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37年,也就是鲁国“舍中军”的那一年,二十四岁的鲁昭公来到晋国首都新田朝觐晋平公。这也是他即位五年来第二次前往晋国——上一次是公元前540年,晋平公的宠姬少姜去世,鲁昭公不顾堂堂诸侯的身份,亲自跑到晋国去吊唁,结果连晋国人都觉得这个马屁拍得太过分,派人在黄河边上将他劝回去了。
这一次鲁昭公在晋国的表现,可以用“知礼”两个字来形容。在各种场合揖让周旋,都做得不亢不卑,合于礼节。连晋平公都不禁对大夫女齐说:“鲁侯真可谓是知礼啊!”
没想到,女齐很不屑地说:“他算什么知礼啊?”
晋平公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看他从郊劳到赠礼,没有一个环节违背了礼仪,这都不算知礼,怎么才算知礼?”
女齐说:“您搞错了,他那是知‘仪’,不是知礼。对于诸侯来说,所谓礼就是守护他的国家,行使他的政令,不要失去民众的拥戴。现在的鲁国,政令出自于大夫之家,鲁侯想用的人,不经过‘三桓’的同意就不能任命;公室四分五裂,老百姓都不再依赖公室而是依赖卿大夫,民心尽失;对外周旋于大国之间,阳奉阴违,一有机会就欺负周边的小国,利用小国的灾难去获取利益。国家变成这样,鲁侯还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没有想到就连现在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已经是朝不保夕。礼的本质他没有抓住,反倒琐琐屑屑地急于学习外在的仪,表现得再好,也不过是绣花枕头,虚有其表。您说他知礼,这不是错得太离谱了么?”
晋平公无言以对。
我只能说,女齐这个人即使放到今天,也是很有脑子的。一个对内政令不通、民心涣散的国家,对外却要拼命表现出泱泱大国的风范,这不是很好笑么?
女齐说鲁国阳奉阴违,欺凌弱小,是有根据的。且不说虢之盟的时候,鲁国一边参加会盟,一边派兵入侵莒国,侵占了郓城;就在鲁昭公访晋尚未回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公然践踏国际法的事情。
这一年夏天,莒国大夫牟夷叛逃到鲁国,并将其名下的牟娄、防、兹三地作为见面礼,一股脑儿都献给鲁国。鲁国人当仁不让,欣欣然接受了土地。《春秋》对此事进行记载:“莒牟夷以牟娄及防、兹来奔。”《左传》解释说,牟夷不是卿,但还是书写了他的名字,是因为看重他带来了土地。
莒国人当然不忿,跑到晋国来告状。晋平公大怒,想把鲁昭公软禁起来,以此威胁鲁国归还莒国的土地。士鞅制止说:“万万不可这样做。人家是来朝觐您的,您却将他抓起来,有诱捕之嫌。想问他的罪,却不堂堂正正派兵去征讨,这是懒惰的表现。身为盟主而授人以这样的口实,那怎么行呢?还是让他回去,等以后有空了再讨伐他不迟。”晋平公想了想,接受了士鞅的建议,放鲁昭公回国去了。
这件事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女齐的正确。知书达理如何,不亢不卑又如何?鲁昭公在国外访问,“三桓”却在国内给他惹了一个大麻烦,如果不是士鞅出面,恐怕就成为晋国人的阶下囚了。
晋平公网开一面,鲁国人自然感恩戴德。公元前536年夏天,季孙宿来到晋国拜谢晋平公不追讨莒国土地一事。有理不打笑面人,晋平公心一软,亲自设宴招待季孙宿,而且特别为他加菜。季孙宿是个聪明角儿,一看这桌上的菜肴明显超标了,马上退出去对韩起说:“为了莒国的事,鲁国被免于惩罚就已经很感谢了,哪里还敢要求赏赐?现在晋侯不但赐宴于我,又特别为我加菜,我不敢当,只有退出来才会免于罪责吧!”
韩起说:“您多虑了,这是寡君希望讨取您的欢心呢!”
季孙宿说:“这样的待遇,就算是寡君也不敢当啊,何况是下臣我?”坚决要求撤去加菜,然后才敢回到宴席。
晋国人最喜欢的就是别的国家这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态度了。晋平公一高兴,又命令给季孙宿赏赐了一大批财礼。
然而,高兴归高兴,等到公元前535年鲁昭公应邀到楚国参加章华宫的落成典礼的时候,晋平公对鲁国人这种两面讨好的把戏便感到厌倦了。他派使者赶到曲阜,态度强硬地提出要重新划定杞国的边界。
前面说过,晋平公的母亲原本是杞国公主。公元前544年夏天,晋国发动诸侯为杞国修筑城墙,并且派女齐跟着去鲁国交涉,要求鲁国归还原来侵占的杞国土地,但鲁国人只象征性地归还了部分土地,就将女齐打发回去了。晋平公当时没意见,现在旧事重提,所谓重新划定边界,也就是要求鲁国将全部侵占土地都还给杞国。
晋国虽然衰落,对于鲁国来说仍是一个开罪不起的庞然大物。鲁昭公当时尚在楚国,季孙宿自作主张,想把成(地名)交给晋国人交差。成本是杞国领地,被鲁国侵占后封给了孟氏,由孟氏的家臣谢息镇守。当季孙宿将谢息找来商量的时候,谢息连连摇头,说:“俗话说得好,就算只有小聪明,保守器物而不让人拿走,这就是礼!现在我家主人(指仲孙羯)正陪着国君在楚国做客,我这个守土之臣如果丢失了他的城邑,即便是您也会怀疑我的为人吧?”
“唉,大道理我都知道。”季孙宿说,“问题就出在国君跑到楚国去,得罪了晋国。如果再不听从晋国的命令,将杞国的土地还给人家,那就是双重得罪了。到时候晋国兴师问罪,我们拿什么抵挡?还不如答应他们的要求。”
谢息以沉默表示反抗。
“这样吧,我把桃城(地名)让给你,以补偿丢失成地的损失。将来等到晋国有机可乘的时候,我们再想办法把成城从杞国抢回来。到那时,除了孟家,谁还敢占有它?想想看,你丢掉一个成地,却得到了两个成地,鲁国也因此感谢你们家,这可是双赢的好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息还是不说话。季孙宿脑门子上都冒出汗了,说:“你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要求就提嘛!”
“成地有山,桃城连一座山都没有。”谢息终于支支吾吾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早说嘛!”季孙宿心里暗骂,好个狡猾的家伙,借机跟老子漫天喊价。但是没办法,晋国的使者正在等着答复呢,只好又把莱山和柞山补偿给孟氏。
谢息这才答应搬到桃城去。晋国人得到成地,也就偃旗息鼓,暂且放过了鲁国一马。
公元前534年春天,晋国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魏榆(地名,在今山西省晋中市境内)有一块石头突然开口说话了。具体说了什么,史料没有记载,笔者也不便杜撰,总之不是什么“某某某万岁”之类,因为那个年代的人很唯物,知道万岁是不可能的事。晋平公听到这个消息,将瞎子师旷找来问:“石头为什么会说话?”
师旷说:“石头哪能说话?估计是有什么鬼神附在它身上才能发声吧。否则就是老百姓听错了,以讹传讹,竟然传到您耳朵里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听说,做事情不合时令,怨恨的情绪就会在老百姓当中传播,也有可能导致不能说话的东西说话。现在公宫的宫殿高大奢侈,民间的财力被用尽,老百姓过着艰苦的生活,怨恨和诽谤接踵而来。石头说话,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
当时晋平公正在大兴土木,建造虒(sī)祁宫,誓要将楚灵王的章华宫比下去。晋国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被集中使用到这一项奢侈竞赛上,民间怨言颇多,卿大夫阶层也很有意见,但是没人向他提意见。听到师旷这样说,叔向感叹道:“子野(师旷字子野)真是君子啊!君子说话,诚实而有依据,所以怨恨远离他;小人说话,虚伪而没有根据,所以招致祸患。这座宫殿的落成之日,就是诸侯背叛晋国之日,国君因此而将受到惩罚,师旷这个瞎子心里是很明白的啊!”
同年夏天,虒祁宫落成,各国都派使者朝贺,郑国更是由郑简公亲自出面,在子大叔的陪同下前往新田道喜。晋国大夫史赵见了子大叔,私下说:“你们也太过分了!明明是一件应该吊唁的事,你们不但不吊唁,反而来祝贺,这是安的什么心啊?”子大叔装疯卖傻:“您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天下人都来祝贺,又不是只有我们郑国这么做。”
由此可见,在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年代,像师旷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人是多么难得!
说起晋平公与师旷,世上还流传着一些令人回味悠长的传说。
据西汉刘向所撰《说苑》记载,有一天,晋平公在堂上看书,边看边问师旷:“寡人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想学点知识,恐怕为时已晚了,先生你看呢?”
师旷说:“那您该点蜡烛啊!”
晋平公勃然大怒,说:“你这个瞎子,居然敢拿寡人寻开心!”
“哪里哪里。”师旷说,“我听说,少年好学,就像是日出时的阳光,充满着朝气;青年好学,就像是中午的阳光,强烈而耀眼;老年好学,就像是点燃蜡烛带来的光明,虽然微弱,但总比摸黑而行要好啊!”言下之意,活到老学到老,我学故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晚。
晋平公听了转怒为喜,连说“善哉”。当然,这个故事多半是杜撰,姑妄听之。还有一个故事更不可信,是韩非子讲的:
晋平公和臣子们在一起喝酒。酒兴正浓时,他就得意地说:“没有谁比国君更快乐的了!只有他的话没有谁敢违背!”师旷听了这话,拿起琴就朝他砸去。幸好晋平公躲得快,琴砸在墙壁上撞得粉碎。晋平公说:“大师,你这是砸谁呀?”师旷说:“还有谁,刚才有个小人在胡说八道,我气得要砸他。”晋平公说:“说话的是我嘛。”师旷说:“这不是做国君的人应说的话啊!”左右都认为师旷犯上,都要求严惩他。倒是晋平公说:“放了他吧,我要把这当作一个警告。”
这个故事无疑是《论语》中“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一节的翻版,只不过韩非子嫁接到了晋平公头上。这样看来,晋平公多少是个明白人。但事实上,晋平公到了老的时候,已经变得很糊涂,就算有师旷这样的君子在身边提醒,做的事仍然让人不敢恭维。
公元前533年春,周王室大夫甘襄(甘地大夫,名襄)与晋国大夫阎嘉(阎县大夫,名嘉)因为土地的权属问题发生争执。晋国人蛮横,也不管对方是周天子,派大夫梁丙与张趯为将,发动阴戎部落的军队入侵颍地(王室领地)。
所谓阴戎,其实就是陆浑戎的一支,以允姓为主,因为聚居阴地(地名),故得名。晋国悍然入侵王室领地,已经是做得很过分;利用阴戎部落,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起了中原各国的不满。周景王派大臣詹桓伯前往新田责备晋平公,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
“我们周人仰仗祖先的恩德,早在夏朝的时候就得到了魏、骀、芮、岐、毕等国,成为西方各国的首领。武王战胜商朝建立周朝,将领地向东扩张至蒲姑、商奄;向南扩张至巴、濮、楚、邓等国;向北扩张至肃慎、燕、亳等国。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年代,王室大封诸侯,建立兄弟之国,是为了护卫王室,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王室腐化堕落。如此重大的责任,岂能说丢就丢?先王将浑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凶族流放到四方蛮荒之地,让他们去抵御山林中的妖怪,因此把允姓的戎族安置在瓜州。晋国的先君惠公从秦国回去,就引诱这些戎人前来,让他们侵略我们这些姬姓的国家,进入我们的领地,并且占领了这些地方(此处所指即公元前638年秦晋两国迁陆浑戎一事)。戎人肆虐中原,这是谁的责任?请您一定要认真思考。王室对于晋国来说,就像是衣服有帽子,树木有根系,流水有源头,百姓有主心骨。如果连您都裂冠毁冕,拔本塞源,那些阴戎之人就更不会把王室放在眼里,周朝的天下也就差不多要灭亡了。”
这番话,即是谴责,也是陈情。叔向对韩起说:“先君文公领袖群伦,也不敢放弃对王室的责任,不但辅佐拥戴天子,还要表现得毕恭毕敬。自文公以下,每一代国君都是德行衰减,而且损害和蔑视王室,表现蛮横无礼。诸侯对我们三心二意,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再说这次的事情,理在天子,请您妥善处理。”
韩起深以为然。不久之后,周景王的王后丧父,韩起派赵成去雒邑吊唁,趁机将阎县那些有争议的土地划给王室,而且归还了在颖地俘虏的战俘。王室礼尚往来,也将甘襄抓起来送往晋国。韩起好人做到底,将甘襄又给送了回去。
同年夏天,晋国下军副帅荀盈因病去世。荀盈是荀罃之孙,其父荀朔早死,因此由荀罃养大成人。荀罃死后,荀盈失势,幸得伯父荀偃照顾,在仕途上倒也算是顺利。晋平公对这个性情温和的荀盈历来不太感冒,听到荀盈去世的消息,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是个机会!
长期以来,晋国的卿位一直由荀、韩、赵、魏等家占据,国君想安排个人进政治局都不行。现在荀盈突然死了,晋平公一厢情愿地认为,现在可以安排自己的宠臣李调接任下军副帅了。他越想越高兴,命人在宫中摆酒作乐。
喝到兴头上,膳宰(厨师长)屠蒯快步走进来,请求为国君斟酒。晋平公说好啊,今儿寡人特别高兴,你就斟吧!
屠蒯是个粗人,因为长期在食堂里工作,积累了不少油水,脸上长满了横肉,看起来怪吓人的。他撩起袖子,倒了满满一杯酒,却不走向晋平公,而是来到乐工面前,说:“你作为乐工,就是国君的耳朵,职责是让它听得更清楚。你应该知道,甲子日和乙卯日,是所谓的忌日,国君不听音乐,乐工停止演奏,这都是为了避忌的缘故。”甲子日为商纣的死亡日,乙卯日为夏桀的死亡日,是以自古将这两日作为忌日,以示警醒。
乐工说:“是。”
“国家的卿,是国君的股肱。股肱受伤,那是比忌日更悲伤的日子。你却不去提醒国君,反而在这样的日子里演奏乐器,你很有本事啊!”屠蒯说着,硬是将酒杯塞到乐工手里,“这杯酒敬你,一定要喝!”
乐工被逼无奈,只好将酒喝了。
屠蒯又来到李调面前:“您是国君的眼睛,一定要明亮。现在国家的卿去世,国君的脸上却是喜气洋洋,而你视而不见,这是眼睛不明亮啊!这杯酒罚你!”
李调还在犹豫,屠蒯拿眼睛一横,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连忙将酒接过来,喝了一满杯。
屠蒯又将酒倒上,自言自语道:“我这个厨子的职责是调和口味,现在两个伺候国君的人都失职,而国君也没有下命令治他们的罪,这都是我的罪过。”说完一饮而尽。
晋平公在堂上愣了老半天,说:“寡人知错了!”
《左传》记载,屠蒯这次大闹宴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晋平公“为是悛而止”(因为这件事有所顾忌,放弃了安排李调上位的想法)。同年八月,荀盈的儿子荀跞被任命为下军副帅。晋国公室与卿大夫之间的这次政治角力,以晋平公的偃旗息鼓而告终。
第二年(公元前532年)七月,晋平公去世了。
据说,晋平公去世前,是有征兆的。早在这一年正月,有一颗新星出现在二十八宿中的女宿。郑国的星象学大师、曾经准确地预言过周灵王和楚康王之死的裨灶再度预测:“今年七月,晋侯将要死去。因为今年岁星在玄枵,姜氏和任氏守护着这里的土地。女宿又在玄枵的首位,而且出现了妖星,这是预示着将有灾祸告诉邑姜。”简单解释一下:
一、玄枵包括二十八宿中的女、虚、危三宿,按照古代的“分野”理论,对应地上的齐国和薛国,也就是姜姓和任姓的土地。
二、女宿的位置,在玄枵的首位。妖星就是来历不明的新星。古人以女宿象征出嫁之女,女宿出现妖星,代表着出嫁之女有灾难。
三、邑姜,是齐太公的女儿,晋国始祖唐叔的生母。所谓有灾祸告诉邑姜,当然是晋侯的死期将至了。
也许是裨灶预测得早,晋平公死后,第一个赶到晋国来吊唁的就是郑简公。但是晋国人在黄河边上就将他劝回去了,理由是:按照周礼,诸侯不相吊,派个大夫来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