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杜如晦并不在候选名单上,李世民也不看好他。
隋朝光景很好的年头,房玄龄、杜如晦、王珪三人情同手足,谈天说地。
选择房、杜二人当仆射,所有人都很服气。很早的时候,房玄龄独具慧眼,所有人都认为隋朝强大,唯独他一眼看破玄机,指着山下说:“这个朝代,必然会像秦朝一样短暂!”那个时候,他们三位都很年轻。
这三个人都成了贞观名相,以房玄龄最为出名。
侍立时,李世民对房玄龄交代说:“成为仆射,就要广求贤人,根据才能授予官职,这是宰相的职责。”鉴于以往尚书的琐事太多太杂,什么鸡毛蒜皮的都要让仆射过目,就算神仙都能累死。所以,李世民令尚书细务都归左右丞(副官)管,有决定不了的大事再让仆射参与。史书记载:
房玄龄“明达吏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唯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
朝中人都特别喜欢房玄龄,因为这个人很严明宽厚,喜欢夸奖人,别人都喜欢在他手下做事。
就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的!
有,当然有。
决断。
房玄龄有各种优点,却偏偏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向李世民推荐杜如晦,说这个人很会决断。每次,李世民跟房玄龄讨论事情,到最后都会有几套方案,难以抉择。决定采用哪套方案相当重要,事关重大,很多人都不敢下决定。此时,房玄龄就会说:“这件事除了杜如晦,没人能做得来。”
如果是李世民和房玄龄在商议,他们就会把杜如晦叫来进行最终裁决。到了最后,杜如晦和房玄龄一样,被李世民器重。
房知杜之能断大事,杜知房之善建嘉谋。
这就是房谋杜断,成为左、右仆射的故事。
关于旱情
所有的时代,缺少的不是人才,而是发现。
这是一段传奇,千古流传的传奇。
贞观三年(629)六月,旱情不减,关中颗粒无收。
李世民下令,包括房、杜二仆射在内的所有官员,都要上书阐述一下朝廷对于干旱预防与应对措施的得与失,从中选取分析独到的进行嘉奖。另外,如有著名学者进谏,一律接见,对百姓有利的,一旦实现,便会对提议者予以厚赏。
上书这东西,相当于现在的处理意见,譬如“我认为该如何如何”“应该把百姓怎样怎样”……意见重复,是非常正常的现象。更可怕的是,朝廷几百份奏章,言多重复,平庸无奇,比听闷老师讲课还让人头疼。李世民正在忍受这样的痛苦,他看得都快睡着了,可是,就在他沉闷得难受的时候,一篇署名“常何”的文章让他兴奋了起来。
常何!
其实,这文章是马周写的。
诗云: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隋末唐初,博州茌平(今山东省茌平县)的一个家庭,家徒四壁书侵坐。这一家人,每日都在愁该去谁家借米。其实,对他们来说,“借”是一种十分给面子的说法,如果不给面子,就直接开口说:“孩儿,去你三奶奶家要点饭来吃!”其实三奶奶也好,四老爷也罢,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抄抄缸底,也就能捞着煮粥的几粒米。
日子过到这份儿上,也的确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杨广。
那个把丝绸缠到树上的杨广。
在并不遥远的古代,即便是日子困苦到这种上顿不接下顿的情况,孩子还是要生的。光耀门楣,不就是靠这些孩子吗?小马周的出生,对这个国富民穷的朝代来说,实在再渺小不过。大家有鸡蛋的送鸡蛋,有砖头的添砖头,没有东西的啥也不送,凑凑热闹也是可以的。正是在这样一个农村院落里,动人的传说已经开始了。
加油吧,小马周!
只知道生,养得起么?
马周的父母都是农民,住的是土坯盖起来的房子,穿的是缝了二百补丁的破衣服。可怜这家人养这么个儿子不容易,心想着让他踏踏实实种地,长大娶邻居家的翠平什么的当媳妇,然后再生个马小周、马孙周、马玄周、马曾周……
子子孙孙一大堂,日子虽然难过,但大堂满了,大家伙儿也都跟着瞎高兴。
可是,灾难连连的隋末乱世,却带给这个家庭无尽的灾难,真的让人没办法好好活下去了。
都是人祸。
马周的爸爸去世,马周的妈妈哭红了双眼,为小马周犯愁。
小马周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干农活,他对庄稼不感兴趣,就爱捧着书本看。人家问:“马周,你看得懂么?”马周也不懊恼,很神气地对他们说:“我不跟你讲,跟你们讲你们也听不懂。”马周同学就是这么豪迈,他生性不爱扯犊子,更不爱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是这个熊样,马周的疏狂让大家瞧不惯。
马周同学在村里人眼里很不切实际,他常常对人家讲的一句话就是:
“治国安邦,还是要看我这样的!”
乡里人因此鄙视他。
因为不爱干农活,又天天在自己那陋巷里头唱歌,喜欢借钱买酒喝,给了别人讽刺他的大好机会。
对此,马周从来不放在心上,他坚定地认为,改变这种状况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破罐子破摔,你说我烂,我就烂给你看;
第二,奋起直追,用实际行动狠狠抽那些埋汰自己的人的嘴巴。
不出大家意料,马周选择了前者。
转眼间,高祖爷爷建立了唐朝,改元武德。
因为家不在河东,所以马周全村没有一个得了李渊的官秩。而马周,也从一名十分不优秀的村民,出落成了一名更加不优秀的人民教师(PS:而且是助教)。就因为马周识字,会背《诗经》和《春秋》,州里的刺史相中了他,亲自跑到他家里,请他帮忙教育州学校里头的学生。
刺史先生也真够辛苦的。
对很多农村年轻人来说,去市里头当教师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又有钱,又体面。
可马周心烦,他用十五年的时间读了别人五十年都读不完的书,转眼间到了二十岁,竟然才在州里混上一份差事,而且还是州立中学的助教,这离他治国安邦的梦想差距的确有点儿大。
唉,拿了工资当酒钱,先糊弄着过吧!
由于马周先生不热爱教书,所以教起课来非常不认真。他当助教那会儿,经常因为在上课前喝酒,跑到讲台上胡言乱语,还爱谈什么国家大事,搞得跟自己很懂似的,上司每回都痛批他。好几次,马周都因为此事触怒了请他来教课的刺史达奚恕,达奚恕已经给足马周面子了。他最后一次生气的时候,马周意识到,再觍着窘脸糊弄下去,恐怕等到的,不是自己辞职,就是被别人辞退。
人总该要点脸面,有些骨气,他告别了这个令他伤心无比的地方,流落到了密州(山东诸城)。
马周酒气一吐,豪气冲天,但酒气再多,也不如肚子里的酒精多,他满腹的牢骚需要燃烧,要不然他会疯掉!
密州,他的豪迈与落拓也引起了当地一名叫赵仁本的富人的注意。赵仁本是个眼光不错的人,他觉得马周非久困之士,便拿出一大笔钱财做投资。他送给马周许多装备,指着长安,告诉他,可入关去寻个未来。
马周欣然接受,他辞别赵仁本,先来到了汴州(河南开封),拜访了一名叫崔贤的县令。他知道崔贤,崔县令是他最佩服的人了。崔贤必定会珍惜贤才,收纳他马周。可是,马周不知道,这个崔贤不仅不推贤,还嫌马周烦人(太不招人待见了)。可能是生来性格不合,县令同志着实被马周的豪言壮语恶心透顶。惹恼了崔贤后,马周被县上的人狠狠讽刺了一把,一气之下,他又跑到了新丰。
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可心却越来越远。
这是长安下边的一个县。
马周有一腔愤怒要发泄,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没个聊天的朋友。他找到一家客栈,进去坐下,却发觉老板总是忙活招呼别的客人,就是不理他。马周生性豪迈,当下大怒,拍着桌子道:“店家,给俺来一斗八升的好酒!”此言一出,店中所有人,包括掌柜的都立刻石化了。
见过酒量大的,没见过酒量这么大的!
一斗八升!你知道一斗八升是什么概念吗?
我告诉你,相当于三十瓶二十度的啤酒(浊酒)。
店家很快按照马周的吩咐做了,众目睽睽之下,马周抱着酒缸,做悠然状独酌,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咕咚咕咚开始喝,不多会儿,便把酒缸里头的酒喝得一滴不剩。马周用行动秒杀了众人,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他打了个饱嗝,拿人家赞助他的钱付了费,晃晃悠悠唱着歌上楼歇着去了。
这是个没良心的人,你对得起赵仁本吗?
马周是怎样去了长安城,我不知道,大概是没了酒钱,又没钱交房租,饿着肚皮去的。长安是京都,朝廷百官为了满足自身需要,都会在街巷贴告示招揽门客。穷马周也不会别的,他就是来找这些东西。凭着他那颗装着海量信息的大脑,他顺利进入了大唐中郎将常何的家当起了食客。
食客,吃东西的人,准确来说,就是平日里吃闲饭,有事情就得上的那种人。
平日里喝酒吃肉,临事就要豁命。
闲的时候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忙的时候就得帮人家分析局势,搞清上头,尤其是李世民同志的意思。
命运不想再一次捉弄这个满腹牢骚的治国能人,从这一刻起,马周的命运该转变了。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常何火急火燎地从朝廷跑回来,抓耳挠腮地想办法。
他说皇上要让官员每人都写一份议论为政得失的帖子呈送上去,主要一点就是对旱灾的看法。常何是个武将,是玄武门事变中负责关大门儿和抵抗李建成、李元吉旧属闹事儿的武将,长得一脸横肉,最喜欢拿槊,让他拿笔写文章,还不如直接捅他一刀爽快。常何会写字,但他能写的最小的正楷字也跟鹅蛋差不多大,而且形状千奇百怪,比鸡爪子挠的都难看。
皇上,你让一个连《诗经》都没读过的人写评论,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什么治国的意见,你让我写如何干净利落地杀人还差不多。
常何绕着院子转了几圈儿,最后淡然——让门客写。
任务转交给了马周。
和往常一样,马周不把这当成是要人命的事情,这是给别人写的,他就当练笔。昔日喜欢吹牛的马周,摸起笔来,一挥而就。顷刻间,二十余条对于国家政策的看法就写出来了。像往常一样,常何没太当回事儿,他把纸张收起来,准备交作业。这封上书交到了李世民的手里,所有人都没当回事儿。
如果李世民也没当回事儿的话,唐朝的历史就该改写了。
李世民是个善于发现的人。其他上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衬托常何先生的文笔和思想。
“常何?”
李世民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常何,不对,是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一位治国的良臣!这些建议,每一个字都像一味对症的药一样解开李世民的心头疑惑。“厉害,果然厉害!”李世民激动地捏着这份上书,多少日子了,困扰他的这些问题他都没能理清,却让这篇文章给一语道破!
不行,要把常何找来!
常何很快就来了,李世民拿着他的上奏问道:
“这是你写的吗?”
常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对李世民,只能如实说:“不是臣写的,是我让家里的食客马周写的!”
“马周为人如何?”
“这个人很忠孝。”
一句话,改变了马周的命运。
李世民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马周,马周,宰相之才,宰相之才!赶紧,赶紧令人马上去找马周,给通行证,直接觐见!”
马周今年三十岁了,为了等到这一天,他不知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皇上要见,是皇上亲自接见!所有人都能想象得到,马周应该颠颠儿跑来面见皇上,千恩万谢,泪流满面。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马周含着酒气,对使者大手一摆,从嘴里吐出俩字来:
“不去!”
常何听完奏报,真想冲回家里去亲手揍他一顿。
但李世民却非常激动。
三顾茅庐的故事你们没听说过么?
常何还真没听说过什么三个毛驴,他只知道马周欠揍。
李世民不惜委曲求全,一口气派了四位当朝重臣去请他。马周先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皇帝有诚意,他可以前往。李世民终于见到了这位能人,他俩开始畅聊军国大事。李世民发现,马周就是他找了那么长时间的贤人。狂喜之下,他直接将马周安排到了门下省工作,以求未来直接提拔。
从一介布衣,到所有人羡慕的中央官员,马周这一路,究竟算是坎坷,还是幸运呢?
后来,马周被拜为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品阶不高,权力巨大,掌握百官弹劾权,也极容易被提拔。
所以,监察御史工作虽然辛苦,但有不少人削尖脑袋要去任职。
马周一改往日懒散的作风,工作成绩非常喜人。
他善于上奏,文辞机智敏锐,切中时政,裁决事情的时候十分周密,当时的人都对其赞赏有加。再后来,李世民对马周产生了依赖。马周不在他眼前晃悠,他就浑身不得劲儿,还说:“我一见不到马君,就浑身难受!”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世说新语·德行》中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周子居常云:“吾一日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说的就是周子居(泰山太守,为政清明,有美誉)经常对别人说,我一天看不见黄叔度,我就感觉自己很庸俗鄙陋。李世民对马周的依赖,和周子居对黄叔度的评价是一个道理。
很多人都认为马周前途光明。
中书侍郎岑文本也曾对他的朋友讲起过马周,他说:“马君论事,切中要害,没有一条不好的。听他说事儿有一种清新的感觉,令人忘记疲惫。他和苏秦、张仪、终军、贾谊是同一类人,是治国能臣啊!”
但转念,岑文本有些神伤地说:“但是,马君升迁太快,他处理的事情会突增,恐怕会被累死。”
不得不佩服岑文本的眼光,最后的最后,马周的确是被累死的。只是岑文本,自己并没有猜到自己的结局。