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陋舍来人越来越少,他经常终日闭门,靠一卷书打发整日的时光。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快乐。他没有儿子,不能享受课子的天伦之乐。他没有业余爱好,对琴棋书画都没有兴趣。“山水诸癖,一无所好。”
海南的美景对他像不存在一样。日复一日,海瑞真的老了,皱纹爬满了他的瘦脸,胡须根根白得透明。
失望、愤懑渐渐积满了胸膛,看来自己的一生,只能这样过去了。曾经有过的梦想,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可笑。为什么一生的奋斗、刻苦,不惜生命来践履圣人之学,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呢?海瑞有时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但是他永远想不明白。
应该是自己努力得还不够吧!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继续深研性理。然而,年老体衰,智力日减,看来,今生得正果的希望越来越小。进入晚年的海瑞,日渐沉入浓重的灰色之中。
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张居正去世了。人亡政息,在台上永远正确的张居正现在处处错误了。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正月初十,亲政的万历皇帝下旨,起佥都御史海瑞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三月,又升为南京吏部右侍郎。
这一年,海瑞已经七十二岁了。孔子七十而不逾矩,他的忠实学生海瑞是否也因为一生的挫折和十几年的反思而变得聪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样“平气虚心,正直而济以中和,刚方而文以礼乐。扩包荒之度,毋狃意见之偏”,而“将来之建立必有胜于今日”呢?
人们期待着海瑞的再次亮相。
诏书一下,海瑞即刻打点衣物,准备启程。有人劝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让他委屈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一召即起呢?起码得推辞一两次。海瑞不以为然:“主上有特达之知,臣子不可无特达之报。区区虚袭,奚取焉!”遂起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等了十六年,海瑞终于等来了又一个政治春天。
还是海瑞一贯的风格。“自琼台至蚬岗,家仆皆徒步。有一小童,亦只携附前舆,不与马。又自五羊至上新,唯坐一小船,寂寂过,多无知者。”
然而,毕竟久经风霜摧折,七十二岁的海瑞确实少了十六年前的自信。
海瑞的心里,既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欣喜,也有“即从巴峡穿巫峡”的急切,更有政治风云留下的重重阴影。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人情世态,见知于一时,焉保有终于后日?汉魏桓谓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
似乎少了一份明朗,多了一些沧桑。
说是这么说,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一时的激愤之语,一旦做起事来,海瑞的风格仍是控制不住的火暴。
海瑞上任后,立刻收到百姓反映五城兵马司到处敲诈勒索、强行摊派的控告。所谓五城兵马司,乃是南京城内的治安队,自然成为腐败的高发地带。海瑞决心拿这里开刀。他发布告示说:
“五城兵马司官吏,如狼之贪,如虎之猛,敲诈百姓的膏血,用来迎合上官,自己贪污。各街巷的人,如果被五城兵马司侵扰,可以放胆到我这里来告,本官定为你们做主!做老百姓,不可做刁顽不听法度的百姓,亦不做软弱听人打、听人杀而不言的百姓。有冤不告,冤何时止?”
一纸告示下达,朝廷明白了,海瑞还是那个海瑞,丝毫未变。“海青天”依然像以前那样强硬如钢,岁月不但没有使他的性格里增加一点弹性,反而老而弥坚,老而弥辣。
海瑞还是没有弄明白官场里的利益规则,他不知道动了五城兵马司,就等于动了南京兵部,就等于动了整个南京的官僚网。虽然五城兵马司仅为六品衙门,却是可以通天的重要部门。他以为自己以副部级侍郎之威,一个号令就可以解决问题,实在是太天真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海瑞又上书皇帝,对朝廷吏治表示极大不满,建议恢复明太祖对贪官剥皮实草的酷刑,以为非如此,官场风气无法好转。
理所当然,海瑞吏部右侍郎的椅子还没有坐热,一纸调令下达,升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又一次明升实降。原来,“南京为养望地,官号吏隐。右都虽长御史,称独坐,然于诸御史无所短长也,取相引为尊重,他吏治民事无相关者。稍积望岁月,且迁北矣。即京中人从来未知右都御史为谁氏”。
成祖迁都北京后,为了表示对太祖的尊重,在南京设了一系列官职,然而大多有官无职。右都御史更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名位虽高,实际上什么事也管不了。年轻的万历皇帝在召来海瑞不久就后悔自己年轻没经验,犯了个错误。他现在终于明白张居正为什么不起用海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