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人老了,海瑞终于感觉到了灰心的滋味。失望和绝望是不同的,在人生末路上,绝望就意味着对自己一生努力的否定。他终于发现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他给海南故友梁云龙的信中说:“年七十有四,非做官时节。况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为!”
一生的雄心壮志终于消泯,他现在可以基本判定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
这一生,他吃了常人所不能吃的苦,承受了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放弃了人生的诸多乐趣。他把自己活生生的生命轧榨成了一块顽石,却没有做成挽狂澜于既倒的中流砥柱——洪水轻易地把他从一个角落冲到了另一个角落。
他一道又一道上辞呈,希望尽快摆脱污浊的官场。皇帝却一次又一次拒绝。皇帝欣赏海瑞的品格,佩服海瑞的勇气,赞美海瑞的清廉。他可不想承担放逐清官的骂名。有这么一个将来可以留名千古的清官在自己的时代,是朝廷的光荣,也是他这个皇帝的光荣。
既然不能求去,海瑞只好做起他的右都御史。只要做了,他就不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学不会敷衍了事,学不会表面文章。
本来,右都御史只是名义上的尊称,习惯上,在南京御史台并不管实事,与众御史其实“无所短长”。整个南京御史台甚至都不怎么上班,右都御史更时常经月不见一面。
然而,海瑞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御史的职责就是纪律检查,自然应该做百官的表率,这一点上,南京御史和北京御史不应该有什么区别。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纪律,要求所有御史都得上班。
海瑞每天早早就到御史衙门,谁上班迟到了,立刻罚俸。御史们其实没有公事可办,也得一天天在堂上坐着。
南京御史纪律松弛惯了,违法乱纪是寻常之事。海瑞一旦发现,定然严惩不贷。御史陈海楼的家人到市场上用官员红票买米,只付给一半价钱。这其实是当地官场的惯例,海瑞得知后,将其家人责打三十大板,并且戴上大枷,放在衙门口示众。
有一位御史生日之时,在家大摆宴席,请了歌伎戏班子唱了一天。海瑞找出太祖定下的规矩:“御史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毫不留情地把这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责了一顿。
其实,海瑞也知道没有必要做得这样严厉、这样苛刻。他也知道这样会招来人们的反感、厌恶、痛恨。
他要的就是人们的反感、厌恶、痛恨。他要让人们知道,虽然你们把我挤到这样一个闲职,我一样能让你们不舒服!越是老,越是受人排挤,他的官做得越是毒辣,越是矫刻,越是放肆。这里面,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在。
南京的御史们不堪其苦。虽然弹劾海瑞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举动,他们也不得不为之了。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四月,御史房寰弹劾海瑞:“谓其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一言一动无不为士论所嗤笑。妄引剥皮实草之刑,启皇上好杀之心。”
皇帝批复:“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皇帝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原来,清官们是不适于“当局任事”,参与实际权力运作的。但是他们适于“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也就是说,做一块官场的门面,用来装点朝廷,用来让大家学习其精神。
精神可用来写到书上,记入史册,激励人心,却不可施用于实际。
这其实是千古清官共同的命运。清官只是官场的遮羞布,是厕所窗台上的一盆塑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