪里是猜!”曾国藩微笑着说,“我是用脚步量出来的,我走六步为九尺,走了一百三十二步,估计在二十丈左右。”

大家听了很觉惊奇。华蘅芳问:“老中堂,你平时走路都这样吗?”

“我从道光二十三年跟着镜海先生读《朱子全书》以来,便为自己的行坐起居制定了一套规矩,二十多年里,只要不生病,都基本遵守了。”

众人都佩服不已。

曾国藩又问身边的李善兰:“这艘船有多大的马力?”

“六百零五匹。”李善兰答。

“能载得起多重的货物?”

“二百万斤。”

“抵得上四五十条民船了。”曾国藩轻轻地说。

江风越来越大,大家都劝曾国藩进舱休息。曾国藩笑着对徐寿说:“我坐了你三次船,一次比一次好。这点我要表扬你们。不过,你三条船有一点都是一样的,没有变化,又使我不满意。”

“老中堂是说哪一点没有长进?”徐寿挺认真地问。

“你看,”曾国藩用脚点了点舱板。“黄鹄号也好,恬吉号也好,这个威靖号也好,都是用木板制的。打起仗来,木板到底挡不住铁炮弹,而洋人的炮舰全用铁板制成。明年这时候,假若我还在世的话,我再坐一次你们造的船,但要是铁壳船。你们造得出吗?”

“我们一定努力造出,不辜负老中堂的期望。”徐寿思考一下后坚定地说。

申正时分威靖号来到镇江城外。长江水师瓜州镇总兵孙昌国带着一批武官,早在江边恭候着,对岸镇江知府丁田耕也早早地带着一班僚属在江边等着,都要请曾国藩一行到自己的衙门休息。曾国藩打发赵烈文坐小划子告诉丁田耕:“这次巡访,一为查看机器制造,一为检阅沿途军事部署,暂不惊动府县,请丁太守多多原谅。”于是,孙昌国高高兴兴地将威靖号上所有人员都请进了总兵衙门。

孙昌国和弟弟孙昌凯原本是衡州城里的铁匠,与彭玉麟颇为相得。后彭玉麟办水师,孙昌国兄弟挑起洪炉入了水师,一直在后营中打造兵器。田家镇一役火烧横江铁锁,这对铁匠兄弟立了大功,双双得到提拔,以后步步迁升。到了打下江宁后,兄弟二人分别被保至记名提督、记名总兵。整顿水师时,孙昌国被实授瓜州镇总兵,孙昌凯在岳州镇也当上了副将。孙昌国十分感激曾国藩、彭玉麟,难得有如此献殷勤的机会,当天的接风酒席办得极为隆重丰盛;又连夜下令,所辖的镇标四营,明早集合在江面上,接受曾国藩的检阅。

吃完饭后,孙昌国又请曾国藩到他的小客厅里喝茶,两人叙谈起衡州练军、打武昌、打田家镇的往事,都感慨不已。

正说得兴起,一个亲兵走到孙昌国身边说:“大人,前几天那个人又来了,哭哭啼啼地求大人为他作主,请卜守备放人,让他夫妻团圆,还带了一班子人为他说话。”

“出去!这事以后再说,没看见我在陪中堂大人说话吗?”孙昌国沉下脸挥斥亲兵。

“这是怎么回事?说出来给我听听。”曾国藩却不放松。他心里想,这一定又是一起强占民女的案子。军容要检阅,军纪尤其要过问。没有严肃的军纪,哪来的军队战斗力?而长江水师这些年来,恰恰就是纪律松弛,平时一再叮嘱彭玉麟、黄翼升严加整饬,今天这事碰到头上,怎能不管?

“老中堂,吃梨子。”孙昌国递来一只亲手削的水汪汪的砀山梨。“事情是这样的。十天前,三营守备卜福元从扬州买了一个小妾。卜福元这人打仗勇敢,功劳立过不少。下江宁那年,皇上赏他副将衔,重建水师时补了个守备。这人事事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喜贪女色。平时积的几千两银子,女人身上花去了多半。老家宁乡有个原配,他嫌人长得丑,年纪又大了,在这里讨了一个妾。这倒也罢了。去年,他又看上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子,死缠活赖着那女子不放。那女子的父母贪财,硬是以五百两银子把女儿卖给他了。这女子原来是有主的,她过门后,总牵念未成亲的夫婿,吵吵闹闹折腾半年后跳河自杀了。卜福元人财两空。这次又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妾,说是只用了三百两银子。卜福元占了便宜,心里得意。谁知还不满半个月,就有十来个人跑到三营驻地,向参将牛虎告状,说卜福元拐骗人妻,内中一个出来证明,那女子原是他的妻子。牛虎把卜福元带到我这里,我训斥了他一顿。卜福元一再申明他是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一文钱都不短欠,决不是拐骗的,还说可以到扬州去找到那个媒婆。我说,好吧,快把媒婆找来。今天他来赴宴,我忘记问他了,不料这伙人又来吵了。这个卜福元真是多事。”

“你打发人去把卜福元叫来。”曾国藩说。

一会儿,四十余岁、矮矮胖胖的守备卜福元进来了。他对曾国藩、孙昌国鞠了一躬,问:“老中堂和孙军门叫卑职来有何吩咐?”

“卜胖子。”孙昌国一脸不高兴。“那一伙子人又来了,你晓得不?”

“又来了?”卜福元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卑职不知道。”

“我问你,你昨天去扬州找到那个媒婆没有?”孙昌国板着脸问。

“没有。”卜福元的回答很轻,满脸沮丧。

“我说卜胖子呀!”孙昌国站起来,走到卜福元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两眼笑成一条缝。“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曾中堂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那个小女人是如何拐骗来的?说清楚了,还给她丈夫,我也不责怪你,想必曾中堂也会原谅。”

曾国藩听了很不好受:这孙昌国就是这样带兵管部下的?

难怪这几年朝野上下对长江水师啧有烦言。他绷紧脸严肃地问:“卜福元,你要在本督面前讲清楚,倘若扯谎,军法不容!”

“曾中堂,孙军门,冤枉啦,冤枉!”卜福元双膝跪下,委屈地分辩:“卑职的确是用三百两银子买来的,在扬州张甲桥一个房子里,一手交钱,一手牵人。媒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记得她脸上还有几点白麻子。”

“人没找到,那间房子应当可以找到。”曾国藩追问。

“说来也怪。”卜福元摸摸秃了一半的脑袋顶,惶惑地说,“我明明记得那间房子是空的,谁知昨天去的时候,却变成一个纸马店了。附近的人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一个长白麻子的老妇人,这间纸马店已开六十年了,父传子,子传孙,这是第三代。卑职奈何不得,但卑职可以在老中堂和孙军门面前赌个咒,倘若有半句假话,雷打火烧,活不到五十岁!”说罢居然流出几滴眼泪来。

“你看你,还像个堂堂男子汉不?”孙昌国走上前,一把将卜福元拉起来,说,“孙哥我相信你,叫几个兄弟把那伙子人轰走算了。”

“慢点。”曾国藩制止道,“他说你拐了他的婆娘,你说你用三百两银子买的,他有许多人为他说话,你无人替你作证,单单凭刀枪轰走,他是不会甘心的。”

“老中堂,那你说怎么办?要么,卜胖子,你把那女人给他算了。”孙昌国没主意了。

正在这时,薛福成走进来,说:“刚才听亲兵说起卜守备的事,我想,卜守备莫不是给放鹰的人骗了?”

“什么是放鹰?”卜福元和孙昌国惊得两眼发呆,曾国藩也从来没听说过。

薛福成说:“我小时听父亲说过,扬州城里有专门放鹰的人,男女结合坑害人。他们从外地用低价买来贫苦人家的女子,调教一番,然后高价卖给有钱人做妾。待买主交了钱,带走人后,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便有一男子带着一伙人寻上门来,声言此女子是他的婆娘,被拐骗了,那女子也就又哭又闹,说来的人是她的丈夫,要跟着走。买主说有字据有媒人,但媒人再也找不到了,字据也便成了废纸。跟着来的人都证明这女人是某某的妻子,并扬言扭之送官。买主无法,只得放人;胆小的,还另送一笔钱,以求息事。这就叫作放鹰。前些年闹长毛,这事绝迹了,想不到又死灰复燃。”

曾国藩听后,心里很觉惭愧。自己身为两江总督,对江宁不到二百里地的这种怪事一无所闻,真正是尸位素餐。从这件事上,他又想到两江境内一定还有许多弊病陋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唉,说什么整顿两江,移风易俗,竟是空话一句!”他在心里对先前的雄心壮志自我嘲弄着。

“好哇,这批狗娘养的,放鹰竟敢放到老子水师的头上来了,来人!”孙昌国气得大发雷霆,“给老子把那几个龟孙子抓起来,交给扬州府发落,叫他们顺藤摸瓜,把扬州城里放鹰的狗男女全部杀掉!”

进来的亲兵答应一声,立即就要出去抓人。

“孙镇台!”曾国藩客气地叫了一声。他对孙昌国办事的果断干脆,以及顺藤摸瓜的主意很是赞赏,但他很快想到,放鹰者敲榨的对象只能是普通百姓,到长江水师的军营重地来撒野,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吗?他叫孙昌国坐下,说:“先莫忙着抓人,把事情弄清楚再说。”转过脸对亲兵说,“你去把那个找妻子的男人叫进来,态度要和气点,莫吓着他了。”又吩咐跪在地上的卜福元也出去。

那人被带进来了,他见上面坐的除总兵之外,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心知是一个比总兵还大的官,便双膝跪下,说:“求两位大人替小的作主,把小的女人还给小的带回去。”

“抬起头来!”曾国藩命令。

那人顺从地抬起头。曾国藩仔细地看了一眼,和蔼地说:“卜守备买的妾,为何是你的女人,你细细地说出来,不可说假话,懂吗?”

“是。”那人不敢正眼看大官,又低下头来,眼睛望着地面说,“小的是江都人,在一个饭庄里当伙计,名叫蒯兴家。三个月前,我带着妻子杜氏到仙女庙进香。杜氏过门两年了还没生育,老母着急,催我们夫妻求仙女保祐。那天仙女庙的人很多,进完香后已是午时,我叫杜氏坐在一棵樟树下休息,我去买几个火烧来充饥。待我买来火烧时,樟树下却不见了我的妻子。我急得四处寻找喊叫,把整个仙女庙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到她。我回家后向老板请了长假,背起包袱雨伞四方访寻,下定决心,今生不寻着杜氏,宁死也不回家。半个月前我来到瓜州镇,落在一个小伙铺里,向伙铺老板打听,问见没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外地女子在附近出没。店老板说,此地水师一个守备,前些日子在扬州买了一个小妾,那女子买来后成天哭哭啼啼的,不肯依从。小的一听,心想这一定是我的妻子,她被人拐卖了。我在守备家转了两天,偶尔一次在小窗口看到一个梳头的年轻女子。我又喜又悲:这正是我苦命的妻子。”

说到这里,蒯兴家禁不住哭了起来,停了片刻,又说道:“我当时想马上就去找守备要人,转而一想,他是军官,又是花钱买的,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怎能拗得过他?于是回家和叔伯兄弟们一起商量。他们说,哪有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老婆做人妾的道理,不管怎样也要弄回来。他们为了给我壮胆,都一起来了。先找到卜守备,卜守备说他是花了三百两银子从扬州媒婆那里买来的,高低不肯放人。无法,我们只得向孙大人告状。孙大人要卜守备到扬州城里把那媒婆找来,不知现在找到没有。请青天大老爷给小的作主,把小的老婆断回给小的。”

说完,蒯兴家用衣袖抹去眼泪,又连连磕头。曾国藩察言观色,见蒯兴家模样长得也还忠厚,说话合情理又恳切,心想:这大概不是放鹰的人。便说:“这好办,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是不是你的妻子,我自然从你的回答中可以看出。”

蒯兴家忙说:“求青天大老爷发问。”

“你妻子是哪地方人?何年何月何时生?在娘家唤个什么名字?谁做的媒?”

“我妻子也是江都人,小杜家村的,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时生,在娘家小名叫翠叶。翠叶的娘舅是我的表叔,大媒便是他。”

“好吧,你下去!”曾国藩挥挥手,又对亲兵说,“叫卜守备进来。”

“卜福元,你买妾时,知道她的生庚八字吗?”曾国藩问进门来的卜守备。

“媒婆说是咸丰四年六月初一日卯时所生,今年十八岁。”卜福元答。

“妾买回来后,你再问过她吗?”

“我问过,她不肯讲。”

“孙镇台,你派辆马车去,赶快把卜守备的如夫人接过来,我要亲自问她。”曾国藩对孙昌国说。

“好,我这就去派人。”看得出,孙昌国对审理此事兴趣很大。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瘦弱憔悴的青年女子被带了进来,她羞涩地跪下低头,不做声。

“卜姨太,我问你几句话,你不要害怕,如实回答。”曾国藩以素日少见的温婉语气轻柔地说。他对这女子充满着同情心,不管是不是那饭庄伙计的妻子,她都是不幸的可怜的。

“卜守备将你从扬州城里买来,有这事吗?”

那女子点点头,依旧不做声。

“你要开口说话,慢慢讲,讲不好不要紧,我不怪你。”曾国藩给她鼓气。“我再问你,你是哪地方人,为何遭媒婆所卖?”

那女子未曾开口,先已双泪直流,过一会儿,索性嘤嘤哭了起来,似有满腹委屈,满腹辛酸。

“哭什么,有话好好说。”孙昌国不耐烦起来,“妇道人家就是这样讨厌!”

曾国藩劝道:“不要哭,你按我所问的回答。”

那女子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才止住泪,轻声细语地说:“小女子是江都县小杜家村人,两年前出嫁,丈夫叫蒯兴家。三个月前,我和丈夫在仙女庙进香。后来丈夫去买吃食,我在树下坐着等他。过会儿,一个男子匆匆忙忙走到我身边,说:‘你丈夫在路上被马车压断了脚,现在被抬在一个医师家里,他要我来叫你去。’我一听,急得晕了头,忙说:‘好心的大哥,烦你带我去看他。’那男子说:‘我带你去。’我当时来不及细想,糊里糊涂就上了车,就这样被拉到扬州城,方知受骗了。我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嗓子,在里屋关了几天后,一个长着白麻子的老妇人把我接出来。那麻妇人对我很关心,说是替我慢慢找丈夫。在她那里住了两个月后,谁料把我卖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听后心里有了八成,于是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辰生的?在娘家唤个什么小名?”

那女子答:“小女子今年整整二十岁,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时生,娘家姓杜,小名唤作翠叶。”

一切都真相大白!杜翠叶被放鹰的人拐骗卖出,但买主是水师的守备,他们不敢来寻事生非,寻上门来的是她的真正丈夫。

翠叶被带出去后,曾国藩把卜福元又叫了进来,对他说:“本督已审问清楚了,你买的姨太太的确是蒯兴家的妻子,你放了她回去,让他们夫妻团聚吧!”

卜福元鼓着腮帮,鼻孔一扇一扇地出粗气。

“老弟!”孙昌国拍了一下卜福元的光脑门。“她不肯从你,成天哭哭闹闹的,有何趣味!放了她,以后再买一个依从的,只是要注意,再莫上放鹰人的当。”说完,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卜福元又鼓了两下腮帮,半天才说:“放了那个小婆娘我不心疼,只是我三百两银子丢到水里去了。”

“嗨!男子汉大丈夫,还有脸说这个话!”孙昌国一拳打在卜福元的肩上。“三百两银子算什么,以后看上了哪个,孙哥我替你买!”

卜福元这才松开嘴巴,露出两颗大虎牙笑了。

蒯兴家带着妻子杜翠叶进来,对着曾国藩、孙昌国行大礼,千恩万谢,说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今生大恩。曾国藩说:“蒯兴家,你也不用谢我,你给我办一件事,你办好了,就算感谢了。”

“什么事,大人只管吩咐,哪怕是取虎胆,我都会拼着命去干!”

“不要你取虎胆。”曾国藩微笑道,“你去扬州城秘密调查,三个月内把那个卖你妻子的麻脸媒婆查出来,然后到江宁城里两江总督衙门来找我。本督要把她抓起来,替你们夫妻报仇。”

“啊,您就是两江总督曾大人!”蒯兴家忙又磕头。“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得遇大人,小的一定要把那个害人的妖精婆找出来,为小的夫妻,也为所有被害人报仇。”

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喜悦之情涌上曾国藩的心头,他觉得唯有今天自己才像个两江总督的样子。他设想抓到媒婆后,也要亲自审讯,就像当年在长沙审讯匪盗一样,从这个人身上打开缺口,再将扬州城里所有放鹰的贼男女全部捕获,为首的剜目凌迟,胁从的一律杖责三百大板,充军伊犁,并借此事来一场雷厉风行的大扫荡,将两江三省内的所有污浊荡除干净。这一夜,曾国藩睡得很甜很美。

第二天,在孙昌国的陪同下,曾国藩检阅了瓜州镇标四营。只见战船摆列得整整齐齐,甲胄也还鲜明,在令旗导引下,水手们驾驶着战船列出各种阵式来。炮子打在水面上,激起冲天水花,喊杀之声,惊得江鸥远远逃走。看起来还蛮像个样子。曾国藩称赞了几句,孙昌国得意至极。威靖号鸣笛起航时,他叫人匆匆抬了十筐砀山梨送到船上,说是送给各位沿途解渴,曾国藩想制止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