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的算盘打得很准,就在他在勤王的路上缓缓行进之时,三月十九,农民军攻陷了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根白绫,给大明王朝近三百年的统治打上了一个句号。
得到这个消息时,吴三桂刚刚走到河北丰润,距京城尚有数百里之遥。
他忙撤兵返辔(pèi),率领大军奔回山海关。
这座依山傍海的雄关,将是他用来换取后半生前程的砝码。明朝的灭亡,使得这座关城已经姓吴了,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不过,他知道,这座关城不论是对李自成还是对皇太极都是沉甸甸的。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李自成会为这座关城开出一个大价钱。李自成会找上门来的。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四月,明朝覆亡后的第十天头上,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带来了封吴三桂为侯的檄书,带来了四万两犒师银子,同时,还带来了老父吴襄的一封信。
一切都按照吴三桂的设想到来了,尤其是老父的这封信。皇帝已经死了,可是父母仍然在,这就是吴三桂在这个世界上堂而皇之地活下去的理由。忠臣是做不成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效忠的对象,可孝子这冠冕堂皇的社会角色还可以继续扮演下去,他的行为照样可以获得社会伦理观念的认可。父亲的信,说得多么有理:
……今尔徒饰军容,逊懦观望,使李兵长驱深入,既无批亢捣虚之谋,复无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尔父须臾!
呜呼!识时势者,可以知变计矣……我为尔计,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位,而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骄愤,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受戮,身名既丧,臣子俱失,不亦大可痛哉!
是啊,大势已失,天命难回,帝国已亡,家族仍在。父母家小还有那日夜思念的陈圆圆都在李自成的手里,为了父母的生命,牺牲自己的名誉情有可原顺理成章。在大明他是平西伯,到了大顺他就是归命侯。寇贼杀了皇帝,寇贼就成了皇帝。从行脚僧起家的朱元璋可以做明太祖,那么,同样用血汗挣得天下的李自成为什么不能顺天应命抚驭万民呢?
现在,吴三桂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抛弃一直虚掩在身上的“忠臣”外壳,不过里面还有一张“孝子”的面具,可以用来抵御社会正统价值评判系统的正面杀伤。在命运的逼迫下,吴三桂的生命欲望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软体动物,急匆匆地从一只外壳迁入另一只外壳。
吴三桂点齐兵马,把山海关交给大顺农民军,踏上了第二次西进的征途。
命运,却同他开了一次让他无比尴尬的玩笑。
走在西进之路上,吴三桂虽然心中还有点紧张,但是心境和第一次入关毕竟大大不同了。他不断幻想着,到京城之后会遇到的盛大欢迎场面,不免有几分激动。李自成也许会亲自迎接,所有新朝权贵都会出席接风宴会。封侯建府,钟鸣鼎食,他在大顺王朝可能前程更为远大……毕竟,他送给李自成的这份礼物不轻啊!
可是,四月初五,当吴三桂来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时,突然遇到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家人。这个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见到吴三桂就痛哭失声。
原来,大顺军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赃助饷,剥夺高官显宦们的家财来解决财政困难。吴襄虽有招子降顺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吴府,现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荡荡。
吴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沉吟不语。他没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给他这样一份见面礼,看来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也不是太准。可是,自己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许他到了北京这些可以摆平。突然,他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陈妾现在怎么样?”
家人告诉他,陈圆圆现在已是李自成驾下“权将军”刘宗敏的人了。
“轰”的一声,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吴三桂眼前彻底崩塌了。吴三桂像被人当众打了一顿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庞一瞬间涨得血红血红。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涨大了。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奇耻大辱会劈头盖脸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贼,他把山海关拱手而献,他们却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什么封侯之赏,什么犒师银,都是敷衍,他们分明把他吴三桂当成了玩物!有生以来,没有人这么侮辱过他!吴三桂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刀光一闪,面前的桌案已经被劈成两半。
“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
吴三桂出屋上马,调转马头。三万大军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直扑山海关。
守城的农民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袭杀殆尽,而闻讯应援的白广恩部,刚刚接近关城,也遭到痛击,竟然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际!
一场激战之后的山海关出奇地寂静,吴三桂一个人坐在大厅之上,没有任何人敢进来。他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现在,吴三桂只是一个因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